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文文學評論(第六輯)
- 曹順慶 張放
- 17583字
- 2020-05-28 18:27:39
余光中研究
消失了,滿天壯麗的霞光——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黃維樑
【黃維樑按:承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李怡院長、張放(張嘆鳳)教授邀請和安排,2018年10月杪我在成都做了兩場報告:10月29日夜晚七時至九時在四川大學雙流校區;10月30日夜晚七時至九時在西南民族大學武侯校區。兩場的報告都以“消失了,滿天壯麗的霞光——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為題;第一場的主持人是張放教授,第二場是西南民大文學院院長楊榮教授。本文根據第二場報告的錄音整理而成。現場錄音由四川師范大學的張叉教授和他的碩士研究生余秋蓉同學整理成書面記錄,我感謝他們兩位辛勞的工作。我閱讀書面記錄,對內容極小幅度地加以增刪,對文句則有很多改動和修飾,成為下面文本。本文保留楊榮教授在報告前對我的介紹、報告后同學和我之間的問答,以及楊榮教授的結語。】
為什么講余光中?
楊榮:我們的講座馬上要開始了,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地邀請到了香港著名學者、作家黃維樑教授。黃先生畢業于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獲一級榮譽學士學位;是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博士。黃維樑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作家協會主席;對中國文學、中西比較文學研究都有成就。剛才我在迎接黃老師的時候說,我年輕的時候,就讀過黃老師的作品。今天我們在這里將聆聽黃老師的學術演講。我很榮幸,今天黃老師親自簽名送了我他的一本大著《從〈文心雕龍〉到〈人間詞話〉》——本書是從前我讀過、近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再版的。黃維樑教授的學術著作有很多本,此外還有多冊散文集。我說得太多了,朋友們都說,楊老師你少說話,還是多聽黃老師講吧。好,現在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黃老師給我們講余光中。
黃維樑:很高興來到你們學校——西南民族大學。成都我來過很多次,你們學校呢,是第一次,我特別高興。還有更高興的,是見到這么多年輕可愛的面孔。剛才楊院長說,青年的時代讀過我的書。他一直非常年輕,而我不再年輕,已經身處后中年時代了。
四川大學的張放(張嘆鳳)教授建議我講余光中。余光中先生去年(2017年)12月辭世,張教授建議我講包括余先生去世前的一些事情。我根據他的建議,定了這樣一個題目:“消失了,滿天壯麗的霞光——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余光中,你們都聽過這個名字,也讀過他的作品吧?讀過《鄉愁》啦,是不是?《鄉愁》之外,有沒有讀過他別的作品?(座中同學有反應)啊,也有。為什么要講余光中呢?余先生年輕時在四川待過七年,后來寫過詩和散文講四川的山水和人物。他來過成都好幾次,在這里演講、誦詩,參加過杜甫草堂的盛大活動。
為什么講余光中呢?最重要還是因為他的文學成就非常大,是非常杰出的詩人、散文家、批評家、翻譯家。他說他在四度空間寫作,我說他還有第五度空間,即編輯作業,所以我用“璀璨的五彩筆”來形容。我先朗讀余先生的詩《蒼茫時刻》中一個片段: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滿天壯麗的霞光
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
向我們這世界說再見
所引第二行是這次演講題目的出處。這首詩跟死亡有關系,下面會再引述和解說。
我先略道他的生平。余光中1928年出生于南京,原籍福建永春。曾在南京大學、廈門大學讀書;1950年到臺灣,畢業于臺灣大學外文系。1958年赴美國進修,得到愛奧華大學的藝術碩士學位。先后在臺灣師范大學、臺灣政治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中山大學教書。1974年余先生從臺灣到香港,在中文大學教書。他本來在臺灣是在外文系教書的,到了香港則在中文系。我1976年回到母校香港中文大學任教。余先生從1974年教到1985年,才離開香港返回臺灣。換言之,有九年我們是同事。1985年起他在高雄市的中山大學任文學院院長,退休后成為“榮休講座教授”。這是來自英美大學的一個名銜:特別杰出的教授,退休后獲得這個榮譽,英文是professor emeritus。
他在中國的大陸、臺灣、香港、澳門都教過學、講過學,得過好幾個大學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最近,港珠澳大橋通車,這橋貫通了三地,三地的人都非常高興。有一年余光中在北京大學任“駐校詩人”——英文是poet-in-residence。
余光中的著作非常豐富,包括詩集約20本、散文集十多本,還有多本翻譯作品。有一本他翻譯的書《梵谷傳》,在其翻譯作品中特別銷得好,影響特別大。近年出版的詩集有《太陽點名》,散文集有《粉絲與知音》;今年出版的《從杜甫到達利》則是遺作了。成都有杜甫草堂,中國大詩人杜甫大家都知道;達利呢,他是歐洲一個現代主義的畫家。余光中中西古今融會貫通,這本評論集是個例子。
對余光中作品的評論,中國的大陸、香港、臺灣都出版了很多本書。這里略提及我的幾本。1979年出版了我編著的《火浴的鳳凰》,1994年出版了我編著的《璀璨的五彩筆》;2014年出版了我個人著作的《壯麗:余光中論》。我著作的《文化英雄拜會記:錢鍾書、夏志清、余光中的作品和生活》,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今年(2018年)才出版的。李元洛跟我合著的《壯麗余光中》也在今年出版。
為什么講余光中?剛才說過,因為他非常杰出,是文學大師。各地的學者、批評家對他的評價非常高,這里引述幾位的意見。
在美國的夏志清教授1974年寫道:“臺灣散文‘創新’最有成績的要算余光中。”
在香港的胡菊人1976年寫道:“在臺港現代詩人中,余光中是最富儒家入世精神的一人。”
Julia C.Lin教授1985年在美國出版的Essay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一書寫道:余光中的“作品極為繁富”, “在詩藝上多創意”, “他的詩融匯古今中外;當代一些新詩,極端地扭曲文字,內容則晦澀難明,使一般讀者望而生畏。余氏的詩,沒有這樣的弊病”。
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顏元叔1985年寫道:“余光中先生應為中國現代詩壇的祭酒。”
大概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時在臺灣的梁實秋教授稱“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
1985年菲律賓資深報人施穎洲以浪漫主義情懷寫道:“余光中如非新文學運動以來最偉大的作家,至少也是今日最偉大的作家。以作品成就而論,新文學運動至今,無人可望余光中之項背,無論是質是量。”
1988年四川詩人流沙河寫道:余光中在香港(1974—1985年)“完成龍門一躍,成為中國當代大詩人”。
武漢的古遠清教授2016年說:“兩岸誰的文學成就高?團體賽大陸是冠軍……但是臺灣有很多單打冠軍。……余光中是兩岸詩文雙絕的單打冠軍。”
香港的陶杰2017年2月發表的文章《拈花微探余光中》中寫道:“中國文學史三千年,余光中是創作力最旺盛,世界足跡涉游最廣、時期風格變化最繁豐,而詩作題材最闊、氣勢最宏大的一位”,他還稱余光中是“現代的詩圣”。
余光中逝世后,各地悼念的文字涌現,以下摘錄若干評論。
臺灣的陳幸蕙稱余光中為當代中華文學的大師,又說:“不論在臺灣、大陸、東南亞、海外地區、整個華人世界,余光中都是非常受尊崇的、極少數的文學巨頭之一。”
馬來西亞南方大學院資深副校長王潤華說“余光中詩歌影響力無遠弗屆”。
湖南長沙的李元洛寫道:“這位罕見的全能型的文學天才,其成就大略有如宋代的蘇軾。”
詩翁仙逝次日,臺灣《聯合報》報道:“同為詩壇大家的鄭愁予昨受訪時指出,論全方位的文學表現,以及高潔之人格表現,余光中是‘詩壇第一人’,在華文現代詩壇‘沒人可超越他’。”
夏志清遺孀王洞在《敬悼余光中,兼憶蔡思果》一文中說:“像余先生這樣學貫中西、精通繪畫音樂的大詩人、大散文家、大翻譯家,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彥火(潘耀明):“余光中是世界級大詩人、大作家。”
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金耀基的《人間有知音:金耀基師友書信集》(香港:中華書局,2018)中,作者對余光中有極高的評價,他說:“黃維樑以‘壯麗’狀其文采,可謂余的詩、文之解人。……余光中沒有獲諾貝爾獎,很難說是余光中還是諾貝爾獎的遺恨;幾乎可以肯定的,余光中將與李白、杜甫……蘇東坡等中華詩壇驕子共在,中華的文學殿堂中不能不為光中設一把座椅。”
一些文友謬許我是“余學”專家,對余光中的評語我搜集多年,得來不易,這里容許我不成比例地放縱引錄了——其實只引了極少的幾則而已,我自己的全無顧及。
“凡大天才,沒有不怕死的”
今天講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古人說“死生亦大矣”,意思是死與生是大事情,其實說的是死。王羲之著名的《蘭亭序》說“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接下來引孔子的話,就是“死生亦大矣”;人必有一死,“豈不痛哉?”死亡是令人悲痛、悲傷的事。你們都年輕,今天來聽演講,等于“加班”來上課,本來不應該聽這么嚴肅、這么令人傷感的內容,講死亡啊什么的,聽了可能也會悲傷起來。不過,講余光中去世前的事,不能不講到死亡。
不管在中國,在外國,人都害怕死亡,很害怕的。我今天發給諸位的講義,第一段來自余光中的散文《鬼雨》“莎士比亞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詩,沒有一首不提到死,沒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千古艱難惟一死,滿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沒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熱烈,也愈怕喪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著死亡,莎士比亞如此。李賀如此。濟慈和狄倫·湯默斯亦如此……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n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時候也不免像煙囪掃帚一樣,去擁抱泥土。”
《鬼雨》是余光中1963年35歲時寫的。有沒有同學讀過這篇散文?余先生夫婦一共生養了四個女兒,第二個女兒之后有一個兒子,出生就夭折了。他很傷心,化悲傷為文章,就是該文。莎士比亞怕死,其他中西詩人也都怕死。“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熱烈,也愈怕喪失”生命。余光中引了中西古代的詩人,再說到現代的美國電影明星,所謂“金童玉女”,莫不如此。生命永恒,誰不想?肉體的生命,不可能永恒;余光中寄望于文學,希望作品永久流傳。他有一首詩《與永恒拔河》,說的就是這個希望;后來出版詩集,也以此為書名。
余光中曾在臺灣的好幾所大學教書,教英國詩歌,教莎士比亞。《鬼雨》提到莎士比亞,我想象他兒子夭折,為了消解憂傷,上課時他就朗讀莎士比亞劇本《哈姆雷特》(Hamlet)最有名的片段給學生聽,即“To be or not be”那個片段。“To be or not be”在漢語中有很多不同的翻譯:“是生還是死?”“是活還是不活”“是存在還是毀滅?”幾乎每一個翻譯劇本的譯法都不同。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To die-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意思是:生還是死,是個大問題。到底你要忍受人生的種種痛苦、災難,還是武裝起來,對抗如海洋那么多、那么大的煩惱和苦難。到底哪一個做法好呢?這個丹麥王子非常困惑。這個獨白20多行,有四五次提到“death”或者“die”這個字:
To grunt and sweat under a weary life,
But 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
The undiscover'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No traveller returns—puzzles the will,
And makes us rather bear those ills we have
Than fly to others that we know not of.
有一些東西使得我們恐懼,是死了之后的東西使我們恐懼。是什么東西呢?沒有人發現過死后是個什么樣子的世界;從來沒有人去過冥間后返回陽界,告訴我們到底冥間是什么樣子。就這樣,我們寧可忍受人生種種的苦難;如果知道冥間是個好地方,我們自然會飛到那里去。
還有一段同樣有名,在另一個悲劇《麥克白》(Macbeth)里面,也是獨白: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意思是:明天、明天又明天,一天一小步慢慢地爬,一直爬到時間所記錄的最后一分一秒。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就照亮了一條路;這條路通往哪里?通向塵土一樣的死亡。上面幾行后跟著是: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熄滅了,熄滅了,短暫的蠟燭!人生就像短暫的蠟燭。人生是個行走的陰影,是個可憐的演員,在舞臺上插科打諢幾個小時,然后,我們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最后兩行非常悲觀: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生命是一個白癡講的故事,喧嘩吵鬧,毫無意義。
人生短暫,壽命沒有金石那么堅硬。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我們對生命難免有這些悲觀的看法;這正是錢鍾書說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人都怕死亡,有虔誠宗教信仰的人可能不一樣。
余光中怕不怕死亡呢?他怕。在他生命最后的一年多(2016—2017年),因為跌倒流血,傷得重,住院,從此身體差了,死亡的陰影幾乎揮之不去。他2014年在西安的時候,與同行者去參觀大雁塔,也叫慈恩寺塔,就是杜甫曾經攀登過的。一群人到了登塔的門口,售票員對余先生說:“老先生您不能登塔,60歲以上的老人都不能登。”余先生那時候84歲了,可是他說:“我要登,我要登,我來西安,就是古代的長安,一定要登杜甫所登過的塔。”同行好些人都不登,而他一馬當先,從塔底下拾級到了塔頂。我想,余先生那時豪氣干云,心中一定有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的詩句;還有杜甫另一首詩的句子“一覽眾山小”,他把整個西安都看了。想不到三年之后,他就去世了——到天上和杜甫見面?
2017年我有三次到高雄:6月、10月和12月。6月和妻兒一起去,專程探望余先生夫婦;10月參加他89歲的祝壽會;12月那次,則是出席他的喪禮了!10月那一次,生日派對的前一晚有飯局,吃飯期間,他好幾次要上洗手間,我攙扶著他。我抓住他的手臂,他本來就很瘦——我想大概跟想象中的杜甫一樣瘦,可能更瘦(李白呢,大概是胖的,可能相當胖);我感覺他的手臂好像沒有什么肉似的。唉,“可憐太瘦生,想為從前作詩苦”!那一晚,吃完飯下樓梯,兩位女士攙扶著他,燈光不很亮,我聽到余先生低微的聲音:“為什么這里這么黑?”聲音透露恐懼感。過了一個多月,他就去世了。余先生自己一定想不到那么快就去世,他爸爸活到了90多歲,而他本人一直到80多歲身體都還健朗。他害怕的事情降臨了。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余光中很多首詩都寫到死亡。1966年寫的《當我死時》傳誦多年。順便問:有沒有同學除了《鄉愁》之外還讀過這首詩?1966年余光中在美國,非常想念自己的國家——請注意,他的“鄉愁”不是1972年寫《鄉愁》時才有的,而是早就有了。寫《當我死時》的那一年,他在美國密歇根湖旁邊一所大學教書,在冬天的夜里,又黑又冷又孤獨,非常想念故國,特別是重慶。他在重慶待過七年,是在他的中學時期。他和四川關系密切,在生時在家里與妻子講話,講的是四川話。在四川出生或與四川有密切關系的文學家,古有李白、杜甫、蘇東坡等;現代有巴金、郭沫若、李劼人等,還有健在的流沙河、阿來等。我前幾天在江油開會,知道最近四川省選出了第一批文化名人,好像是十個。以后再選,我認為應該考慮余光中。
根據加拿大文學批評家弗萊(Northrop Frye)的理論“原型論”,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可跟人生的四個階段,以及文學的四種體裁相比;人生的四個階段是出生、青壯年、晚年、解體(死亡);文學的四種體裁是喜劇、傳奇、悲劇、反諷性詩文。寫作《當我死時》時余光中38歲,已想到死亡后葬在哪里。《當我死時》是這樣的: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發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寫中國,他用的是“最美最母親的國度”。他自言死后要葬“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睡整張大陸”;你們看,他氣魄多大,多以國家自豪。我們讀他另一首與死亡有關的詩,1998年70歲時寫的《蒼茫時刻》:
溫柔的黃昏啊唯美的黃昏
當所有的眼睛都向西凝神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滿天壯麗的霞光
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
向我們這世界說再見
即使防波堤伸得再長
也挽留不了滿海的余光
更無法叫住孤獨的貨船
莫在這蒼茫的時刻出港
今天我演講的題目,就來自這首詩的第四行。人的死亡,像太陽落下去一樣,是延遲不了的。但人可以死得壯麗啊!你們看,“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收結得多么昂揚華麗!在修辭方面,余光中這里用了個比喻“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他又用了通感(synaesthesia)手法:霞光訴諸視覺,男高音訴諸聽覺,這里的不同感官打通了。詩人的想象力實在豐富。亞里士多德論修辭,認為演說也好,寫文章也好,有三大技巧,其中一個是用比喻。他認為好的比喻得來不易,甚至說“創造比喻是天才的標志”(The creation of metaphor is a mark of genius)。我們中國古代的《毛詩序》有賦、比、興三大寫作技巧之說,其中的比就是比喻。古今的文豪詩宗,都是比喻大師,余光中是非常杰出的一位。《蒼茫時刻》的“詩眼”是“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這里充分顯示余光中的人生觀:人生下來一直到死亡,要活得充實(To live life to its fullness),要愈活愈壯麗。讀這個“詩眼”,我們仿佛聽到意大利男高音帕瓦羅蒂雄渾壯美的歌唱。
流沙河初讀余光中:“吾始見真龍!”
余光中在2016年7月跌了一跤,幾個月之后,他寫了一篇文章《陰陽一線隔》講這次意外,死亡的巨大陰影籠罩著他。正如上述,之前他的很多首詩已提到死亡。他也常常寫黃昏。成都的著名詩人流沙河說,余光中五十多歲的詩,已有濃濃的“向晚意識”。流沙河真是余光中的知音,他們兩位“文人相親”。流沙河本姓余,名勛坦,和余光中沒有親戚關系。流沙河對余光中的詩評價極高。他20世紀80年代初讀其詩,感到“震動”;讀到《當我死時》《飛將軍》諸篇,“想起孔子見老聃時所說:‘吾始見真龍!'”
流沙河在2004年發表《昔年我讀余光中》一文,這樣寫道:“天下之詩汗牛充棟……可讀的卻很少;可讀而又可講的更少。余光中詩不但可讀,且讀之而津津有味;不但可講,且講之而振振有詞。”余詩之不同凡響如此。流沙河講余光中,講“上了癮”。有人請他講,“有請必到。千人講座十次以上,每次至少講兩小時,興奮著魔,不能自已”。這樣的盛況,絕對是一項紀錄;在余光中的“接受史”上,應大書特書。在座諸位年輕的同學,“汝生也晚”,未睹盛況;也許當年四川大學的曹順慶教授、張放教授,還有四川師范大學的張叉教授、西南民族大學的楊榮教授,對此有些印象。當年有人向流沙河借了《余光中詩選》,熬了一個通宵,把整本詩集抄錄了。
在《昔年我讀余光中》中,流沙河引述他自己講過的話:“余光中的詩作儒雅風流,具有強烈的大中華意識。余光中光大了中國詩,他對得起他的名字。”
寫詩對抗死亡:“與永恒拔河”
余光中的詩怎么個好法?我下面講他的詩如何面對死亡,一邊講一邊說明他那些詩好在哪里,“儒雅風流”在哪里。他年輕時已有濃厚的死亡意識,如何對抗死亡?莎士比亞說“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武裝起來,對抗人生的千辛萬苦”),余光中的武器是寫作。他年輕時經歷抗戰的苦難歲月,父親不在身邊,與母親相依為命,逃難時差點死掉。長大了,他認定寫作為一生的志業。古人有“三不朽”說,指的是立德、立功、立言。余光中以立言為人生致力的目標。他對事事物物敏感善應,一生寫了一千多首詩、幾百篇散文,還有對古今中外作品的評論,還翻譯了詩歌、戲劇、小說和人物傳記,還有編輯工作。他天賦穎異、精力充沛、十分勤奮。他用寫作來對抗生命的短暫,說要“與永恒拔河”。他有一首詩名為《與永恒拔河》,后來出版收有此詩的集子,也以此為書名。余光中奮力寫作,希望作品不朽。他用盡氣力拔河,如果把“永恒”拉到他這邊來,就是贏了“永恒”,即是作品得以不朽。人最終會死,但作品不死,即是戰勝了死亡。1991年余光中63歲時寫的《五行無阻》,是面對死亡時為自己“壯膽”之作。詩這樣開頭:
任你,死亡啊,謫我到至荒至遠
到海豹的島上或企鵝的岸邊
到麥田或蔗田或純粹的黑田
他的詩總是意象豐盈,他向來不空洞地抒情,不抽象地說理。跟著詩云:
到夢與回憶的盡頭,時間以外
當分針的劍影都放棄了追蹤
任你,死亡啊,貶我到極暗極空……
一般的鐘表有時針、分針,這里的“分針”用“劍”來比喻,為什么?因為劍有殺傷力,會把人殺死,也就是與死亡有關。跟著有好幾段這里不加以引述。接著說詩人被死亡貶謫,突破不了死亡設立的五個黑關,但他奮勇無懼:
金木水火土都閉上了關
城上插滿你黑色的戰旗
也阻攔不了我突破旗陣
那便是我披發飛行的風遁
風里有一首歌頌我的新生
頌金德之堅貞
頌木德之紛繁
頌水德之溫婉
頌火德之剛烈
頌土德之渾然
唱新生的頌歌,風聲正洪
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豈能阻我
回到光中,回到壯麗的光中
金木水火土設下的關都不能攔住他,詩人一定會回到光中,而且是“壯麗的光中”。余光中對“打敗”死亡充滿自信,也許自信心太強了。這首詩在意象豐沛的鋪陳中直抒胸臆,明朗可讀;正如流沙河的評論一樣,可讀,還可講,且講之而振振有詞:它氣勢連貫、結構井然;修辭極為考究,如對金德、木德、水德、火德、土德的形容,其精準鮮明,有多少現代詩人比得上?
余光中的詩風可以這樣概括:明朗而耐讀;是形象思維,擅用各種視覺、聽覺等感官,正是《文心雕龍·總術》里所說的“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順便說一句:我們中國1500年前這本文學理論的用詞,跟現代常用的什么視覺意象、聽覺意象,有什么兩樣?還有,余光中的詩,章法嚴謹,有句又有篇——就是常有佳句,而且結構緊密。新詩至今有百年歷史,但有不少人仍然認為新詩不“成熟”,甚至根本看不起新詩:新詩是糟糕的分行散文,長長短短的“詩行”,不押韻,不知所謂,讀來讀去讀不懂。余光中的新詩,形式不怪異,閱讀不困難;他的詩藝高超,佳作杰作迭出。他建立了新詩的體式,建立了一種半自由、半格律的詩,一種押韻但不嚴謹押韻的詩。他維護了新詩的尊嚴,這是在新詩百年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余光中詩內容方面的特點是有儒家精神,充滿“正能量”,有《文心雕龍》所說“炳耀仁孝”的作用,當然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以熱愛生命來對抗死亡
余光中以詩文創作來對抗死亡,以熱愛生命來對抗死亡。他天資聰穎,對事事物物充滿好奇心,擅于觀察,敏于感應,加上精力充沛、異常勤奮,一生作品繁富。下面我們只讀他的幾篇詩文,看看他怎樣愛人愛物,付出怎樣的感情;當然,還看他表現怎樣的文學才華。
余光中愛父母,寫了不少與父母有關的詩文,這里讀他一首寫母子感情的詩。1995年67歲時寫的《今生今世》短小簡明,揮灑的卻是一支大手筆:
今生今世
我最忘情的哭聲有兩次
一次,在我生命的開始
一次,在你生命的告終
第一次,我不會記得,是聽你說的
第二次,你不會曉得,我說也沒用
但兩次哭聲的中間啊!
有無窮無盡的笑聲
一遍一遍又一遍
回蕩了整整三十年
你都曉得,我都記得
母親誕下兒子時,兒子發出哭聲。你們大概從媽媽的口中,知道這是什么一回事:嬰兒出了娘胎時,會大哭一聲;不哭的話,護士大力拍一下屁股,就哭了。母親去世,兒子悲哀痛哭,是另一次發出哭聲。這寫的都是人生的實況。兩次哭聲,誰記得、誰曉得,詩里都有交代。“兩次哭聲的中間啊”,母親與兒子都有基本上美好快樂的人生,這才會有笑聲;母子關系和諧親密,才會有笑聲。“有無窮無盡的笑聲/一遍一遍又一遍”正道出了這樣的境況。如何才能有一遍一遍無窮無盡的笑聲?當然要看人是否活得樂觀積極,是否履行仁義禮智信諸種美德?明朗易解的詩,卻隱含深刻的人生道理,讓我們細細思索。
人生是苦是樂,應該樂觀還是悲觀,哲學家思索了百年千年。我順便介紹錢鍾書的說法:人最后必有一死,長線而言,只能悲觀。然而,人就因此天天愁眉苦臉,沒有任何作為,甚至要自殺,對不對?不對,短線而言,應該樂觀;換言之,要珍惜當下眼前,好好地、樂觀地過日子。《今生今世》這首詩,還讓我們看到“記得”“曉得”兩個詞如何在前在后巧妙地呼應和對比。呼應和對比,是詩文寫作的重要章法。有同學也許會問我,為什么說“回蕩了整整三十年”呢?余光中出生(1928年),至其母親去世(1958年),前后剛好三十年。三十這個數字,因此有傳記性價值。
夫妻情:晶瑩的珍珠和并排燃燒的紅燭
略道親情之后,說夫妻情。余光中寫的愛情詩達一百多首,有寫戀愛情景的,有寫婚姻生活的;1986年58歲時寫的《珍珠項鏈》,是對夫妻結婚三十周年的“珍珠婚”的慶祝和回顧。那年夏天,夫妻從高雄經香港要到北美洲去;在購物天堂的“東方之珠”買珍珠項鏈送給妻子,真是“順理成章”——順著連理枝而成詩章。先說說笑話。余光中戲稱自己是“藝術的多妻主義者”,意思是他愛好多種文學藝術,也可說他“兼愛”。各位同學,你們聽過他說的“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這串比喻嗎?還有下文——“香港是情人,歐洲是……”歐洲是什么?“歐洲是外遇”!很多余光中的粉絲都知道,“外遇”說只是個玩笑。有聰明的粉絲知道余光中在美國讀過書、教過書,前后待過五六年,那么美國是什么呢?雖然是笑談,又有情人又有外遇,余光中已經是香港人說的“花心大少爺”了。殊不知余光中竟然回答說“美國是棄婦”。棄婦是先被愛而后被棄的婦人,美國人聽到這句話,一定會集體抗議他誹謗吧!不然,說這是“假新聞”也是可以的。言歸正傳。詩云:
滾散在回憶的每一個角落
半輩子多珍貴的日子
以為再也拾不回來了
卻被那珠寶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藍磁的盤子
帶笑地托來我面前,問道
十八寸的這一條,合不合意?
就這樣,三十年的歲月成串了
一年還不到一寸,好貴的時光啊
每一粒都含著銀灰的晶瑩
溫潤而飽滿,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個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陰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牽掛在心頭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終的這一條項鏈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憑這貫穿日月
十八寸長的一線姻緣
根據西方的禮俗,結婚十年是紙婚,25年叫銀婚,30年是珍珠婚,50年是金婚;假如有75年,那不得了了,是鉆石婚,真是“情比金堅”。余光中在香港的珠寶店選購禮物,邊選邊想,也許是購買之后才回憶,想什么?想怎樣把選購禮物或慶祝珍珠婚的情景寫成詩。正如他旅行時,會一邊參觀一邊構思,準備把所見所聞寫成詩文。是在看美加邊境的尼加瓜拉大瀑布嗎?該如何不同凡筆地寫出其雄渾壯麗呢?
《珍珠項鏈》的情景簡單:珠寶店的店員拿出一串18寸長的珍珠項鏈,問客人中意不中意,客人邊觀賞邊沉思憶念,就是詩的內容了。30年珍貴的日子,好比這一粒一粒晶瑩的珍珠,銀灰的晶瑩,溫潤而飽滿。美好的日子、美好的珍珠,這是一段長長的美好姻緣。詩人高明的地方是化繁為簡,用三種珠子來比喻:“晴天的露珠”比喻愉悅快樂的日子;“陰天的雨珠”比喻不如意、氣氛陰沉的日子;“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牽掛在心頭的念珠”,比喻夫妻不在一起時互相思念的日子。三粒小珠子顯示詩人的大手筆。
余光中從中國和西方的詩歌藝術吸取營養。西方詩歌如彌爾頓名作《失樂園》所展示,常常有十行八行構成的長句。余光中的詩和文,如這首《珍珠項鏈》就只是一個長句。句子長而不亂,語法清晰,寫得高妙。
再來一首也是關于夫妻的,寫到死亡了。1993年63歲的時候寫了一組詩,題為《三生石》,其中一首名為《紅燭》:
三十五年前有一對紅燭
曾經照耀年輕的洞房
——且用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廈門街那間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燒著
仍然互相眷戀地照著
照著我們的來路、去路
燭啊越燒越短
夜啊越熬越長
最后的一陣黑風吹過
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
剩下另一根流著熱淚
獨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
讓兩股輕煙綢繆成一股
同時化入夜色的空無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說
但誰啊又能夠隨心支配
無端的風勢該如何吹?
這組詩一發表,就感動了很多臺灣和香港的讀者。其中著名歷史小說家高陽,歡喜感動之余,用舊體詩七絕的形式,重寫這組詩。《紅燭》把夫妻比喻為一對紅燭,兩者并排在一起,從花燭洞房那一夜開始,燃燒著,互相眷戀著。可是燒啊,燒啊,“紅燭越燒越短,夜啊越熬越長”。“最后的一陣黑風吹過”——你看詩人刻意用黑色這個意象,黑色可象征不祥,常跟死亡有關。在參加葬禮時,西方人是穿黑色衣服的。“哪一根會先熄呢,曳著白煙?”一根蠟燭先熄滅,就是夫妻中一個先去世了,那么剩下的怎么辦呢?剩下的蠟燭流著燭淚,剩下的人也流眼淚。你們看,高明的詩人,在這首詩中,人與燭無縫地結合在一起了。杜牧有詩云“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讀《紅燭》至此,文學修養好的讀者,自然會聯想到杜牧的詩句,也因此增添了此詩又儒雅又悲涼的氣氛。(講到這里,手機消息傳來香港小說家金庸辭世的噩耗,講者表示難過之余,講了金庸和杜甫草堂等題外話。)
《紅燭》的作者希望,一陣風把兩根蠟燭同時吹熄,那就好了。可是誰能夠支配呢?誰能夠支配死亡呢?這首詩也有余光中詩在形式方面的特色:形象性強、章法嚴密、一貫的半自由半格律寫法。
“不薄今人愛古人”
人愈熱愛生命,就愈痛恨死亡。余光中愛他的朋友,寫過很多詩懷念朋友,或者悼念朋友去世。你們聽,又說到死亡了,因為這是今天晚上的主題所在。這里只舉一首悼念的詩《送夢蝶》:臺灣詩人周夢蝶在2014年去世,享年94歲。周、余兩人認識數十年,頗能相親。詩友辭世,雖然高壽,到底不舍得。一般的送別話語是“一路走好”“我們永遠懷念你”之類;余光中有恰如其分的奇思妙想。詩云:
孤獨王國九十四年后
終于降下了半旗
有一個號手向暝色
用黃銅深長的咽喉
吹奏送別的低調
邊界的另一頭
也不愁無人迎接
納蘭性德,黃仲則
蘇曼殊,弘一法師,周棄子
下午二時四十八分
哀沉的號音終止
然后是一片肅靜
二時四十九分起,聽
九重天上,一重一重
城闕開閉的聲音
所有天使都加了班
周夢蝶去世時,凡間的人送別,天上則有亦仙亦人者迎接。周夢蝶有一本詩集名為《孤獨國》,所以首行即用“孤獨王國”;他喜愛的詩人有納蘭性德等,所以這些名字在詩中出現。這種寫法切合逝者生平,可說是為逝者“度身定做”。作者確然了解周夢蝶這個朋友。他隱隱然把周夢蝶尊稱為孤獨國王,所以國王逝世時,下半旗致哀傷,有號手吹奏哀樂。讀到號手奏樂這里,我想起一部美國電影From Here to Eternity(《從現在到永恒》,香港翻譯作《紅粉忠魂未了情》)。它講以珍珠港事變為背景的愛情故事,非常傷感。結尾是一個軍人號角手吹奏低沉的哀樂,余音裊裊。詩中“用黃銅深長的咽喉/吹奏送別的低調”讓我聯想到電影中這個情景。
凡間送別的景象如此,天上迎接周夢蝶呢,隆重其事:“九重天上,一重一重/城闕開閉”,為了迎接他而非常忙碌。我們怎知道非常忙碌?從“所有天使都加了班”這一句知道。“所有天使都加了班”真是神來之筆、天上之筆!余光中擅長“形象思維”的藝術,他有崇敬逝者的“思維”,但他不直說,而用“形象”來表達。《送夢蝶》非常明朗,而其耐讀有如是者。金庸仙逝了,香港內外一定悼念者眾多,有沒有人寫悼念的詩呢?一定有。寫法如何,有沒有像《送夢蝶》那樣高明?
余光中愛古人,如李白、杜甫、蘇軾這些和四川關系密切的詩人。我前幾天在江油出席一個名為《“一帶一路”李白文化高端論壇》的研討會。長沙的散文家李元洛為論壇寫了一篇論文,講余光中筆下的謫仙李白。余光中寫李白的詩,杰篇佳句迭出,傳誦遠近。綿陽市“青蓮李白詩歌小鎮”有一座很大的李白舉杯邀明月的白色雕塑,酒和月是了解李白詩的關鍵詞,余光中把握關鍵,其《尋李白》一詩,最為“經典”的句子是“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也許有同學讀過或聽過這幾行,是不是?那座雕塑,如果要附加說明文字(英文所謂caption),就非余光中這幾句莫屬了。喝酒和寫月之外,李白曾任俠求仙,在文學史上,他與杜甫的詩歌平分了盛唐的天下——“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正是此意,而說得如何豪邁浪漫!酒訴諸味覺、觸覺,月光訴諸視覺,如今“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用的正是“通感”的手法。日前在江油的論壇,開幕式上一位領導致辭,他引了“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一句,可見這幾行真的膾炙人口。
新詩從五四時期開始到現在,有一百年的歷史。有很多人仍然不能接受新詩,原因復雜,其中一個是讀不懂。很多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的分行書寫,即如此。余光中的詩可讀可解,流沙河先生還說不但可讀,而且可講,“且講之而振振有詞”;上面我已表述過他激情燃燒的講詩歲月。我昨天跟流沙河先生通了電話,他患眼疾,現在身體比較弱,87歲了。他是位值得大家尊敬的杰出散文家、評論家,還是一位自成一格的書法家。他是余光中最佳的知音之一。
我前不久“遇到”另一位余光中的知音。無意中看到一位網友的評論,他說余光中以《鄉愁》起家,他的詩實在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后來改觀了。他偶然讀到《如果遠方有戰爭》,大為驚喜,反戰的詩可以這樣寫,對余光中另眼相看了。這首反戰的詩,表現詩人對人類受苦受難的不忍之情,表現“民胞物與”的人類之愛,情景震撼人心,各位同學有時間一定要拿來一讀。
今晚從余光中的散文《鬼雨》起講,死亡的陰影在彌漫。現在比較輕松地講他如何愛朋友,如何開朋友的玩笑吧!1974—1985年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書,中大位于沙田,他結識了校內校外文化界不少朋友,1978年寫了一篇妙文《沙田七友記》,描述高克毅(喬志高)、宋淇、思果、陳之藩、胡金銓、劉國松,還有我,共七個人。宋淇本身是翻譯家、評論家、紅學家,也是張愛玲遺產的繼承人。說到最后這個身份,不認識宋淇的,應該有認識了。其他諸位不及介紹。(七友中前五位已先后作古,想念及此,難免傷感。)
這里舉記述思果的一個片段。話說高克毅在香港中文大學完成他的編輯和翻譯工作,將返回美國;幾位同事和友人,包括宋淇太太,到機場(那時是啟德機場)送行。高克毅在美國生活幾十年,行西方的禮儀,向送行的女性包括宋太太擁抱一下,親親臉頰。思果在場。機場送別后回到校園,有一次大家聊天,說起送別的事情來。思果對送別時的情景念念不忘,再三嘆道:“怎么可以這樣?當眾擁吻人家的太太?”余光中聽后說:“怎么樣?當眾不行?難道要私下做嗎?”這個片段還有下文,就此打住。
愛自然、愛國家
熱愛親人、友人、古人;熱愛人類,還熱愛大自然。余光中喜歡旅行,觀賞人文勝跡和山水美景。現今一句箴言“金山銀山,比不上綠水青山”,教我們愛護環境;余光中希望繼續“山水有清音”,寫了很多詩,表示對美好環境的關愛。1985年秋他從香港回到臺灣,在中山大學當文學院院長,對當時的環境污染發出了抗議的聲音。1986年春48歲時寫了《控訴一支煙囪》,是聲討污染的檄文。高雄是重工業城市,很多工廠煙囪冒出黑煙——我去過高雄多次,是我曾經親眼看到的:黑色、黃色、橙色、紫色,是空氣“燦爛”的污染。余光中這樣控訴(以下所引,略去了開頭六行):
你破壞朝霞和晚云的名譽
把太陽擋在毛玻璃的外邊
有時,還裝出戒煙的樣子
卻躲在,哼,夜色的暗處
向我噩夢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聽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風在哮喘,樹在咳嗽
而你這毒癮深重的大煙客啊
仍那樣目中無人,不肯罷手
還隨意撣著煙屑,把整個城市
當作你私有的一只煙灰碟
假裝看不見一百三十萬張
——不,兩百六十萬張肺葉
被你熏成了黑懨懨的蝴蝶
在碟里蠕蠕地爬動,半開半閉
看不見,那許多蒙蒙的眼瞳
正絕望地仰向
連風箏都透不過氣來的灰空
這里煙囪被形容為流氓,它噴吐臟話,破壞朝霞和晚霞的名譽,又擋住太陽;環境惡劣得連麻雀都搬了家,風在哮喘,樹在咳嗽……余光中仿佛是個法庭上控方的大律師,舉出被告的大量犯罪證據,且說得生動逼真;這場官司一定勝訴,把被告置諸死地,把他定罪。果然,此詩引起高雄環保機構的重視,并有以回應。這是一首發揮實際效用的詩,在當代的詩壇中,極為罕見。此詩又一次彰顯比喻大師的本色,此詩前后則作對比式的呼應;這樣的詩歌藝術也值得大家欣賞和借鑒。
余光中愛國。在1998年70歲寫的《從母親到外遇》說:“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他怎樣愛大陸這位“母親”呢?——“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那一片后土。”與前面所引《當我死時》的愛國情懷,并無二致。1949年離開大陸,1992年重回,這一年他64歲了,寫了這樣的詩句:“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順便點評一下:這是一雙對仗的句子,屬于錢鍾書所說的“寬對”,以別于對聯和律詩所屬的“嚴對”。錢鍾書、余光中等“不薄今人愛古人”的學者作家,其文采一定包括相當多的用典和對仗。《從母親到外遇》繼續抒懷:“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會魂飛魄散,被西潮淘空。”
有個句子,在余光中詩文中出現多次的,是“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意為他的詩歌源頭是屈原(屈原自沉于汨羅江)。他又說過,自己是屈原、李白、杜甫等我國詩人的傳人。余光中這樣愛古典中國,他怎樣看目前的大陸呢?2002年74歲,他初次返回大陸之后的第十年,在《新大陸,舊大陸》一文寫道:“是啊,我回去的是這樣一個新大陸:一個新興的民族要在秦磚漢瓦、金縷玉衣、長城運河的背景上,建設一個嶄新的世紀。這民族能屈能伸,只要能伸,就能夠發揮其天才,抖擻其志氣,創出令世界刮目的氣象來。”他用“秦磚漢瓦、金縷玉衣、長城運河”這些意象,而不是直截了當地說“中國歷史”,因為他是余光中,是強于形象思維的大詩人。
壯麗的霞光消失了,明天會再現
我有說不盡的余光中。夜晚了,諸位同學“加班”上課辛苦了,我做一個小小的總結。人必有一死,你們年輕,還有70年、80年、90年、100年的美好歲月在前面,真令我這個“長者”羨慕。(香港用“長者”,內地喜歡用“老人”,因為敬老嗎?)可是“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余光中去年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和常人一樣害怕死亡,而他要突破、超越死亡;他跟永恒拔河,他要沖破五行的阻攔,回到“壯麗的光中”。他用五彩筆來立言,他的筆揮灑出壯麗的霞光,他是內容博大、風格壯麗的文學大師。
他已去世,壯麗的霞光消失了。不過,天空的霞光今晚消失了,明天會再出現。“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余光中這位中華的詩宗文豪,其壯麗之光應會萬丈長。我希望如此,也相信如此。謝謝諸位聽講,謝謝你們的耐心。
【附錄:老師、同學和我繼續談論余光中】
楊榮:有機會請得黃維樑教授給我們做了精彩的學術講座,還是給同學們時間,向黃老師討教,互動一下吧。
學生1:講到死亡,真的是很沉重的話題。剛才您提到莎士比亞,也在余光中先生的詩中、散文中提到,您引了“to be or not to be”的一段話。我們聯系到莎士比亞的信仰背景,我想他在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不只是說“生存還是滅亡”的。可能有一種疑問:“到底他心里信不信仰上帝?”對于哈姆萊特來說,如果真的相信,那他所經歷的苦難都會有答案,就像《圣經》所說,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審判;又說上帝愛世人,一些人不會滅亡,會得永生。這是莎士比亞提出來的疑問,就像您說的余光中的拔河。他可能是在尋找一種答案,關鍵在于他相不相信。您如何看待他這樣一種西洋背景給他帶來的對死亡問題的詢問和回答?
黃維樑:你問我莎士比亞和余光中的信仰,對不對?我先略微說一下莎士比亞。我們說莎士比亞在1564年4月23日出生,根據什么呢?根據莎士比亞受洗的那個文件:一般來說在嬰兒出生之后三天,就有一個受洗禮儀。我們知道,英國是個基督教的國家,英國的基督教我們稱為圣公會(Anglican Church)。莎士比亞從出生開始就是基督徒,他的作品里面固然有很多地方講到上帝、講到耶穌,可是他不像一個傳道人,像牧師一樣,三句不離上帝或者耶穌。我講座引的話來自兩個悲劇《哈姆萊特》和《麥克白》,兩段話都非常悲觀。你們去查書、上網,去回味一下,很悲觀。這個代表不代表莎士比亞的思想?很難說。也許是他的思想;也許不是,而只是他根據所塑造人物的需要,而有這些獨白(soliloquy):“to be or not to be”和“tomorrow, tomorrow and tomorrow”兩段。我們看他154首十四行詩里面,說到死亡的很多。他用什么來抵抗死亡呢?跟余光中說的差不多:詩。所以,他在十四行詩中說:你看那些已經去世的什么帝王、什么將軍,他們華美的碑座怎么樣?碑座比不上我這些詩句長壽!到底莎士比亞的信仰如何?他個人想法如何?有不少莎翁專家討論過,相關著作甚至可以說汗牛充棟。我不是莎士比亞專家,只能說我們很難清楚知道他實際的信仰。讀他的作品,包括戲劇和十四行詩,我們發現他有一種“生命有限,藝術無窮”的思維。
余光中呢,我跟他交往前后差一點就50年了。我第一次見他在1969年。同年我大學畢業,留學美國。第二年暑假打工賺了錢,買了一部老爺車,在秋天一個人開車六百英里(近乎一千公里),到他所在丹佛市的大學去看他。1976年我回到香港,在母校中文大學教書。余光中在1974年已到中文大學任教授。我們一共有九年是同事。1985年他離開香港返回臺灣之后,我經常跟他聯系、見面、聚會。這么多年來,我沒有發現他有過什么宗教的儀式。比方說,基督徒吃飯前要先禱告這些。他倒是在晚年有多次到高雄附近的佛光山,有一年在該地度過生日。去年12月,在他葬禮的最后,出現了幾位和尚。我聽他的次女說,又聽他的一位晚輩說,余光中的第四個女兒是虔誠的基督徒,向一般人傳福音,也向父母傳福音。據說余光中彌留之際,幺女要父親信教;那時余先生要講話講不出來,卻好像有一點肯定的表示。這個動作大概像朦朧詩一樣朦朧。在余光中一生里,我看不出來他有什么明顯的宗教信仰。不過他到歐洲,一定會去參觀當地出名的教堂,有時還會在其中靜思冥想的。他尊重宗教,但我認為他不是教徒。
學生2:我想請問:根據老師自己的喜好和標準來說,怎樣的詩歌才算是美的詩歌?
黃維樑:我簡單地說吧。詩有各種不同的風格、寫法和題材,可以表達不同的主題。我認為詩一定得讓讀者讀得懂。我欣賞、喜愛余光中的詩。他的詩明朗,但絕非淺陋、索然無味,而是耐讀,經得起分析,流沙河說的“可以講”。耐讀在哪里?在有創意、有警句、有章法,即有句有篇。上面我舉出的詩,都是好詩、杰出的詩;你要寫詩、要評詩的話,應該再細讀,應該琢磨琢磨,應該學習。學習他的寫法,把他的寫法當作一種非常好的寫法——當然不是唯一或唯二或唯三的寫法。近幾十年來,我們有很多很多“分行的書寫”,屬于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或者我所謂極端現代主義的;我正襟危坐讀一遍二遍三遍,讀不懂。對不起,我不再讀了,我放棄了。我為什么要折磨自己?我有時間為什么不去讀或者重讀公認的經典?現代的議會要立法,法案要通過,也只是三讀而已;你們說對不對?某大學有一位文學教授,他教當代小說,要學生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很多學生說讀來讀去讀不懂;這位教授告訴學生:“你讀不懂的作品,這些作品才有偉大的可能。”唉,這樣論偉大、這樣教學生,我夫復何言?
楊榮:我們聽過黃老師的學術報告,他講的是余光中和他的作品。我聽了報告,感受是很深的,有幾點感想要和大家分享。
一是黃老師講余光中的詩文,立足文本來進行分析。在分析的過程里,我們看到黃老師對文本細讀的功夫。他解讀詩文,注意到社會的、歷史的深遠背景;解讀作品的時候,還有一種傳記學的視野,即是從余光中個人的經歷和體驗,來解說他詩文里面的生死觀。根據黃老師所講,余光中30多歲就有一種死亡意識,而他一生以自己的文字作為武器,來對抗人生的苦難,來對抗死亡。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立言”方式。黃老師對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給我們做了深入淺出、形象生動的解讀,還細致地分析了余光中詩作的比喻、章法等藝術手法。這是我聽了黃老師報告的一個感受。
二是黃老師的學術報告,給我這樣的印象:黃老師評論、贊美余光中等古今人物,都涉及他們深厚的文化素養。我們聽黃老師的報告,也感受到他本人融貫古今中外的學問。他對古今中外的經典名著,不管是中文的還是英文的,信手拈來,出口成誦。他大概從青年時代一直吟誦到今天,功底是我們很多人不可企及的。黃老師對余光中的閱讀和關注整整有50年,從1968年的大學年代,一直持續到今天。黃老師引用金耀基教授對他的形容:黃老師是余光中作品一位真正的“解人”。我同意這個說法。這是我的第二個感受。

黃維樑教授于四川大學講座
第三點,雖然他今晚談的是個沉重的話題:關于余光中詩文里的生與死;但是我聽完以后,卻沒有沉重感,為什么?正如黃老師演講里一直貫穿的觀點,人生必有一死,我們應該像余光中那樣勇于對抗死亡,有與永恒拔河的氣概,沖破五行的阻撓,從而發出萬丈壯麗之光。這樣一種講解,既有學術的、也有人生的啟迪。剛才演講進行中,黃老師接到電話傳來的消息,說武俠小說大師金庸去世了;昨天我們為中央電視臺知名主持人李詠50歲就去世而刷屏。昨天和今天,我們很多人感受到震撼。我想今天我們聽到黃老師這一場學術講座,除了引領我們去關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的這樣一些作家和作品,另一方面,對我們的人生,應該也是有無窮激勵作用的。
最后,為慶幸度過這個詩意與學識的晚上,請讓我們再一次把掌聲送給黃維樑教授。(熱烈掌聲)
(講座完)
(據演講錄音記錄,整理者:張叉、余秋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