淅瀝的小雨發(fā)自昨天夜里,一直下個不停,仿佛是天空傷心而流下的眼淚。在微暝暮色的籠罩下,熟悉的景物都被蒙上一層透明的紗衣,增添了幾許清新而凝沉的色彩。他倚住前門邊沿,面向水色漫潤的門前走道,只覺惆悵萬千,愁腸百結。思緒在宛轉中綿延及遠,仿佛靈魂脫了殼兒,徜徉煙云縹緲的神秘異境,游覽奇妙遍布的夢幻國度。心潮緩緩地漫散開來,像溫暖而沉重的水流有節(jié)奏地起伏、拍打,纏綿而郁結,難以叫他快活起來。
他聽到有人靠近的聲音,連忙收拾心神,回到桌位。他發(fā)現亂雨已在不知覺間淋濕了衣裳。他脫下進水的膠鞋,扯掉濕襪塞進口袋,趴在桌上假寐,光腳搭住凳杠,相互摩挲以祛冷。不一會兒,門外傳來前桌女生的說話聲。他悄悄將雙腳塞回鞋筒。女生們的心情很不錯,坐下來便笑說閑話,從流行歌曲聊到衣服搭配,從某個不知姓名的人物到雪花膏的用與不用,直到有人拖著腳步從后過來。來人正是杜明升。此人身上帶著男士香水的味道,雖被周老虎批評教育過,卻依舊我行我素。大個子停在許梅桌邊,是來要求幫忙的。他邀請許梅幫他復習,后者卻不大情愿。忽然,教室里的嗡嗡聲消隱下去,連討厭的大個子復讀生都閉上了嘴巴。
他抬起頭來,電棒燈管的亮光有些晃眼。杜明升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陰沉地瞥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往后排而去。周老虎站在講臺上,尋望教室,一貫地神氣很足。他戴起眼鏡,看向黑板上方的時鐘,時間離晚自習開始還剩數分鐘。原本空蕩的房間幾乎坐滿了人。
田老頭兒夾著試卷,走進門來。老師們在講臺上低聲交談數句,周老虎昂然離去。田老頭輕咳兩聲,敲了敲桌子,用尖細而顫抖的嗓音宣布做個小測驗。學生們停下手上學業(yè),手腳麻利地將身前桌面收拾干凈,逮到散發(fā)新鮮墨香的試卷傳及手上,留下一張,將剩余試卷遞向身后。領到試卷的學生不需提點,埋頭看卷,奮筆解題。老頭兒也不閑待著,在臨時考場到處轉悠,偶爾停在某個考生身旁,出手指點紕漏處,如學生茫然不覺,定會厲聲喝責,直到學生恍然頓悟,粘揭修改謬誤的地方,才會滿意地離開。老頭的嗓眼里似乎存著吐不盡的痰水,不時“嗯哈”兩聲,向著門外啐出一口。老人偶爾也會在講臺旁坐下來,瞇起眼睛,似睡非睡。不過,一旦教室里傳出風吹草動,化學教師會立刻睜開眼來,陰冷的目光到處尋望。不知過了多久,第一個學生上臺交卷。田老頭戴起老花鏡,著手現場批改試卷。每有試卷遞交上來,一一接納,墊在未批閱的舊卷下面。到了考試結束時間,田老頭勒令還未交卷的考生全部停筆,安排班長與課代表分頭收取試卷,全部遞上講臺。老頭兒繼續(xù)批改試卷,學生們各自學習,兩不耽誤。老教師閱卷完畢,掇起厚厚一摞試卷,撞得講臺上咚咚作響。接下來,便是發(fā)放試卷。如遇到不滿意的分數,田老頭兒會鼓厲尖細的嗓子,惡聲責怪不合格者。發(fā)到許梅試卷,田老頭的聲調明顯高昂急促,大幅抖動試卷,兩只老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喝罵了好一陣,才令優(yōu)等生上臺領卷子。許梅取回試卷,伏在桌上,抽泣不止。
等到下了晚自習,一群急不可耐的男生呼嘯而出,但更多的學生選擇伏桌不動。前桌兩個女生沒有留下來,這種情況非常少見。他勉強捱了片刻,收拾課本,回到宿舍。舍友們不知攛掇郭子威吃下了什么東西,這家伙恍若癡顛發(fā)作一般,與數個舍友們追逐嬉鬧,觀者們亦是笑作一團。他將書本扔上鋪位,提起兩只空水瓶,出門來打水。水槽在食堂小院西側,貼住一間閑置不用的小屋南墻。壁下地勢較低,因下雨的干系,匯成一大片水汪汪的積澇。他踮起腳尖,趟過水洼,跳上小臺階。整排水龍頭僅有兩只出水,水流細得可憐,而頂上全無遮蔽,亂雨撲頭蓋面,情狀頗不耐人。他不時朝光亮的小院方向看過去。在食堂檐下電燈黃光的照射下,小院水泥地面水色暗沉,漣漪紛亂,空中雨絲透著微光,密集如林,迅捷如箭。斜后方的昏暗處忽然“咕咚”一聲,驚起不尋常的響動。他嚇得渾身一抖,吃驚地尋看過去。那扇通向女生宿舍小院、尋常只在就餐時間開啟的通間房門破開一條縫隙,閃出來一個黑影。他想要逃跑,卻擔心會被卡住去路。他辨出了怪物的形狀,似乎是個女生。對方快速走進光亮下,姿態(tài)面容大略可觀,不是別人,正是趙茵茵。女生急步向他靠近,卻“咦”了一聲,止步后退。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可怕的對象,不覺有些好笑。他出聲打了招呼。女生跳入他讓出的位置,將手上兩只水瓶放進水槽。
“你們院子不是應該有水?”他感到奇怪。
學習委員淺淺地笑著,“我們那塊水有些個發(fā)苦,上你們這塊碰碰運氣。”
“她們還有人熬夜學呢?”他又問。
“嗯呢。”女生的回答很簡短,頓了頓,卻又突兀地補充說:“不怎弄哦!”
他打好水準備離開,女生卻占據狹窄的小臺階。他不好意思聲張,一腳踩進下面的深水汪,鞋子頓時進了水。
“哎--”女生有話要說。他只得站住。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卻又不說話了。
“趙委員,怎的了?”雨水撲頭蓋臉,他忍不住開口提醒。
“沒得事,就問問你報考想法的?!?
他聽了更加疑惑,“周老師不是都說過了?”
學習委員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將目光轉回水槽。他以為沒事了,動身便欲離去?!鞍?-”女生卻再次叫住了他。這次,她沒有猶豫,提到白天課上的一道難題。此題是道奧數題,屬于不作硬性要求的拓展內容。丁老師授課時一提而過,講解得并不透徹。他晚自習時重點作過研究,大約理清一條解題思路,不過未曾完全吃透,還在考慮要不要征服它。
他尚未介紹完自己的思路,女生已經打好了水。她跳下臺階,表達歉意,“忘得天上下雨,你快回去吧。一刻兒我再研究看看,不行明個再討教?!?
“睡覺了!”宿舍長毫不猶豫地關上電燈。宿舍里頓時陷入黑暗。舍友們紛紛抱怨,有人打開了手電筒。
他放下課本,半躺下來,回想剛剛背誦的內容。他不無遺憾地發(fā)現,有些字段弄丟或搞混了。下鋪數個舍友猶在低聲說笑,電筒光透過床板縫隙搖來晃去。他心煩意亂,索性不去發(fā)想,躺下縮進被窩,卻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眠。不一會兒,黃晟杰推門回來,又弄出一陣“嘩啦咕隆”的聲響。等到翻身上鋪,這家伙卻再拿被子埋住腦袋,打開手電,嘀嘀咕咕誦讀課本,恍如老和尚念經一般。
他踹了舍友肥軟的屁股一腳,悄聲問:“怎那么早的?”
“里面沒得男的了,”朋友回答。
他想要閉眼睡覺,但頭腦依舊清醒。他回憶那道幾何題,反復構造揣摩。于是,他發(fā)現該題似乎存在另一種解析辦法。這個新思路應該非??孔V,稱得上奇巧無匹,但是需要進行驗證。然而,他手上沒有紙,也沒有筆。
黃晟杰拿電筒光直照過來,“你怎跟蟲呢?”
他受得一驚,猛地坐了起來。
“你又發(fā)什么病的?”小胖子更加不解。
他反斥對方:“你背你的!”扯過衣服,摸索著穿戴整齊,輕手輕腳翻身下鋪。
孫培健在黑暗里問:“你上哪去的?”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搭理宿舍長。想要回應時,他已經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冰涼的雨水撲在臉上,澆灌燥熱的心坎。他擔心教室那邊已經關了門。他踩著“吧嗒吧嗒”的水聲,穿過泥濕的小廣場,遠遠看到教室方向燈光透射而出,不由得加快腳步。教室前門已經上了鎖,只有后門還開敞著。他急步撞進門來,一邊撓抓濕癢的鬢角,一邊張望過去。偌大的房間空空蕩蕩,僅有一人在座,正是許梅。女生歪著腦袋,手托臉頰,似在思索,聽見動靜,匆匆回瞥一眼,看起來不大高興。他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前桌女生衣著單薄,肩膀收縮,看起來不耐深夜的寒氣,她的頭發(fā)剛剛洗過,只是隨意扎成一束,歪向一側。在他一貫的印象中,前桌女生無所不能,而此時的她竟生出楚楚可憐的情狀。
有些念想一旦冒了頭,便像是火著了棉堆。他強忍著手頭的顫意,握緊圓珠筆,攤開了紙來。雖然時間已是深夜,他卻思如泉涌,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他極快地寫下一大段話,足有兩三百字。他研看這段激情的文字,卻發(fā)現了問題。堆砌的辭藻不足夠華麗動人,態(tài)度上也不夠莊重。他逐字逐句地修改潤色,再行揣摩,又覺得措詞太過造作煽情,只得繼續(xù)涂抹改動。如此數番,都不達意,心情由亢奮轉成失落。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舉動,認為這是魯莽的,是不體面的,是荒唐可笑的。他早已忘了自己是干什么來的,只覺如芒在背,坐立難安。他在格子紙上寫下“NHHM”,打出一個重重的問號。這是他想要問的,就像面對一個需要關系的朋友?!叭欢?,我們算是朋友嗎?”他捫心自問。突起的煩躁與羞愧叫他方寸大亂,反復地給字母與符號描邊。最后,他確信自己完全是自作多情,只會讓別人斷定自己作風輕浮,結果必然是惹人生厭罷了。
他忍無可忍,一把撕下紙張,打算搓揉后丟棄。前桌女生扭身看過來,不滿與疑惑都寫在臉上。不知是怎么想的,他將準備丟棄的紙張遞了過去。女孩稍稍發(fā)愣,接過條紋紙,垂眉凝望,看起來更加不解。不過,她的臉色很快舒展開來,不無驚訝地掃看后排男生一眼,顯然是弄明白了。她快速扭過身去,寫下數筆,又將紙張遞還過來,面上帶著探尋意味的微笑。他小心地接過白紙,像個領受圣書的虔誠信徒。女生已在舊字跡下方新添寫一行字母:“W.H.H.X.X.N”。他稍加思索,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快速寫下新的一行:“B.Y.H.X.S.B.S.C.G.Z.M”,又返送過去。不過,他剛脫開手,立刻后悔起來,擔心自己寫得太長,對方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不想,女生眨了眨眼睛,抿著嘴笑了,顯然她解決了難題。她快速寫下“M.D.S.X.N.X.X”,再送還回來。他緊盯新續(xù)的字符,卻被難住了。他偷眼窺望過去,只見女生微斜腦袋,正在等待他的答復。他更加緊張,抓耳撓腮,越發(fā)難釋其意。
“向你學習呀!”對方公布了答案,并結束拆字游戲,“大半夜的,不要打啞謎了,頭弄稀暈的!”將本子拿在手里,“我不行了,再熬下去不要睡覺了?!?
他將女生的練習本接在手里,而其中畫演的正是那道奧數題。他忍不住摸頭而笑,“怎都研究這題的?”
“丁老師不是說也有可能考到的,”許梅說,“不要告上我,你有思路了?”
他有些得意,“丁老師自己可能也稀里糊涂的,都沒講清楚!”
“真的?”女生的笑容里帶著戲謔之色,“胸有成竹,好事嘛。那,請問這位大師?”
“我有幾種思路!”他不假思索地扯了大話,將作業(yè)本鋪在書堆上,即時畫線演算,侃侃而談。女生戴上眼鏡,斜靠腦袋,如有疑問,便出聲與他爭論。
忽聽得后面一個女聲喝道:“這兩人癡得了?”只見李素嫣手提雨傘,從后急走過來,“鎖個門人鎖飛得了!三更半夜的,正常人不學,學那些個學癡子?”
許梅招手說:“你快來看看,白天你也問過我的。你老同桌真不簡單!”
他謙虛地回應:“其實也沒得什么,我們差不多弄清楚了?!?
小個子女生瞪大眼睛,“我們?你兩人合伙笑貶我的?”接過作業(yè)本,掃上一眼,將它塞進男生桌肚,“明個再呈給本公主看!哎,姐還不想過勞死!趕快的,走人!你兩人真能呢!”
他們一起關燈出來,許梅掏出鑰匙鎖門。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先行離去,于是站在一旁候著。老同桌嗔怪他:“你指望合傘的,跟她,還是跟我?”
他推開虛掩的宿舍房門,躡手躡腳地爬上床鋪。兩個舍友猶在下鋪的黑暗中竊竊私語,黃晟杰蒙在被窩下嘰嘰嗚嗚地背書。他輕輕拍打朋友的被子,以提醒早點休息。小胖子掀開被子,刺眼的電筒光漏了出來。他忽然很感動,但不知是因為什么?!皠e看了,早些個睡!”說罷,他麻利地脫下衣服,鉆進被窩。他已經不再為宿舍里的雜音所困擾,辨聽著夜雨敲打窗戶的聲響,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快樂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