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扶蘭眼波流轉，見屋里侍立著四五個丫鬟，老榆木圓桌旁端莊地坐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羅漢床上也側臥著一位老婦人，雪鬢霜鬟。

“老太太有心要試探四姑娘。”老太太屋里一個叫紫鵑的二等丫鬟道，“四姑娘您可認準了，瞧瞧誰是您親祖母？”

朱氏和閔寶蘭見了，都笑著直說“有趣”。

紫燕忙挪了兩個圓凳到緊閉著的槅扇門前，硬讓她們母女坐在那里，“您們可不許提醒她，讓她自己猜。”

一時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但見圓桌旁的這位老太太，大約七十幾歲，瘦削的臉上雖然布滿皺紋，但看上去眉輕目柔，溫和可親。頭上玉縷花，金釵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由此可以看出她的幾分性情。身上穿著淡紫圓點撒花軟綢交領長襖，腰背筆直端莊地坐著。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從容優雅的，而這種優雅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

半躺在羅漢床上的老太太，胖面肥腰，眉粗眼大，上身穿著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下身穿墨綠緞子馬面裙。插一頭貴重釵環，看上去富態又貴氣。

閔扶蘭心道：這兩位老太太一人勝在氣質，一人贏在穿著。但衣著無論多華麗，都有可能是表象。只有骨子里的氣質才是荊釵布裙都無法掩飾的。據聞祖母是開國公府蔡公獨女，被封為德容郡主。

閔扶蘭淡淡看了一眼圓桌旁的老太太，坐姿端正，腰背自然挺直，表情沉靜。

閔扶蘭嘴角挑起一抹淺笑，心中暗自腹誹：也只有這貴族式的優雅，才當得起“德容”二字。

她一面想著，一面輕移蓮步，眾人目光緊隨著她。卻見她緩緩走向羅漢床，朱氏和閔寶蘭不禁面露急色，丫鬟們在一旁笑，圓桌旁的老太太面帶笑容靜靜看著。

走近，羅漢床上的老太太慢慢坐起。

就在眾人都以為她認錯了的時候，卻聽她道：“扶蘭，見過蔡嬤嬤。”

一時間，不僅蔡嬤嬤一怔，眾人都有片刻的回不過神。她剛剛不是把老太太認錯了嗎？

那哪能呢，只是你們以為我認錯了而已。閔扶蘭心里想著，你們不是想看好戲嗎？那我總得給你們演呀！

閔扶蘭從左邊的黑漆嵌螺鈿小幾上倒了一杯茶，轉身向端坐在圓桌旁的老太太走來。隨即慢慢跪下，將茶舉過頭頂，“祖母請喝茶。”

老太太喜得不能自已，趕忙接過來，口中直道“乖”。喝了茶，拉她起來。

閔扶蘭在她肩上蹭來蹭去，“祖母，扶蘭是失憶了，又不是傻了，怎么可能會連自己的親祖母都認錯。”

老太太握著她的手，笑道：“這丫頭，何時變得會開我心了。”

蔡嬤嬤笑著走過來問道：“四姐兒，你是怎么認出來的？”

這個問題無疑是眾人都想知道的，看她們的表情就知道。

閔扶蘭輕輕地給老太太捶著背，笑道：“依我看，是您們傻了。對于自己的母親，孩子們有特別尖銳的識辨能力。扶蘭從小沒娘，是祖母一手帶大的，我錯認了誰，也不會錯認祖母啊！”

老太太眼中竟然閃現出幾許淚花，隨即把閔扶蘭拉到面前，紫燕搬來一小腳踏，閔扶蘭在腳踏上坐了。老太太伸手將她鬢邊亂發攏到耳后，愛憐地道：“不管怎樣，回來就好。人沒事就好。”

閔扶蘭伏在老太太腿上，“孫女不孝，讓祖母擔心了。”

老太太輕撫著她的發，“我的四姐兒，越發像貼心小棉襖了。”

“祖母您放心，我會一輩子陪著您。”

“又說傻話，難道你是不出閣的？”老太太道。

“祖母。”閔扶蘭對著老太太撒嬌，引得眾人笑嘲一陣。

老太太說：“今兒這事，都賴茹男，全是她出的餿主意。還不快去換了衣服來見。”

蔡嬤嬤厚顏強笑著，隨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但見她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搽一臉胭脂鉛粉，面無表情的。穿一件黃色繡草綠色如意紋的襖子，外罩官綠色比甲。一雙大腳露在外面，穿的是圓口青布鞋。

“別看她生得矮胖，性子厲害得很。”老太太笑著說，“倘若有手底下人犯事，她提醒一次便罷，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點不留情的，最是個能管事的人。”

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閔扶蘭站起身，對著蔡茹男矮身一福道，“扶蘭再見過蔡嬤嬤。”

“哎呀，使不得，四姑娘快請起。”蔡嬤嬤忙伸手來扶。

“真好，今天我真高興。”老太太笑著說。

閔扶蘭粉唇一嘟道:“祖母您倒高興了，就是我這肚子都快餓扁了。”

這話一經說出來，眾人是笑做一團。

老太太這時也才反應過來，她這個孫囡快一天了，還沒進食呢。于是忙吩咐下去，叫小廚房準備。

老太太院兒里有自己的小廚房，平日里都是閔扶蘭還有閔家長女長蘭一塊兒陪著老太太吃飯。四太太院兒里自是單另，大太太院兒和其他院兒是大廚房預備的。

“先吃點棗泥酥墊墊肚子。”紫燕端過一碟子糕點。

閔扶蘭隨即忙往嘴里塞，“紫燕姐姐，有吃的怎么不快點拿出來，我都快餓死了。”

“看她，一點大家小姐的樣子都不顧了。”紫燕捂嘴笑道。

“是真的餓了。”朱氏愛憐地道，“怪我想的不周到。”

閔扶蘭連連搖頭，“嬸子，您對扶蘭已經夠好了。”

“四妹妹這張嘴，”閔寶蘭笑著伸手捏她的嘴巴，“真真是讓人愛的不行。”這時，紫鵑托著紅漆描金海棠花茶盤來為眾人奉茶，閔寶蘭隨手端起一個菊瓣翡翠茶盅，“來來來，喝口茶，當心噎著。”

“謝謝姐姐。”

老太太見她吃的高興，自己也高興。側過臉問蔡嬤嬤道：“我看離吃晚飯還有些時候，你去小廚房吩咐一聲，今晚提前吃。”

“是。”蔡嬤嬤答應著正要去，老太太又說：“記得叫廚房做彩椒黃瓜炒鴨肉，四姐兒愛吃，還有寶姐兒最愛的蝦仁雪花豆腐羹，凝秀愛吃的香菇鵪鶉蛋。”

朱氏笑著說：“凝秀多謝母親了，難為您一天凈惦記著我們喜歡吃什么。蔡嬤嬤，也別忘了上老太太愛吃的銀魚炒蛋、豆腐鯉魚、海米冬瓜呀！”

“這是當然的，老太太的喜好我門兒清，忘不了。”蔡嬤嬤笑著說完便出去了。

閔扶蘭擰了擰秀眉，“難道我喜歡吃鴨嗎？我怎么覺得我喜歡吃雞啊！”

“什么都不記得了，還你覺得？”閔寶蘭用玉指戳了戳她光潔的額頭。

老太太眼角眉梢堆滿了擔憂，“四姐兒醒來性情大變，不知是好是壞？”

閔扶蘭聞言鉆到老太太懷里撒嬌道：“那祖母喜不喜歡現在的扶蘭嘛！”

老太太摸著她的頭道：“活潑乖巧的，當然喜歡了。”

“那以前的扶蘭是什么樣子的？”

“以前的扶蘭也溫順乖巧，但性子軟，不像你現在這樣有主見。”

“祖母您說她是有主見，我說她是古靈精怪啊！”閔寶蘭道。

閔扶蘭吐了吐舌頭。

老太太轉憂為喜，“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都是祖母的心肝兒肉。”

這時，紫燕似想起什么事情來，走到門口對一個名叫紫鵲的二等丫鬟道，“你快去請大姑娘過來吃飯。”

朱氏聽見笑道：“險些把長蘭忘了。”

“不用去叫，她過會兒自己就來了。雖然今兒提早了，但她哪天不是早早的就來守著？”老太太笑道，“長蘭那丫頭心寬的跟海似的，那倆眼睛里啊也就只有吃的了。”

說得眾人又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