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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的想象與鄉愁的流動——以洛夫《石室之死亡》《漂木》為中心

胡余龍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成都610065)

摘要:根據西方空間理論的一般觀點,空間并非是一個空洞抽象的概念,通常包含一定的社會文化意蘊。洛夫詩歌里的鄉愁在過去被研究者反復討論,而鄉愁與空間在洛夫詩歌中的纏繞共生卻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本文以《石室之死亡》《漂木》兩首長詩為中心,分析其中的鄉愁書寫和詩性空間之間的復雜關系,及其背后所潛藏的社會文化意蘊。從《石室之死亡》到《漂木》,洛夫筆下的鄉愁和詩性空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種變化折射出洛夫在詩藝上的不斷探索。

關鍵詞:洛夫 詩性空間 鄉愁流動 《石室之死亡》 《漂木》


空間究竟為何物?在莊子那里,空間不過是一個稍振羽翼便可超脫的虛設。在摩詰筆下,空間成了借由起云窮水來體悟天地自然的媒介。及至現代工業社會,空間成為生產和再生產社會關系的一部分[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王志弘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頁。。空間無處不在,卻又千變萬化、難以言明。空間之變幻莫測、不易捕捉,在洛夫的詩作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洛夫以卓越的藝術想象力搭建起一個個精巧別致的詩性空間,在不同的詩性空間里流淌著不同的情感意緒。鄉愁歷來是洛夫研究的一大重鎮,在過去被學者們反復討論例如李元洛的《一闋動人的鄉愁變奏曲——讀洛夫〈邊界望鄉〉》(《名作欣賞》1986年第5期)、陜曉明的《洛夫論》(中山大學1991年碩士學位論文)、禤展圖的《沉重的家國鄉愁——洛夫詩歌略論》[《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少君的《漂泊的奧義:洛夫論》(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年)、鄧艮的《漂泊體驗:洛夫詩歌與政治無意識》(四川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李立平的《論洛夫的文化鄉愁與文化身份》(《懷化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荒林的《性別、鄉愁與洛夫詩歌的男性氣質美》(《華文文學》2011年第2期)、董正宇和劉春林的《鄉愁的兩種表達式——余光中〈鄉愁〉與洛夫〈邊界望鄉〉比較》[《湖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等。,然而鄉愁與空間在洛夫身上的纏繞共生卻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事實上這是接近洛夫、理解洛夫的十分重要的一個位面。亨利·列斐伏爾曾經對空間種類進行過細致的劃分,他認為現代空間至少包括資本主義空間/社會主義空間、抽象空間/具體空間、物質空間/精神空間、男性空間/女性空間、真實空間/透明空間、感覺空間/現實空間、自然空間/生活空間等多種類型,并且進一步指出空間不是一個空洞抽象的概念,通常包含一定的社會文化意蘊。包亞明主編:《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3頁。本文將洛夫詩歌架構的各類空間統稱為“詩性空間”,以《石室之死亡》《漂木》兩首長詩為中心,分析其中的鄉愁和詩性空間的變化及其復雜關系,進而探究其背后所潛藏的社會文化意蘊。

1949年7月,洛夫離開湖南衡陽,隨軍前往臺灣,直到1988年8月才得以首次回家鄉探親。1996年4月,洛夫移居加拿大,長期生活在溫哥華,他將這段經歷稱為“我的二度流放”。這兩次“流放”,給洛夫詩歌打上了濃濃的鄉愁色彩。洛夫的創作生涯非常悠長,如同他的詩風一樣,他的鄉愁也是流動的、不居的,對比創作時間相差約四十年的兩首長詩——《石室之死亡》與《漂木》——可以鮮明地體察到這一點。《石室之死亡》的首輯于1959年刊載在《創世紀》第12期上,全文于1965年由臺北創世紀詩社出版,洛夫因之成為“臺灣詩壇上多年來最引起爭議的詩人”古繼堂:《臺灣新詩發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249頁。。《漂木》最初于2001年連載在《自由時報·副刊》上,同年由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該詩使洛夫獲得“在‘空’境的蒼穹眺望‘永恒’的向度”簡政珍:《意象“離心”的向心力——論洛夫的長詩〈漂木〉》,《漂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第14頁。的美譽。洛夫在《石室之死亡》中使用了大量的時空壓縮手法,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該詩的“難懂”問題,對此他自己有過說明:“優點是氣勢龐沛,詩質稠密,意象迫人;缺點是晦澀難懂,而造成難懂的原因,一是意象復雜,過于擁擠,一是詩思發展方向不定,語意難以掌握。”洛夫:《關于〈石室之死亡〉——跋》,侯吉諒主編:《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臺北漢光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第197~198頁。《漂木》同樣如此。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重要原因之一是洛夫對空間有著獨特的理解和運用;與此同時,他在《石室之死亡》和《漂木》中所建構的不同詩性空間,充盈著揮之不去而又不盡相同的鄉愁。

洛夫曾經如是自白:“當時的現實環境卻極其惡劣,精神之苦悶,難以言宣,一則因個人在戰爭中被迫遠離大陸母體,以一種飄萍的心情去面對一個陌生的環境,因而內心不時激起被遺棄的放逐感,再則由于當時海峽兩岸的政局不穩,個人與國家的前景不明,致由大陸來臺的詩人普遍呈現猶疑不定、焦慮不安的精神狀態,于是探索內心苦悶之源,追求精神壓力的紓解,希望通過創作來建立存在的信心。”洛夫:《關于〈石室之死亡〉——跋》,侯吉諒主編:《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臺北漢光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第193頁。于是洛夫用玄妙的想象力精心構建起十分特殊的抽象空間,將自身所體悟到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感受統統注入,意象的繁復、語言的飄忽、詩意的晦澀恰恰體現出這些體驗和感受的異常復雜性,連詩人自己都無法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表達出來。而這樣的鄉愁離緒以及與之相應的詩性空間,既讓人感到似乎十分遙遠,又覺得如此心悸不已。

1959年正逢金門激戰,剛從外語學校畢業的洛夫被派去當負責接待采訪記者的新聞聯絡官,白天在石塊壘成的“石室”上班,夜里在地下碉堡休息。初始很不習慣戰地生活的洛夫“經常失眠,在黑夜中瞪著眼睛胡思亂想,有時在極靜的時刻,各種意象紛至沓來”侯吉諒主編:《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臺北漢光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第193~194頁。,這就是《石室之死亡》的創作由來。《石室之死亡》很少直接書寫鄉愁,也許是因為他身處暗黑的石室,想要用暗黑的石室的言說方式來傳達鄉愁。年輕的詩人在原本美麗的金門領受刺鼻的硝煙,他詩里的鄉愁往往潛藏在騰騰戰火之下,地平線之上是不斷腐爛的肉體,地平線之下是日漸濃郁的思鄉。“如裸女般被路人雕塑著/我在推想,我的肉體如何在一只巨掌中成形/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顯出嘲弄后的笑容/首次出現于此一啞然的石室/我是多么不信任這一片燃燒后的寧靜”,戰火間隙里的寧靜是多么珍貴,然而這珍貴的寧靜卻激起洛夫的強烈質疑,因為戰爭中的任何一次輕信或大意可能意味著從人間永遠地退場。在寂靜無聲的石室里,洛夫心里生出對于戰爭意義的深刻反思,他認為自己猶如一絲不掛的女郎站在街市中央被行人觀賞,他看出了來來往往行人臉上的笑容里是虛假的善意和嘲弄的神情。這一場戰爭是多么的荒誕而無聊,而洞悉了一切的詩人卻深陷炮火、不能自拔,于是他只能想象久不再臨的故人重回川上觀賞那“未開之花”,想象終有一日“必將尋回那巍峨在飛翔之外”洛夫:《石室之死亡》,《洛夫詩全集》下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11頁。

縱使詩人擁有一顆無比強大的心臟,滔疊浪涌的鄉愁總也收束不住,于是他說自己的語言是“一群尋不到恒久居處的獸”,于是他努力尋找頸脖的陽光、手掌的暖意和額上的晴光。他感覺自己被陰暗囚禁,掙扎于“眼之暗室”, “在太陽底下我遍植死亡”,卻沒有“太陽的回聲”來響應他的凄厲的呼喊。同上,第197~199頁。洛夫以典型的現代主義詩風,將內心深處的鄉愁緊緊包裹,猶如一只受了重傷卻意志堅定的猛禽,不愿把鮮血淋漓的傷口暴露在陽光之下。洛夫用童話故事與恐怖小說相互交織的筆法寫下飽含著矛盾與張力的詩句:“圣誕夜與我,同系于異鄉人的足踝/松葉與星群撫觸,有人走去/鹿車與長鞭埋怨,有人走來/被拖過月光滑潤的皮膚,我們去宣揚死/我們是曝曬在碼頭上的,兩片年輕的鱗甲。”同上,第206頁。“圣誕夜”“松葉”“星群”“鹿車”“長鞭”“月光”是圣誕老人登場的必備意象,本來應該帶給世人一年之中難得的歡愉與純真,然而遠離故鄉多年的詩人只能在被圣誕節遺棄的黑夜里死去,然后在充斥著殺戮、血腥與金錢交易的碼頭被曝曬、被示眾、被嘲弄。

晦澀如斯的鄉愁,抽象如斯的詩性空間,復雜如斯的《石室之死亡》,源自詩人對漂泊的恐懼、對未來的迷惘、對生存的焦慮。“當時初離家鄉,孑然一身,心靈孤寂而空虛,前途一片渺茫,生命失去信心和方向”龍彼德:《洛夫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5頁。,這樣的遭際對于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來說實在太過殘酷,而《石室之死亡》是在殘酷的血肉里長出的一簇惡與善、丑與美、死與生交相輝映的法蘭德斯罌粟。

“洛夫長詩中具象與意象的無限繁復,其實都源于這種基本組合的堅固耐用和清晰美麗。這種基本組合的特點是:具象是現實生活與經驗,意象是抽象總結和智慧或者自然規律。”荒林:《性別、鄉愁與洛夫詩歌的男性氣質美》,《華文文學》2011年第2期。盡管如此,筆者認為具象與意象的比重在洛夫的不同長詩中存在顯著差異,《漂木》的風格要比《石室之死亡》明朗得多,這一點早已成為學術界的共識。單就鄉愁書寫以及詩性空間而言,相比晦澀、抽象的《石室之死亡》,《漂木》顯得更為切實一些,盡管也帶有明顯的現代派韻味。

先看《漂木》中的一段頗具代表性的詩句:“海上,木頭的夢/大浪中如鏡面的碎裂/遂有千百只眼睛瞪視著/千帆過盡后只留下一只鐵錨的/天涯。最終/被選擇的天涯/卻讓那高潔的月亮和語詞/仍懸在/故鄉失血的天空。”洛夫:《漂木》,《洛夫詩全集》下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64~265頁。這里所選取的意象,諸如“海上”“木頭”“大浪”“千帆”“鐵錨”“天涯”“月亮”“天空”等,比《石室之死亡》更接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審美趣味;其中所營造的海水與長天共一色的空間,也更容易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而后,水果、股票、捷運、麻將、冰箱、電腦、麥當勞、電視機等常見物象的陸續出現,將“詩魔”進一步拉到讀者面前,身心松弛地談論家常時事。

“天涯”在《漂木》及其他洛夫后期詩歌里多次出現,洛夫為此還專門提出過一個美學概念——“天涯美學”:“如果說文學主要在表現作家的情感與心境,再沒有任何名詞比‘天涯美學’更能表現海外作家那種既凄涼的流亡心境,而又哀麗的浪子情懷。”洛夫:《洛夫訪談錄》,《詩探索》,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90頁。洛夫所指的“天涯”與中國古人常說的“天下”基本同義,“天涯美學”非常契合中國人的審美趣味,因而以天涯為主要媒介傳遞出來的鄉愁、以天涯為核心建構起來的詩性空間易于被理解和接受。這是《漂木》看起來比《石室之死亡》要更為明晰的重要原因。

然而,從另一個層面上說,《漂木》里的鄉愁似乎比《石室之死亡》里的鄉愁更加縹緲虛浮,因為此時的洛夫感到非常迷茫,不確定自己所思所念的“鄉”究竟在哪里:是在臺灣,還是在大陸,還是在更為廣闊的“天涯”?比較合適的說法是:“既然注定在風中一生擺蕩,漂泊也就是家,或者說,回家的最好方式就是‘離開’家。只不過這時,家的內涵發生了轉換:軀體的寓所無關緊要,靈魂的歸宿才顯得迫切,漂泊是為了尋找一個靈魂的家,一個精神的原鄉。”鄧艮:《漂泊體驗:洛夫詩歌與政治無意識》,四川大學2008年博士學位論文。也就是說,此時洛夫的鄉愁不再拘囿于家國,不再受制于地理空間,而是從相對狹隘的文化身份與地緣認同中跳脫出來,直指生命的本質意義與精神的終極追求。鄉愁不是對一家、一鄉、一國的悵惋,而是對人類命運的普遍關注、對精神原鄉的不懈探尋,因此洛夫在《漂木》里是那樣凸顯對原鄉的追尋、失去與再尋。

“或許,這就是一種/形而上的漂泊/一根先驗的木頭/由此岸浮到彼岸/持續不斷地搜尋那/銅質的/神性的聲音/持續以雪水澆頭/以極度清醒的/超越訓詁學的方式/尋找一種只有自己可以聽懂的語言/埋在心的最深處的/原鄉”洛夫:《漂木》,《洛夫詩全集》下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79頁。,詩人化身一根漂泊的木頭,追隨著神的旨意而毅然浮去,只為找到那能夠真正安歇靈魂的精神原鄉。但是,漂木對原鄉的追尋似乎注定是一場悲劇,因為“我們從來不知道回家的路”,返回原鄉的路線可能被云朵、星光、狂濤、浪花、貿易風、月色、天使的羽翼、母親的雙乳所掌握,卻不為漂木自己所知。同上,第288頁。因為不知道返回原鄉的路線,所以“漂泊者的/無聲的過程/無跡可尋的,淡淡的結局/一束鮮花/以任何方式/在任何地點/萎落,淺淺地埋葬/于深深的死亡”,而“記憶中漂泊的家園”仍舊繼續在水上漂浮,漂木在明天還是只會看到昨天和今天已經經歷過和正在體驗著的“染血的夢魘”,它最終很可能是在時間的凋零里為自己舉行一次靜謐的葬禮。同上,第269、287~288頁。盡管“回家的路上盡是血跡”,但是漂木始終沒有放棄,依然身處在漂泊的旅途里,并且“終于在空無中找到了本真”同上,第289、304頁。。可惜的是“本真”并非原鄉,漂木還要繼續前行,它永遠在追尋的路上而從未抵達。

到了《漂木》,洛夫詩歌里的鄉愁與詩性空間發生了重大變化,不再如《石室之死亡》那么晦澀難懂,而是有了某種從天空著陸以后的塵世氣息。而且正如有的學者指出“詩人洛夫移民加拿大已多年,漂木似乎繼續著他鄉愁詩人的形象,但此鄉愁已非彼鄉愁。地球村里的鄉愁,是失鄉愁之后的復鄉愁,全新的人類文化重構正悄然無聲地進行”荒林:《性別、鄉愁與洛夫詩歌的男性氣質美》,《華文文學》2011年第2期。,《漂木》里的鄉愁不再是一種有關地理方位的私人化情感,而是著眼于整個“天涯”和人類的普遍性關懷。

“空間是社會性的;它牽涉到再生產的社會關系,亦即性別、年齡與特定家庭組織之間的生物—生理關系,也牽涉到生產關系,亦即勞動及其組織的分化。”[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王志弘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頁。在洛夫詩歌里,詩性空間不僅與鄉愁糾纏環繞,而且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文化信息。從《石室之死亡》到《漂木》,洛夫詩歌里的鄉愁和詩性空間發生著變化,詩藝和關注點也在發生著變化。在《石室之死亡》那里,洛夫的鄉愁有著明確的指向,卻以一種艱深、玄奧的手法層層包裹;到了《漂木》,洛夫的鄉愁似乎迷失了方向,卻以一種相對寫實、具象的方式叩問社會和靈魂。與鄉愁匹配的詩性空間也發生著相應的變化,形而上的生命哲思慢慢退居幕后,形而下的現實反思令人觸目驚心。也就是說,單從表達效果出發,《石室之死亡》里的鄉愁和詩性空間偏向抽象、玄思,而《漂木》里的鄉愁和詩性空間更為具體、寫實。

在《石室之死亡》中,洛夫更加關注自我,更加注重表現私人化的主體精神狀態,由此表現出來的詩歌風格較為艱澀玄遠。到了《漂木》,洛夫走出個人冥思,走向廣闊的“天涯”,不僅關心糧食和蔬菜,還關心人類命運,因而詩歌風格比較清晰晴明。例如同樣是寫水,《石室之死亡》與《漂木》迥然不同。“第一回想到水,河川已在我的體內泛濫過千百次/而靈魂只是一襲在河岸上腐爛的褻衣/如再次被你們穿著,且隱隱作痛/且隱隱出現于某一手掌的啟闔之間/火曜日,我便引導眼淚向南方流”洛夫:《石室之死亡》,《洛夫詩全集》下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06頁。,《石室之死亡》里的水是形而上的水,是遠離現實生活的水,是超脫物質形態的水。“蘇州河涌進一大堆無骨的泡沫/張著錯愕的嘴/據說,公民意識/都朝浦東那個方向傾斜/市廛櫛比,商機遍地/泡飯,醬菜,辣蘿卜/大閘蟹滿市橫行/昨晚的文化水平驟然漲到喉嚨”洛夫:《漂木》,《洛夫詩全集》下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74頁。,《漂木》里的水則是形而下的水,是貼近現實生活的水,是契合物質形態的水。

上述變化可以說是洛夫的自覺行為,折射出其鍥而不舍的詩藝追求,洛夫詩歌因而變得更加可貴。如果說《石室之死亡》的詩性空間更多的是洛夫一個人的狂歡、悲慟與囈語,那么《漂木》則被寄予了詩人對于人類命運和精神走向的終極關懷,洛夫的藝術世界因而似乎變得更加廣闊了,而且更富有人世的溫情。有人把繁復的洛夫詩歌單純地理解為一種“沉重的家國鄉愁”禤展圖:《沉重的家國鄉愁——洛夫詩歌略論》,《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那是沒有充分開掘出洛夫的思想維度和精神世界,也未能完全認識到洛夫的偉大與宏闊。更何況洛夫自己說過“今天我卻說不出如此狂傲的話,亦因為我不知道我的中國在哪里,至少在形式上我已失去了祖國的地平線,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認同對象”羈魂:《且聽詩魔絮絮道來——洛夫筆訪錄》,《詩》雙月刊1998年第4期。,既然都失去了“祖國的地平線”和“最重要的認同對象”,所謂的“沉重的家國鄉愁”又從何說起呢?“一口棺,一堆未署名的生日卡/都是一聲雅致的招呼/一塊繡有黑蝙蝠的窗簾撲翅而來/隔我于果實與黏土之間/彩虹與墓冢之間”洛夫:《石室之死亡》,《洛夫詩全集》下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07頁。,《石室之死亡》關心的是個人,是主體,是自我。詩人在血漿里憂慮明天,在壕塹里品茗恐懼,在骨堆里體悟生命。《漂木》則是另外一番景象。“地球傳來消息/新世紀的人口將暴增一倍/水資源之爭將成為世界大戰的引爆點”洛夫:《漂木》,《洛夫詩全集》下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291頁。,《漂木》關心的是人類,是地球,是生存。詩人在反思“水淋淋的基督”能否拯救世人,在思考“慈愛的天父”能否改善生態,在冥想“水的溫柔”能否抗拒死亡。洛夫變得如此沉重,一雙翅膀被灌滿了人性救贖與人類自救,然而他依然在漫天血污中飛翔,這正是洛夫作為一位詩人的偉大之處。

從《石室之死亡》到《漂木》,其中的鄉愁和詩性空間之所以由玄奧變得明朗,離不開洛夫的思想變化——他變得更加關注現代社會生活,而且帶著銳利的批判精神:“強烈的叛逆和對現代生活的激烈批判,對于全新生活的渴望與追求,正是洛夫詩歌的驅動力所在。當然,也是洛夫勇于做一只現代漂木的理由所在。”荒林:《性別、鄉愁與洛夫詩歌的男性氣質美》,《華文文學》2011年第2期。我們甚至可以由此認為:《石室之死亡》使洛夫成為偉大的中國詩人,而《漂木》使洛夫成為偉大的詩人——人類歷史上的偉大的詩人。

“身世的顛沛流離,精神的孤絕,洛夫猶如大海中漂泊的一根漂木,且行且歌,同樣創作了大量的鄉愁詩歌”董正宇、劉春林:《鄉愁的兩種表達式——余光中〈鄉愁〉與洛夫〈邊界望鄉〉比較》,《湖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石室之死亡》與《漂木》正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在《石室之死亡》與《漂木》中,鄉愁和詩性空間關系緊密、交錯混雜,共同建構起洛夫詩歌的瑰麗旖旎的藝術世界。與此同時,《石室之死亡》《漂木》中的鄉愁與詩性空間存在著顯著差異:在表達手法上,前者傾向于艱澀、玄奧的風格,而后者相對寫實化、具象化。吊詭的是,鄉愁的“鄉”在《石室之死亡》那里有著明確的地域指向,及至《漂木》卻失去了確切的地理方位。鄉愁與詩性空間的相互交織、流動變化與內在矛盾,非但沒有損害洛夫詩歌的藝術性,反倒令之更加豐富多元,還折射出洛夫在詩藝上不斷鉆研探索的寶貴精神。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新聞學院2017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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