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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詩歌的“不隔”追求——從兩稿《天狼星》及若干詩論說起

朱天一

“隔與不隔”作為一組由王國維提出、影響廣泛的美學范疇,其意義的含混性時常令人難以正確把捉、厘清概念,因而產生了許多爭鳴。詳見王國維《人間詞話》總第40條:“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黃霖等導讀、注釋:《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頁。朱光潛、錢鍾書、葉嘉瑩、羅鋼、蔣原倫等學者均曾撰寫專文、專著對這組概念給出自己的看法,朱光潛以“隱與顯”來解釋概念、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1頁。錢鍾書取道“‘語語都在目前’的‘身經目擊’”進行理解、中書君(錢鍾書):《論不隔》,《學文月刊》(葉公超主編,余上沅發行)第一卷,第三期,1934年7月,第78、80頁。葉嘉瑩從作者真切之感受在讀者接受間的傳遞來闡釋、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20頁。蔣原倫強調為“個人品位、修養”與讀者遇逢作品時的“心境”、蔣原倫:《隔與不隔》,《讀書》2014年第4期。羅鋼則以批判眼光指出,此說“源于叔本華對概念與直觀的區分、近代西方美學理性與感性二元對立的思想傳統”,其與中國“賦比興的傳統批評范式存在錯位和矛盾”, “王國維把比、興斥作隔”,恰恰反映了“境界說”內部存在著斷裂。羅鋼:《把中國的還給中國:隔與不隔與賦比興的一種對位閱讀》,《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2期。而臺灣詩人余光中,也曾撰文從個人認知出發談起過相關問題,并吸納了許多國外流派的創作經驗,將“不隔”作為一種重要的創作追求進行高揚。本文主要解決以下問題:第一,在余光中眼中何謂“不隔”,這個范疇又是在怎樣的歷史語境下被提出的呢?第二,在余氏同期詩歌創作中,這種“不隔”是如何體現的?第三,由具體創作,是否衍生出“隔”與“不隔”在某種情況下的滲透?

一、何謂“不隔”?古典背景中被調和的“抒情”與“主知”

20世紀60年代,美國出于軍事和政治目的,建立“亞洲共同防御體系”以扶植臺灣,從而造成了“大量西方文化的涌入”,使“全盤西化”的狂瀾波及新詩領域,就“掀起了現代詩的內戰”。陳君華:《望鄉的牧神:余光中傳》,團結出版社,2000年,第124頁、127頁。50年代末,先后與言曦、陳紹鵬等保守派人士論戰的余光中,此刻感受到了臺灣現代詩歌又呈現出另一種狂飆突進,徹底否定傳統的極端面貌。余氏曾在詩集《天狼星》的后記中指出:20世紀60年代,“那正是臺灣現代詩反傳統的高潮”。那時“臺灣時局沉悶,社會滯塞,文化形態趑趄不前……年輕一代,傳統的面目既不可親,五四的新文學又無緣親近,結果只剩下西化的一條生路,或竟是死路了;這誠然是十分不幸的”。《天狼仍嗥光年外》,《余光中集》第一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76頁。之所是“死路”,其根本原因在于創作中產生了某種實然的危機,余光中曾基于個人認知,在當時不無戒懼地指出,中國現代詩所面臨的兩大危機:“內容的虛無和形式的晦澀。”作者“恥于言之有物,恥于言之可解”, “現代主義”已經因這兩種創作傾向,而“沖入了并無出口的黑隧道之中”。《論明朗》,《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8頁。在他看來,當時的文壇,無異于“西方現代文學的一小塊殖民地”。而在許多詩人如饑似渴吸收現代主義技巧時,卻忽視了對西方文學古典傳統的接受,缺乏了“經驗的秩序化”,使得讀者難以把握“視覺的焦點”。在他看來,詩應該呈現為一種“澄清的過程(process of clarification)”,然而,“我們目前的現代詩”, “似乎正走反澄清的方向”。《在中國的土壤上》,《余光中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46頁、448頁。

在余氏看來,要攻克這種傾向,關鍵在于做到“明朗(clarity)”。他對自己組詩《天狼星》給出的評價是“晦澀不夠”,反倒“很明朗”,并指出,這種明朗“不是一覽無余張口見喉式的淺顯”,而恰恰接近于“王國維所說的‘不隔’”,其內涵是:

美感經驗表現后的透明狀態,它使讀者的直覺有貫穿的可能,他是秩序化的純粹世界,讀者可以按圖索驥,順著詩人筆尖所指的方向,去看他安排給你看的風景。

明朗之為美德,尤以古典風格為然。這種美德自象征主義以降,已經漸難保持。波德萊爾天才有其古典的一面,他的意象總是那么妥帖(即所謂image juste)。根據王國維的看法,波德萊爾尚為不隔,到了馬拉美就隔了。《論明朗》,《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9頁。

由以上論述,不難看出,在余光中看來,“隔”是背離傳統的后果;而“不隔”才是古典傳統的真義。較之王國維,“隔”與“不隔”這對范疇在余氏這里獲得了更強的延展性,成了文學史代際敘事的風格標簽。但是,當明朗這個概念拋開文學史敘事,而成為創作的追求時,其必須具有可操作性,必須先在地從創作主體角度出發,將作品還原為創作的經驗。身為翻譯家的余光中,對國外詩歌流派進行過廣泛的考察,透過他對國外詩人的評析,也可見出融于具體創作的“不隔”精神。

而從創作層面入手,我們則可將第一段話的關鍵詞提煉為,“讀者直覺穿透”——“秩序化的經驗世界”——“詩人的安排”。因此,在余氏看來,造成隔的根本原因在于,經驗世界在詩歌表現中的破碎和混亂,缺乏條理性的安排,因而導致讀者無法穿透直觀的文字,無法看到詩人經驗世界直指的“風景”,這里我們很容易看出,余氏對于創作主體在文學傳播與接受活動中的地位無比看重。所以詩人“必須去發掘自己的手勢和眼色,去創造自己的旗語和圖案”,必須脫離“未經綜合消化的零碎感覺”, “在具體與抽象之間做著選擇”,精心營構“繁復的聯想之網”。《論意象》,《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5頁、17頁。而如果與之相反,詩人僅僅只是將詩歌訴諸未經綜合的零碎經驗、感受,流于不加節制的縱情,則會因封閉性的能指造成對澄清的背反,造成“在藝術表現觀上,絕對反傳統”, “在人生觀上”“絕對的虛無與自瀆”的“排他狂”式的作品,在余氏看來,這僅僅是“幼稚的現代病”。《幼稚的現代病》,《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15頁。從另一個側面看,在藍星詩社這個群體中的余光中并不反對抒情,僅僅反對使經驗零碎化的“縱情”,他曾對于紀弦等人主張“主知”,和對該概念的片面理解進行批評,回憶當時論戰時指出“紀弦要打倒抒情,而以主知為創作的原則,我們的作風傾向于抒情”。《第十七個誕辰》,《余光中集》第五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42頁。傳統與經典這兩個語匯,余光中是十分看重的,他對于英美現代詩歌也存在著明顯的偏好。推崇在古典傳統的背景下去理解“主知”這個概念,他批評許多盲從的“現代病患者”, “拜了師父卻不認師祖”,他們會“對艾略特五體投地,而完全不認得影響艾略特的英國十七世紀的玄學派詩人”,事實上“現代文藝的這些‘師父’莫不了解、尊重,且利用傳統”。《幼稚的現代病》,《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16頁。

余光中認為“半個世紀來,英美現代詩歷盡變化,目前似乎已經完成了一個發展的周期。以葉慈、艾略特、龐德、奧登為核心的現代主義。是二十世紀前半期發展的主流,這個時期的思潮是反浪漫的、主知的、古典的”。余光中:《英美現代詩選》,臺北九歌出版社,2017年,第24頁。在余氏看來,艾略特提倡的“主知”, “原是古典主義的精神之一”,艾略特認為“文藝復興時期,并無感性之分裂”,而評判約翰·多恩的作品中“機智和激情是融合在一起的”,而到了19世紀,則出現了“抑知縱情”的風潮,包括五四以來由縱情導致的“膚淺的浪漫主義”,大行其道,又存在大量把文藝當作“多酶片”的“半票讀者”。陳君華:《望鄉的牧神:余光中傳》,團結出版社,2004年,第107頁、108頁。因此,在余光中看來,“艾略特等作家提出的主知”則是針對特定歷史背景的。由此,反對浪漫縱情的寫作方式成了“主知”的另一面目。《現代詩的名與實》,《余光中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29頁。其意義在于“作者之著重觀察與思考,而不僅僅憑借感情和想象”,就可以保持有組織的經驗,從而達到“不隔”。而在余氏看來,現代詩之晦澀的一大原因就在于“信仰的分歧甚至虛無”,由此虛無也是“隔”的構成質素。虛無由此與混亂—晦澀成為一個因果相依的結構。但余光中堅定認為,這一系列帶有負面色彩的寫作狀態,在成熟的詩人身上不過是階段性特征:“艾略特以《荒原》的虛無始,以《四個四重奏》的肯定終”,從來“沒有一位大詩人是安于混亂且選擇虛無的”,而到了50年代晦澀之風“終告結束”,在英國“運動派”、美國“野人們”手中“而為明朗的風格所取代”。余光中:《英美現代詩選》,臺北九歌出版社,2017年,第24頁。“主知”固然有使詩人“向內走”的傾向,但卻明顯具有克制“縱情”的作用。能夠解決經驗世界圖像化過程中的混亂性。而個人情緒的抒發又為“主知”補充了“激情”,還原著“未分裂的感性”。可以說,在回歸古典的逆向追溯中,“不隔”的狀態即是被還原的,感性范疇內“思”與“情”的統一狀態,是秩序化了的情緒,情緒化了的縝思。

我們可以總結出,在余光中論述中具體創作意義上不隔的定義:即是主知與抒情的調和,是在最廣泛意義上打通作者與讀者連接的管道,實現一種“秩序化”的個人經驗世界敞開狀態。這種調和直接對應著,能否實現一種在詩歌創作中的明朗性(既包含心理上,詩歌思路的內在明朗,也包含文本中,語段的外在明朗)的“安排”,這既關乎詩歌創作的過程,關乎承載詩意內容的形式,更影響著讀者的接受;既是抒情詩歌在表達主體感受層面上的秩序化,同時也客觀地為解讀者留下線索。

二、詩中的“隔”與“不隔”:鼎湖畔的“表弟們”與天狼之嗥

“不隔”的追求是余光中在60年代初現代詩論戰的大背景中提出的,我們想要在其詩作中對這種追求進行把握,取其同期詩歌進行分析最為恰當。

余光中在當時曾引起論戰的長詩《天狼星》自然是一部極應重視的作品。全詩總共十一章626行,由11首詩構成。70年代后,余光中又加以壓縮,變為590行。由于此詩有新舊兩稿,而新稿是70年代后問世的,針對60年代初的詩歌創作問題。我們的分析應以舊稿為主。

正如余光中曾指出,自己的詩歌、散文、評論三者之間存在著滲透性,可能互相部分承擔、補充著彼此的文體功能。《煉石補天蔚晚霞——自序》,《余光中集》第一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0頁。反觀組詩《天狼星》,其也顯露出鮮明的“元詩歌”色彩,大有以詩為論的特點。余光中曾為詩歌作注解時指出“表弟們”指的是“所有的現代主義者”,而《海軍上尉》一詩則指“現代詩人,《深淵》的作者(洛夫)”,《孤獨國》系“另一現代詩人(即周夢蝶)之詩集”。“《大武山》”詩人注明“駐金門二位現代詩人之疊影”據臺灣學者陳政彥《戰后臺灣現代詩論戰史研究》,這兩位詩人即管管和辛鬰。。而《浮士德》則系“作者自述”,由是,組詩的許多章節似乎都有評點人物、論說詩理的性質。

限于篇幅,我們難以逐字逐句對詩歌進行細讀,只能攫取部分語句大致厘清余氏的觀點。《天狼星舊稿》的開頭有一篇名為《天狼星的戶籍》的短章,用以交代天狼星的距離、光焰強度、學名、光譜性質等天文數據,同時聲明其“燦爛之意”與“有王者氣象”。而洛夫在其評論中,曾經批判此段落可能是“有意晦澀的小魔術”、可能“隱喻現代詩人成就的輝煌”,甚至有可能“僅系天文知識之炫耀”,筆者對此有不同看法。洛夫:《論余光中的〈天狼星〉》,《現代文學》第9期,1961年7月,第86、87頁。首先,詩人先交代的,“天狼星與我們有7.8光年的遙遠距離”這條信息,其對應著長詩最后一章《天狼星變奏曲》中“在鞋的航程以外”一句,這恰恰隱喻了天狼星的難以抵達(而余光中在70年代出版的《天狼星新稿》中更為明晰地補充了一句“夐不可及的絕望你最美”,可以證明筆者的觀點)。其恰恰背離著所有現代詩人現有的“成就”,更“在存在主義以外”此句在1976年出版的《天狼星新稿》中被余光中改為“在箭的射程外”,而余氏在與洛夫論戰時多次攻擊對方的“存在主義”傾向,此句的刪改,更能體現余氏在當時是有意為之,對所謂“現代詩人”的一般傾向進行了針砭。而待事件遠去,長詩失去針對現實情景的戰斗功能,作者自然會淡化這樣的用意。余光中對洛夫“存在主義至上”的集中批判,見《再見,虛無!》一文。,背離著無數患“現代病”,盲目彪炳余光中所批判的“存在主義與虛無”作為指導哲學的詩歌,同時以“在鼎湖的呼號之外”(比喻黃帝“龍去鼎湖”而凡夫俗子只能在此處呼號興嘆),之句否定著當時占主流的,盲目模仿西方現代派,卻又只知皮毛,以形式繁復,內容晦澀為美的創作潮流。天狼星的遙遠和難以抵達,由是成為一種詩藝臻于絕高境界的比喻,同時包含著對當時部分詩人未加“秩序化”,以至混亂晦澀,以至于“隔”的批判,依靠“天狼星”這個意象的串聯,整部長詩內在性地呈現出一種表達的秩序,詩人每每留下線索,安排讀者去把握、認識一系列圍繞“不隔”追求展開的創作觀念。

與《天狼星變奏曲》呼應緊密的長詩第一章,名為《鼎湖的傳說》(新稿更名《古龍吟》),其標題就取用黃帝于鼎湖“乘龍上天”的典故,而詩人在附注中引用《史記·封禪書》“群臣后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墮皇帝之弓”,而“百姓仰望”中,只能“抱其弓(曰烏號)與龍髯號”。而在神話的預設與剝離中,詩語鋪展開來。詩人一開始就交代的天狼星“有王者氣象”,其高絕遙遠,豈不正對應了神話中黃帝乘龍升天的故事原型嗎?然而,在今天原本神圣的器物,不再受到“仰望”, “銹的是盤古公公的銅斧”不管它是否“劈出昆侖山”“蛀的是老酋長軒轅的烏號”,盡管它曾經“射穿蚩尤”, “逐鹿”之戰的情形僅僅存留于“甲骨文中”,諸物與曾經作為神跡的指謂對象區別開來。緊接著“大鵬”不再,僅剩下“遺羽”“黃河改道”, “赫然有麒麟的足印”,而飛機留下的“噴射云”中再也“飛不出一只鳳凰”, “龍被證實為一種看云的爬蟲”,在現代的時間節點上,神話的存在空間被不斷擠壓,神話本身受到現今事物的拆解,僅僅留下一鱗半爪的混合著想象增補的情節。“神話是一種言談”,是一種大眾文化的存在形式,是“先設定了一種告知的意識,使人在忽視他們的實質時,還可以對他們加以討論”羅蘭·巴特:《神話:大眾文化詮釋》,許薔薔、許綺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67、169頁。。但當這種“告知”逐漸受到挑戰時,其將作為不斷在流轉中褪去尊嚴、頻頻自我解構的民族記憶形式,先祖偉人的圣跡無法被證實,也就是傳統精神“去神圣化”的隱喻。所以抒情主體面對“表弟們”,以“據說”的口吻依靠已經面目全非的民族記憶,去講述曾經莊嚴的傳統和史事,“我們是射日的部落”,而酋長卻是“重瞳、彩眉、馬喙、卵生”,令人難以相信。所以在詩歌戲劇性的對白中,抒情主體想以“彭祖”作為證人,可是彭祖“看不清倉頡的手稿”,又要以老子為證人,老子又遷延于杞人,“杞人躲在防空洞里”拒絕訪問。我們可以清晰看出,詩人對于本民族傳統之穩定性的深深困惑,對于傳統在歲月流轉下的變異與失落懷有深深的擔憂。“把古中國捐給大英博物館”一句則略帶反諷地自嘲著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失落與混亂。緊接著,作為現代詩人的“表弟們”, “坐在化石上”,淚流不止。把不周山下的“五色石”補天神話,還原為一次被先民誤會的“流星雨”,把“盤古的眼睛”還原為“月蝕”這種尋常天象。這些詩句無疑包含著兩重含義,其一是現代文明中富有詩意、承載著民族想象力的神話傳說的消亡;其二是與大英博物館的陳列相比,中華的文化存在著一種難以以自身確立自身的焦慮。因而,抒情主體與“表弟們”最終“把頭枕在《山海經》上”“枕在嫘祖母的懷里”, “在天狼星下”, “夢見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復燃”,英雄顯然指的是遺弓的黃帝或劈開乾坤的盤古;骨灰復燃,則是傳統的文化,與富有價值的想象力的二次高揚,與之相對的詩章末句“地上踩過奴隸的行列”則從另一方面批判著,沒有夢見英雄復燃的骨灰,繼續作為西方中心主義支配下,盲目追隨現代風格、技巧的人。這似乎也像是一篇想要真切追尋民族傳統,尋訪失落景觀與曾經思維方式的宣言。

黃鐘已然毀棄,民族的偉大精神仍然失落,這不正是當時臺灣作為“西方文化殖民地”,布滿“奴隸的行列”的原因嗎?《表弟們》一詩多次提到“傳染病”“發炎”等詞匯,把表弟們等同于“水仙花”,這實際上照應了希臘那喀索斯與水仙花的典故,譏諷著自戀者(Narcissis)的病態,所以余光中針對當時高度自閉,大量使用封閉性能指,所謂“現代詩人”,隱含著批判的態度,恰可與其文論中的“排他狂與幼稚的現代病”獲得對應,而“沒有誰是五四的遺族”一句又進一步批判了,部分作者對于新詩傳統的離棄,“不闖紅燈,不能算問題作家”、“文壇的黑羊”我們“集體逃學”等詩句更是對于現代詩人賤視秩序性的營構、賤視對傳統文化的學習和接受的批判。所以筆者以為,洛夫在當時認為“《天狼星》所企圖表現的正就是‘表弟們’的悲劇性遭遇,并為這群詩人和他們十年來的苦斗經驗立傳……現代人的史詩,現代詩型的史詩。”與余立意稍有誤差。按照余光中接受陳芳明訪談時的說法,他確實有為自己和同輩詩人作傳的意圖,(結合其他余光中的文論來看)但自省和自嘲的意味更加濃厚。洛夫:《論余光中的天狼星》,《現代文學》第9期,1961年7月,第77、78頁。基于對“表弟們”種種病態詩歌傾向的表象,在《天狼星變奏曲》中,詩人譏諷地(同時也是自嘲)稱“太陽系是一個精神病院”,九大行星被比作“九個瘋驢子”, “第三號行星(地球)”, “氧是有營養的毒藥”,在現代詩歌的困境中,唯有等“黃河沉淀”“等鳳凰復活”,這恰恰對應了《鼎》詩中麒麟的腳印和鳳凰的蹤影,恰恰對應著根治“現代病”的古典之藥,詩人以“神話的面具、星云的旗語”鋪展“光年延伸的馳道”抵達天狼星,這恰恰對應了《浮士德》一詩中“另一種貴族,溯家譜到汨羅之源,我的鄉愁以光年為單位”的詩句,詩人的自述中隱隱有一種自省的色彩,設想了一條通過古典與逸思,通往理想王國的道路,在那里,天狼星會用“厲嗥”, “喚醒所有光族,吵醒龍鐘的老人星”筆者按:“老人星”這一意象,容易給讀者“破舊立新”的感覺。而在《新稿》中,余光中將之改為“太白星”,即金星,其清晨出現在東方天空,被稱為“啟明星”,而在希臘、羅馬神話中又對應著愛與美之神維納斯和阿芙洛狄忒。所以詩人的真正意思是想要喚醒“光明和古典之美”。。可惜,到了1976年,詩人仍用“天狼仍嗥光年外”的題目,給詩集作跋,在余氏看來,天狼星仍然離臺灣詩壇遙不可及,且回歸古典的呼喚“仍然”未能成為潮流。基于前文的討論,我們可以說,鼎湖畔呼號的現代詩人,與如天狼星一般,高高在上的傳統本身便是一組“隔”與“不隔”的暗示。“表弟”指父系社會以男子為中心,姑母、姨母或舅父的兒子而年幼于自己的親屬。作者之所以取用這個比喻,有兩重含義,其一是,父母輩是親兄弟姊妹,而到了下一代則血緣關系漸疏,而余光中詩歌中的“我”與“表弟”的區分,則體現著他與所謂現代主義者的漸行漸遠;第二,雙方父母輩的更直接親緣,則進一步提醒著,大家都應重視共同的古典傳統,從而取消“隔”的狀態,雙方進入彼此可解的“不隔”,回到經驗秩序化后的敞開狀態。

《多峰駝上》《四方城》與《圓通寺》三首關系較為緊密。《多》寫“在唐朝與好萊塢之間”“在溫哥華與東方之間”, “我們搖擺”,而昔日“天可汗萬歲”的民族歲月已經一去不返,當年騎在多峰駝上,朝覲盛唐的遠客已經不復,而“我們”反倒成了騎駝的遠客,在異鄉朝覲,這種心理落差驅使著抒情主體想要以后羿留給“我們的最后一枚斜陽”去再“卜逐鹿的勝負”。詩歌無疑體現了一種客觀上,復歸民族興盛的政治追求。而《四》中,“我的窗子卻朝北”, “我”時刻為“長方形的鄉愁”所煎熬,同時思念“四川大地”。圓通寺系作者母親骨灰在臺北的安放之處,乍看全詩僅僅抒發個人體驗,但從“她的鞋擱淺在這個世界”, “天狼星照不到她的前額”“照不到光年以外的黑暗”,我們容易想起天狼星處于“鞋的航程之外”一句,其似乎也是雙關的,針對詩歌追求的比喻。而“我”的“恐北癥”“窗朝北”“北方是守望的季節”等語句又關聯起“鷓鴣在海峽那邊喊我”, “我”向往著“軟軟的四川盆地”等語句,都指向了對中國傳統地域文化的選擇,眾多意象雖然綿密,但是卻并不給人目不暇接的感覺,它們環環相扣共同指向作為母體的中國文化,由此結構而成的整個組詩的確做到了“面目爽朗,脈絡清晰”。《再見,虛無!》,《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20頁。無數高度個人化的空間、意象、行為,被以有序的方式排列在一起,這一點可以在余氏自述創作《天狼星》的過程中得到印證:“為了寫這首長詩,我每夜忍寒伏案,曾經吟到多夜深,當日的手稿本上,密密麻麻,也不知改了多少遍。”《余光中集》第一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78頁。不管是國家衰落、母親逝去的強烈悲傷,還是力圖再卜逐鹿的激昂,均限定在縝密的敘說之中,絕不凌亂散碎地傾瀉而下,使讀者難于接受。單獨的詩歌語句或有晦澀之處,但單個語句在詩歌的整體語境中,經過刻意“安排”,在某種秩序中去理解則有了解讀之門徑。長詩不但首尾呼應,多處意象相應互文,而且各個章節也都統一在,祛除“現代之病”,自我反省與勸諫同儕的秩序之中。吳秀明曾指出,此時處在“西方實驗期”尾聲的余光中,“決定重返民族傳統的家園”,因而洛夫對《天狼星》的批判,也正是由于余光中在詩中體現的回頭傾向。而從《天狼星》過渡到1961—1963年間的《蓮的聯想》則是其“向傳統回歸的標志”。吳秀明:《中國當代文學史寫真》,第3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156頁。這種評價十分中肯。

洛夫則對此抑制情感的“苦吟之法”不以為然,認為詩人“蓄意雕鑿”的痕跡過重,“可感”成分不足,詩歌的表達過于明晰。曾有學者指出,余光中與洛夫在《天狼星》問題上的根本分歧就在于“主題是否先行”和“語言是否明晰”。陳政彥:《戰后臺灣現代詩論戰史研究》,臺灣“中央”大學2005年博士論文,第95、96頁。但余光中一直以調和的藝術觀,主張秩序與情緒的合一,在其看來以雕琢和秩序化去促成情緒的明朗性并不是什么毛病,反而是實現“不隔”的條件。

三、詩人對文本的有效控制:“隔之不隔”與“不隔之隔”

余光中取用“隔與不隔”這樣一組概念,并將之與明朗、晦澀兩概念相聯系,那就不得不面對具有多樣性的人。人之感受能力不同,進行閱讀活動前的心理預設、狀態也不同,那又如何實現對詩人“敞開的秩序化的經驗”的有效、正確把握呢?這個問題涉及讀者反應,也涉及作者的權威性問題,本來應該見仁見智,但我們在余光中的理論體系中,或可得到某種有條件的回答。在詩歌生成的前后,在詩歌交往前后,“隔”與“不隔”時常出現,“表里交錯”基礎上的交融。

1960年,余光中完成了一篇帶有現身說法意味,指導接受者解讀現代詩的文章,名字就叫《釋一首現代詩》。文章以哈特·克萊恩的《梅爾維爾墓前》為分析對象。余氏首先指出此詩“頗為難懂”,進而又指出,其“難懂”在一定程度上,與讀者的修養、稟賦和努力程度有關,“讀用典多的作品,尚勉強可恃修養來欣賞”,而面對“不用典而僅以創造的聯想來維系秩序的作品,則要乞援于甚為敏銳的直覺了”《釋一首現代詩》,《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53頁。。余氏再次著重強調詩歌中“秩序”的重要性,否則這種無序的“偽詩”之難懂便與以上讀者能力和努力成反比。余氏分析這首詩的第一步,是就梅爾維爾的生平與部分內容進行聯系。第二步則引述哈特·克萊恩本人在編輯質問下解釋自己詩句的過程,如:“他窺見溺者骸骨的骰子移下/一段消息。”溺者之尸骨被海水的作用磨成小塊之立方體,而終于被浪潮擲上沙岸……自然無法注意辨認……永未完成航行的死者尸骨,則可謂之為身后僅存的憑據,用以證實一些尚未傳達的消息……同時也暗示骰子之象征天機與不測同上,第56頁。。而全詩每句,均可透過詩人縝密的暗示,使讀者獲得解釋,詩人思路清晰地分析著自己的詩作。據此余光中指出:雖然現代詩標榜“不可解釋”與“不必求解”,標榜讀者“超越理性的默契與感受”,但是詩人必須自己先在地,經歷一個“意匠經營、云破月來”的過程,必須在創作藝術作品時進行自圓其說的“試誤性”(trial and error)分析。同上,第58頁。如此,即便詩歌本身并不容易為大多數讀者所理解,但其中必定包含著通往表意對象的道路。是故有些詩歌可能呈現出“表面難懂”而內里有著“明晰解釋”的雙重結構,也就是晦澀外表中暗含明朗內里的作品,這也就是“隔之不隔”,這樣的詩歌仍然是“秩序化的經驗”,仍然保持了在泛濫的情感內不為情緒所擾亂的表意終項。而與之相反,在余光中看來,許多被難懂包庇的“偽詩”內部并沒有清晰的秩序,內外均呈現出缺乏秩序的晦澀。不但“速度太大,屢闖紅燈”,甚至出現了“(作者)自己也不懂的作品”,流于“有意晦澀”、甚至“存心欺騙”。《現代詩:讀者與作者》,《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30、135頁。這種情況,在余氏看來即是完全的“隔”了,這種隔不單是針對讀者,也是針對作者自己。“不隔讀者”的前提是能夠先“不隔自己”。

余光中把“隔與不隔”這組范疇完全應用在作者身上,高度強調作者在文學創作與審美過程中的主導地位。在內在秩序與外在表達中間考慮到了參差斷面,兩者互相交錯的情況。事實上,在余光中的論說之中,“隔之不隔”也是一個重要的,衡量詩人藝術水準的標準。正如他曾經談到過“特殊之表現方式”也會造成表面的晦澀,但其內在如果還保持井然的秩序和清晰的思路,“只要入境問俗一番,終可與人同樂”。正如卡明斯的詩作。《論明朗》,《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0頁。此外,以私生活、學問入詩的情況則需要較多一番功夫去知人論世、尋典查源。還有一種情況:余光中特別舉出“艾略特說,喬伊斯為了緊張而犧牲明朗,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如此”。而余氏認為“艾略特能免于絕對之晦澀”, “無艾略特之功力而寫其詩,便難于保持這種分寸了。”《論明朗》,《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1頁。這里所言的分寸指的是“意象時或突出可分時或朦朧交疊的狀態”。恰恰是穩中有急,散中有整,時隱時顯,引導讀者的線索且斷且續。這種遠喻與敷陳交疊的作品,反而更能體現詩人駕馭文本能力的強大,是以“隔之不隔”對創作本身的檢驗。因而在余光中看來,不能僅以詩作表面的程度判定隔與不隔,還應深析詩歌內里,分析文本是否存在“隔之不隔”的情況。

有些詩歌表面語言易懂,但實際上又滑向了缺乏深度,缺乏遠喻性修辭,而寡淡無味,“張口見喉”。雖然表意甚明,但是也失去詩歌的藝術性,不但割裂了抒情與主知,這種作品中所秉持的主知本身也是殘缺的,僅僅體現了表達的秩序,而失去了對個人經驗的藝術化處理,僅僅完成了信息的傳遞,卻使得詩意、美感滯留了,這即是“不隔之隔”。恰恰反映了作者對文本控制能力的薄弱,是一種經驗的簡單化、庸俗化,也與有條件的秩序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同,不能被看作真正的不隔。余光中曾指出:“要讓讀者分享到這種經驗(主觀經驗),而且在分享時還要感受到‘真實無憾’‘恍若身受(即所謂美)'”才是主觀經驗客觀化的成功,而讀者解讀詩歌則是反其道行之,“將客觀經驗主觀化”,如果遇到的主觀經驗是混亂的、無序的,這個過程就無法完成。《從經驗到文字——略敘詩的綜合性》,《余光中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19、422頁。此外“私人經驗的消化不良”、“對別人經驗的過分依賴”都是對自己“隔”的表現,《論明朗》,《余光中集》第七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20頁。行之于文即便令讀者“易懂”,字面意義之外往往也無耐人尋味之處。這樣的創作也不符合中國詩歌傳統中善于“聯想”的特點,無法達到“岸上和水中,不復可分,超越了物我的限制”的狀態。更無法把眼前的“計程車的喇叭在催了”,變為聯想中的“欲飲琵琶馬上催。”《蓮戀蓮·代序》,《余光中集》第二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8頁、11頁。如果說全然的晦澀,全然無秩序是失去“真”,那么這種“不隔之隔”則是失去了“美”。

綜合來說,余光中主張:在詩人的有效控制和調動中,只有在個人經驗的秩序化呈現中,依靠內在秩序、線索進行串聯,保證“義”的明朗,同時結合“形、聲”的藝術表現,結合一定的真摯情緒。才能實現兼顧表達與藝術性的“不隔”。脫胎自王國維,又吸收部分英美現代詩歌經驗的“不隔”概念,既體現了余光中對古典傳統的繼承,也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20世紀60年代臺灣詩壇中,矯正“全盤西化”詩歌觀念的武器。50年前的一個詩人節前夕,余光中寫道:“我可以武斷地說,愈是偉大的詩,其綜合的程度也愈高。”《余光中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423頁。在特定的背景下,“不隔”的觀念反映著,余光中秉持著“大綜合”,或“調和主義”的詩觀,在情緒與縝思、直覺與實證、表面與內里的晦澀與明朗之間呈現出,對折中性的“分寸”進行追求的性質。這種觀念自然有過于理想,且以普遍經驗的綜合來抹殺個性追求的局限性,但針對當時臺灣詩壇群體性的“虛無”和“排他狂”傾向是具有積極影響的,也為“現代詩歌(特指臺灣當時,具有現代主義傾向的詩人作品)”的發展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


(作者系廣西大學文學院2016級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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