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處覓佳作:解釋項的啟示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老子《道德經》
本章提要:根據皮爾斯的定義,符號是一種三元示意模式(triad)。一個符號由符號再現體(representamen),符號所指涉的對象(obj ect)以及在符號指涉過程中生產的意義解釋項(interpretant)組成。與之對應,意義規律也服從三元的本質形式,意義不再是(索緒爾所說的)從能指到所指的任意直通車,而是從“二”到“三”的示意結構。因為符號的第三位——解釋項——開啟了新一輪的符號示意。該定義道出了符號示意的本質特征:首先在于無限衍義的可能性(即每一個符號的解釋項都會成為下一個符號的再現體);而由于無限衍義正是主體思維方式的本質特征,進而揭示出主體缺失之存在狀態(即主體一刻不停地使用符號以逼近意義的真值)。因此,皮爾斯式符號的核心在于符號解釋項,它涉及一套開放的意義機制;而由于自我在世的方式就是對意義的感知、闡釋與傳達,所以,符號解釋項成為理解自我示意的關鍵環節。
任何藝術文本,都體現著一種努力:追逐強大的意義能力。由此,方可使文本擺脫從符號到所指對象之間單調的直線軌跡。這種意義能力,就是一種詩性(poeticalness)或者我們常說的“文學性”。越是上乘佳作,越是令人深思,越是反思人性。與此對應,從接受者的角度而言,越能延伸到文本之外者,越具有“文藝氣息”。我們常言“文人”有個通病,常常“無病呻吟”,也就是指這種文學作品具有賦予感知對象意義的能力。因為,一旦文本產生脫離了敘述者,進入受眾的闡釋視域,延續文本生命力的接力棒就交移給了接受者:每一次閱讀,每一次接受與理解,都是在激活與重構文本“意義”。本書關注的正是從接受者的感知角度而言,文本敘述所攜帶的意義能力。
一個文本就是一個世界。其示意規律對于接受者而言,必須是一個謎。而理解文本意義之關鍵是符號的“第三性”——皮爾斯所說的符號解釋項。根據皮爾斯的定義,符號是一種“三元方式”,意義規律也服從三元方式的本質形式,符號的第三位——解釋項——開啟了新一輪的符號化,從而使示意成為延展不息、相繼轉換的動態過程。這也正是筆者所謂的“文學性”意義之所在。一個被認為頗有詩意的文本,必定會成功地將對象陌生化,拉長閱讀過程,引發接受者無盡的意義聯想。
當柏拉圖認為藝術是影子的影子(再現的再現,符號的符號)時,就已經暗示了文學的使命,在于與所再現世界之間形成的陌生化遠距離。我們應當借助文本,沿著影子的影子,走得更遠……直到《會飲篇》中所應許的那樣:
這時他憑借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觀照,心中涌起無限欣喜,于是孕育出無數的優美崇高的思想語言,得到了豐富的哲學收獲。如此,精力彌滿之后,他終于豁然貫通唯一的涵蓋一切的學問,以美為對象的學問。
首先,讓我們進入神秘的符號第三項:“解釋項”。
何為解釋項
“解釋項”被皮爾斯精練地概括為符號的“意指效力”(significate effect)。它是指符號再現體在解釋者心中所創造的某種東西。皮爾斯強調:“那些需要解釋心靈利用間接觀察來理解符號的所有部分,都是外在于解釋項的。”而所謂“間接觀察”(collateral observation),是對符號所指稱之事物的先前了解(previous acquaintance),它們并不屬于解釋項。與之相反,符號的解釋項是指“某種你在之前絕對沒有清楚意識到的東西”,被皮爾斯稱為符號的“涵義”(significance)
。換言之,解釋項是一種符號,它是可以翻譯或發展的原初符號。
符號之所以為符號,就是因為必須在某個方面為某個解釋者再現某物。也就是說,解釋項可被理解為符號自身的轉換與翻譯,具備“無限轉換”(endless commutability)屬性,以便符號接受主體實現意義的深化與推進。而理想中的最終解釋項則可以被理解為:為了與一個符號系統相連接或者相互聯系——符號把自身翻譯到另一個符號系統中所采用的一種方法。這里說的“系統”,就是在一個存在鏈接關系的群體中,由所有那些能夠相互支撐彼此的對象所組成的一個集合
。如果說索緒爾的符號體現了主體的絕對意志;那么,皮爾斯則否認了這種任意性和系統封閉性,而是承認主體只是示意鏈條中的一環,加入了無窮的意義世界。
關于對象與解釋項的邊界,皮爾斯做了詳盡的區分(考慮到相對于索緒爾式符號而言,皮爾斯式符號定義的突破口正是在于符號指涉對象之外的第三位解釋項,這一點至關重要)。皮爾斯曾以“命題”為例說明:在一個命題中,解釋項是該命題的謂項(predicate),其對象則是該命題的主項(subj ect)所指稱的事物。任何屬于解釋項的部分都是用來描述事實的性質的;而任何屬于對象的部分則旨在將此事實和其他相似的事實區分開來。比如,以“被火燒傷過的小孩以后遇到火就會避開”為例。命題的謂項就是“要么所有孩子都沒有被燒傷或孩子未曾被燒傷過;要么沒有機會靠近火或可能靠近火”;而該命題的主項就是“可能被解釋者從日常生活經驗中選擇出來的任何獨立的對象”
。解釋項的部分是用來描述事實的性質或特點的,而對象則是用來區別其他相似事實。在專論何謂解釋項這一部分中,皮爾斯曾總結道:“符號把某種事物代替為它所產生或它們改造的那個觀念,或者說,它是把某物從心靈之外傳達到心靈之中的一個載體。符號所代替的那種東西被稱為它的對象;它所傳達的東西,是它的意義;它所引起的觀念,是它的解釋項。”
對于此二者的邊界,趙毅衡有一個通俗易懂的解釋:對象是符號直接指明的部分,是意指過程可以立即見效的部分,而解釋項是需要再次解釋,從而不斷延展的部分。符號意義本身是無限延展的過程。解釋項必然變成另一個符號,因為“符號就是我們為了了解別的東西才了解的東西”
。一言蔽之,對象是符號的直接指稱,解釋項則沒有邊界,是對象各種屬性的總和,會隨著主體所處位置的變化而變化。
符號再現體(即人們通常意義上所說的“符號”)與其對象及其解釋項之間存在一種三元關系,這種三元關系的實質是一種無止境的再現系列:符號代替的對象是一個再現,后面的解釋項是另一個再現,而再現的意義本身也是一個再現。主體所獲得的意義是自身存在的文本化及其可以獲得解釋的方面。皮爾斯認為,這種前一個再現后一個的再現系列,可能會在其極限之處存在一個“絕對對象”(absolute obj ect)——這與某個“絕對主體”相對應。在論及意義對象的非均質性(即個體主體所獲意義之片面性)時,趙毅衡曾說:主體意識之所以存在于世,正是因為獲得的意義各不相同。如果意義相同,就只有一個絕對的主體。也就是說,每個主體意識把事物變成對象的方式不同,形成的解釋項不同,獲得的意義也不同。誠如皮爾斯所言:“意義只不過被認為是像脫去了不相干的衣物的再現本身一樣。”
然而,衣物似乎不可能被完全脫去,它只是因為某物變得更加透明。因此,這里存在著一種無限的回歸(infinite regress)。最后,解釋項只不過是另一種再現,真相的火炬傳遞到后一種再現之中,而這種再現同樣也具有解釋項。符號示意是主體在世的根本路徑——追求那個或許可以稱為絕對的解釋項。
那么,上述的三元關系,可否拆分為兩對二元關系的機械疊加呢?根據皮爾斯的觀點,符號過程定義是符號再現體、對象和解釋項三者間的合作,這種三元關系不能被簡化為任何二元關系。皮爾斯曾以“給予”(giving)為例說明這種不可簡化性:
分析“A把B給予C”之間的關系,什么是“給予”?它不是說A讓B離開自己,C隨后拿起B;在這種給予之中,任何物質傳遞并不都是必然會發生的。它是A依據規則讓C成為擁有者。在有任何“給予”的行為之前必定會有某種規則——無論它是否只會是最強的規則。
顯然,“給予”這一行為中含有三個對子:A放棄B, C接收到B, A讓C擁有。但我們并不能通過將這三個二元事物結合在一起,就得出“給予”這個三元事實。換言之,這三個二元事實都發生在一個行為之中。
由此,解釋項是理解皮爾斯符號定義的核心之所在,它道出了意義規律的本質形式是一種三元方式。通過解釋項,符號成為主體的再現系列,可以自身繁衍,生生不息,從而形成永無止境的示意鏈條。
解釋項之于自我的意指效力
解釋項的這種定義強調了符號并非只是再現其對象,更在于影響了主體心靈。這進而暗示:符號之于主體的效力在于自我的延伸,自我向未知領域的推進。一個符號必須具備一種能力,這種能力可以使它在某個解釋者心里創建另一個對等物或者一個更為深刻的符號,從而使得解釋者可以理清該符號的原初意思及其指稱、深度與廣度。
符號如此影響心靈,“決定某種由對象所間接引起的事物”。這種決定(determinantion)即解釋項,而這種決定中的直接影響因素就是符號再現體,間接原因是對象。而每個符號就是再現體、對象、解釋項之間的一種三元模態。在致維爾比女士的信中,皮爾斯從解釋項作用于主體的示意結果這一點出發,進一步將符號定義為“這樣一種東西,它被別的東西(即它的對象)所決定,并且由此決定著一種作用于某人的效力,我把這種效力稱為符號的解釋項;如此,后者就間接地被前者所決定”。對于皮爾斯而言,解釋項是符號的綜合意指效力,它不僅說明了符號是如何指稱或再現對象,更說明符號的翻譯(闡釋)是如何同時影響使用或接受符號的主體,以及解釋項所屬的整個符號系統。
解釋項被皮爾斯視為使人得以組織自身思維、觀念并將之范疇化的系統性機制。而主體將一個符號系統替換為另一個符號系統的延展過程,實現了意義的闡明(articulation)。
有學者在分析符號的“三元條件”
(triadic condition)時,曾強調符號的解釋條件在于:解釋項可以被理解為符號的翻譯,符號必須把自身翻譯為另一種發展得更為充分的符號,或“一個符號的意義就是它不得不被翻譯成為的那個符號”
,而這個過程會對翻譯者產生某種效力,解釋項可以被視為過程、產物及效力。
針對解釋項對于主體的具體意指結果,皮爾斯繼而將其分為:情緒解釋項(emotional interpretant)、能量解釋項(energetic interpretant)以及邏輯解釋項(logical interpretant)。
情緒解釋項是指符號自身會產生一種感覺(feeling),是人們在認知事物時所產生的感覺,有時甚至就是符號能夠產生的唯一意指效力。以電影背景音樂為例,作為典型的指示符號,電影中的背景音樂是電影敘述文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與文字、畫面、影像一起參與了意義的建構,因為它表達了電影文本敘述主體的音樂觀念,而此觀念與電影敘述的其他方面往往互為注解、彼此強化;并且這種音樂觀念存在于電影文本接受主體的一連串感覺之中。比如王家衛執導影片《花樣年華》時,曾解釋:該片講述的是20個世紀60年代以香港為背景的故事,因此在制作該片的原聲音樂時(以慵懶、懷舊、無奈、迷茫的小提琴音為主體,兼容了舊上海百樂門、蘇州彈詞、印度尼西亞民歌以及拉丁風味的咖啡音樂),一張多元卻意指相同的原聲大碟被精心打造而成,以呈現當時復雜紛呈,卻最終總能被貼上共同標簽的感覺——香港之聲。
如果一個符號要進一步產生更深一層的意指效力,就會卷入更多的意指行為。這種意指行為就是皮爾斯所說的“能量解釋項”,比如一句命令。它往往作用于主體內心世界發揮其心靈作用,但它是一種單一行為。文學敘述中的“回憶”是較為典型的例子。因為回憶具有“根據個人的回憶動機來構建過去的力量,它能夠擺脫源于經驗世界的強制干擾,在創造詩的世界的藝術中,回憶就成了最優的模式”。有時甚至是“回憶的場合和回憶的行為,而不是回憶起的東西,占據了中心地位”。
而符號更進一步的意指效力“邏輯解釋項”不再是一種單一行為,而是一種可以被視為普遍本質的思想,皮爾斯稱之為一個心靈符號。也就是說,邏輯解釋項產生的是一種心靈效力(mental effect),但屬于一種“普遍應用”(general application)。皮爾斯曾強調:并非所有的符號都具有邏輯解釋項,只有心智觀念(intellectual concept)以及與之相似的觀念才具有;它們都與一般物(generals)存在聯系。對于主體存在的一種特殊作用力,類似于對未來的自我所說的祈使命令句,皮爾斯建議稱其為“自我暗示行為”(act of auto-suggestion)。
我們以《追憶似水年華》(à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的一段敘述為例,其中,敘述者“我”追憶一個曾讓自己心動不已的女孩的名字時,拋出了一個從情緒解釋項,到能量解釋項,再到邏輯解釋項,呈拋物線滑動的符號軌跡:
吉爾貝特這個名字,在我身邊回響,使我想起叫這個名字的姑娘的存在。這名字不僅僅提到一個不在場的姑娘,而且是在對她叫喚(情緒解釋項);這名字就這樣在我身邊一掠而過,可以說是在產生作用,其威力因拋物線接近目標而逐漸增大;——我感到,這名字負載著一個人對叫這個名字的姑娘的了解和概念(能量解釋項)……這名字投出一條美妙的細帶,顏色如天芥菜花,如光澤般不可捉摸,如地毯般覆蓋其上,我不厭其煩地行走在這樣的地毯上,腳步緩慢,戀戀不舍,如同在褻瀆圣物(邏輯解釋項)……
從符號自身產生的感覺,到作用于內心的單一行為,再到一種“普遍應用”的心靈效力(即對于主體形成規則的效力),上述三種解釋項體現出主體認知世界的三個漸進過程。在這段文本中,邏輯解釋項是能量解釋項的一種效力,而能量解釋項又是情緒解釋項的一種效力。
由此可見,解釋項對主體的作用力,在于總會生成主體的新維度。因為事物一旦進入主體意識,就需要被再現,這種指稱的壓力就決定了符號的產生;換言之,符號的誕生就是主體將事物對象化,并因此涉入話語的過程——這也就是皮爾斯所說的“符號由其對象決定”之意。而“符號決定其解釋項”是指主體使用符號指稱對象,將主體意向性投射于所言說的對象時,對象在主體的意識中發酵,而形成(對于主體而言)的新方面,反過來充實豐富了主體的存在。這些“新方面”,就是皮爾斯所說的符號的“意指結果”(significate outcome)。也就是“除了符號自身表達所需要的語境與環境之外,還明確顯現在符號中的那種東西”。
事實上,我們可以發現,符號接受主體對命題謂項(即命題符號的解釋項)的理解是無法窮盡的,而命題示意的關鍵就在于符號在接受主體意識中所激發的“歧義”。所以,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意象派經典詩作是源于對中華形象與漢字語言的不同程度的誤讀。《紅樓夢》因各種“為我式”的解讀,衍生出了各式各樣的“紅學”;海明威小說中那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允許讀者順勢探出不同語境下的“水下原貌”。由此可見,符號表意是一個開放的動態過程,人類文化活動的多義性正是源自主體解釋標準的不同。甚至有學者認為,許多時候,符號解釋歧義越多越好。無論好壞與否,至少這是不爭的事實。在符號接受主體心里,每個解釋項都可以變成一個新的再現體,解釋項的意義不在于一個終極理解,而是朝著這個終極觀念無限逼近的相繼努力。符號示意,必定是無限衍義(infinite semiosis),而主體則是朝向終極理解奮進的那個謙卑主體。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敘述者“我”對瑪德萊娜蛋糕和椴樹茶水的體味,有一段極為細膩的描述,堪稱符號解釋項與無限衍義的精彩注解:
我對陰郁的今天和煩惱的明天感到心灰意懶,就下意識地舀了一勺茶水,把一塊瑪德萊娜蛋糕泡在茶水里,送到嘴里。這口帶著蛋糕屑的茶水剛觸及到我的上顎,我立刻渾身一震,發覺我身上產生非同尋常的感覺。一種舒適的快感傳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感到超脫,卻不知其原因所在。這快感理解使我對人世的滄桑感到淡漠,對人生的挫折泰然自若,把生命的短暫看作虛幻的錯覺,它的作用如同愛情,使我充滿一種寶貴的本質:確切地說,這種本質不在我身上,而是我本人。我不再感到自己碌碌無為、可有可無、生命短促。我這種強烈的快感從何而來?我感到它同茶水和蛋糕的味道有關,但又遠遠超出這種味道,兩者的性質想必不同。這種快感從何而來?它意味著什么?到何處去體驗這種快感?我喝了第二口,感覺并不比第一口來得強烈,接著又喝了第三口,感覺比第二口有所減弱。我該停下來了,茶水的效力似乎在減弱。顯然,我所尋求的真相并不在茶水之中,而是在我身上。茶水喚起了我身上的真相,但還不認識它,而我也無法對它進行解釋,只希望能再次見到它,完整無缺地得到它,以便最終能弄個水落石出。我放下茶杯,轉向我的思想,只有它才能找到真相。但怎么找?每當思想感到無能為力,就會毫無把握;至于這尋找者,它既是它應在其中尋找的陰暗地方,又是它有力無法施展的地方。尋找?不僅如此,而且是創造。它面對的是某種尚未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將其變為實在之物,然后把這種實在之物弄得一清二楚。
這段文字向我們拋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命題:主體通過符號文本所欲捕捉的,到底為何物?是符號再現體直接指稱的對象(即用回憶喚醒的茶盞和蛋糕的滋味)嗎?但這種味道迅速被(皮爾斯所說的情緒解釋項)一種無法訴諸語言的快感替換;繼而又被湮沒于記憶深處。“我”苦苦地想跟上它的腳步,尋覓真相,卻發現真相只不過是思想上的無能為力與意義上的漸行漸遠。留下的茶水與蛋糕,反而指向那個在回味(即符號再現)中失望的自我——主體從對事物的探尋返轉為自我的認知直至無窮。這一段中的敘述者,儼然是一個退隱的敘述主體: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只選擇記錄所感知的一切,隨符號釋義之鏈向前滑行。
解釋項與自我示意的關聯
在梳理了何謂解釋項之后,我們可以進一步理清自我、符號與意義之間的關聯。而關于自我與意識的關聯,《追憶似水年華》中也有一段意味深長的描述:
我的思想不也是個隱蔽之處?我感到自己深藏其中,卻可以看到外面發生的事情。我看到一件外界之物,意識到我看到了它,這種意識處于我和它之間,用一層薄薄的精神將它裹住,使我無法直接觸及其物質;這意識在我同它接觸之前就已化為烏有,就像熾熱的物體,即使你把濕的物品放在它旁邊,它也不會受潮,因為水分在它周圍蒸發得一干二凈。
在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自我”不是可以自由做主的主體,甚至連自己的“思想”也不完全受制于“我”;思想更像是聯系“我”與“事物”的一種方式或過程。與此同時,事物拒絕被“我”對象化,抵制思想的包裹與滲入。“我”似乎不只囿于某個特別的個體“我”,而成為人的自我意識的普遍寫照:無法直接用思想去把握事物。或許,我們可以大膽為之續筆:唯有用符號向之推進。因為這段敘述,已將“我”的思想文本化,并將那難以名狀的事物變成“我”言說的一個“對象”。
使用符號從而獲得意義,是主體的本質屬性。主體是一個“待在”(becoming)的過程,一種指稱自我、向他者輻射從而通達世界的話語能力。自我總是在不停地感知、闡釋、敘述、交流的動態過程中,將自己文本化,才得以成為“主體”。而意義是主體意識與對象世界之間的一個雙向構成物。主體獲得意向性的壓力讓事物變成對象,并迫使信息感知變形。而主體通過符號獲得的意義,反過來充實主體的自我存在意識。因此,符號、主體與意義這三者之間形成彼此注解的“三位一體”式關系。換言之,缺少任何一方,其余都無法精準地界定自身。其中,符號是(主體認知的)必經路徑;意義(的獲得及其對主體的反作用力)是最終目的;而(使用符號從而獲義的)主體則承載了經由路徑、通達目的這一自反性過程。
這里隱含了幾個問題。首先,主體并非先驗而自足的自我意識,而是一個自由但必須自覺謙卑的符號自我;通過符號示意,主體必定會進入與他者共在的意義世界中。其次,符號(符號的生命力在于其第三位——解釋項)必定無限衍生、發展、充實,以至無限逼近真值的。最后,主體追尋的意義永遠指向自身的有限性。意義的無限衍生,正是因為符號是意義之闕如,主體有所缺失,才需要符號。符號總是反映了主體所不具備的那部分。
為何斷定主體不是先驗自足的自我意識?這源于符號與意義的關系。符號示意的基本條件是再現,而再現的條件是對象的不在場。根據《舊約·出埃及記》,當以色列人出埃及時,曾在西奈山下用金子鑄造了一對金牛以供祭拜,結果引起神的震怒。因為神是先于一切,創造一切,無所不在的萬有之基。既然是處處“在場”,就無須用符號替代。反過來說,鑄造的偶像符號恰恰說明了人類對神信仰的缺失。所以,“摩西十誡”的第一條便是:不可祭拜偶像。又比如,我們之所以會在重要時刻拍照,是對正在流逝的當下自我作紀念,以便當下自我被未來我替換,或者當自我不復存在時,作為替代自我的一個符號。這或許能解釋為何多數男性對于婚紗照中那個“妻子”的熱衷程度遠不如妻子本人,因為妻子是在場的;若斯人已故,感情猶在,則會時常捧起照片,聊慰相思之苦。而女性對那個再現的自我似乎興趣也十分濃厚,這是為了用那個更美的再現自我來彌補在場的真實自我之所缺。所以,一旦符號指涉對象在場,符號就會自動取消,也就無須釋義。反過來說,符號的出現是因為主體尚不清楚對象所攜帶的意義是什么,一旦意義確定,主體則不必再使用符號。上述兩例說明了同樣的問題:在場無須符號,使用符號是因為缺席。趙毅衡將符號與意義的這種關系概括為“得意忘象,得魚忘筌”。主體之所以需要符號,是因為意義認知不夠。如前所述,符號總是指向主體所不是的那片領域,總是暴露出主體的缺失。于是,這里似乎出現了一個循環怪圈:主體在世,就會追求意義;追求意義,就會使用符號;符號越多,則越顯示意義之闕如。這一無奈的事實,反過來印證了理解符號的關鍵在于其第三位——解釋項:解釋項道出了符號的真諦在于無限衍義,因為符號始終是主體的思維路徑,而非意義本身;終極的意義屬于那個絕對的主體。而使用符號的主體,只能在漫漫認知道路上求索,沿著無盡衍義的鏈條,層層剝除真相的外衣。
其次,意義為何一定是豐富的?每個符號都承載著三種意向性:符號發出主體所希冀的意義符號編碼及所在語境規定攜帶且落實的意義,以及接受主體重構的意義。在符號示意的過程中,三種符號意義經常不一致。例如,《紅樓夢》中向襲人論及死亡之義時,關于怎么個“死”法,賈寶玉有一個詩意的設計:
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三十六回)
這段最能代表賈寶玉個性的話,恰恰是說給最聽不懂的襲人聽的。而此時襲人規勸寶玉的那份忠心又的確是感人的。兩個最不志同道合的人卻向彼此表達了最心底的話語。這并非一個簡單的“反諷”或“對照”就可以完整形容。襲人極盡心力,用心良苦的一番規勸,卻引出寶玉對自我本性最淋漓盡致的一次剖析,甚至是對死亡的宣言。賈寶玉的這番心里話是一個沒有回應的獨白。襲人并不理解他對死亡的看法。因為中國傳統文化看不到死亡的積極意義,因而她不可能理解賈寶玉。傳統中國文化將個體的價值定位于自己在周圍人際關系網中的恰當角色。因此,和西方死亡哲學傳統關注死亡的本體性、個體性相比,中國的死亡哲學更注重死亡的社會性和倫理意義。在傳統中國文化語境中,賈寶玉成了一個終極意義上的棄兒。
事實上,在每個主體的心里,每個解釋項都可以變成一個新的再現體,構成無盡的闡釋系列。每個符號從發出到接收會衍生出多種“歧義”。所以,對于每個使用符號的主體而言,必然會將符號拋入人際交往之間,而符號也必然會將更多的主體拉入意義競爭的世界。每一個攜帶歧義的他者對主體而言,都是一面認知之鏡,因為他者所攜帶的意義折射出自我之所不是,迫使主體正視意義的片面性和自我的有限性。列維納斯認為,主體性是通過在與他者面對面的遭遇中,臣服于一個他者而得以形成的;也就是說,主體性總產生于交互主體性,總是在人際符號網中形成的,并將自我確定為主體的話語能力。但這不是在將他者的“差異”還原為自我所知道的同一意義中,而是在基于他異性(alterity)的不同意義中得以形成的。所以,符號學要求主體盡可能地用“第三人稱視角”來將自我文本化。胡塞爾有一段關于“共同主體”的話,常被人們引用:“每一個自我主體和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互一起地生活在一個共同的世上,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世界,它對我們的意識來說是有效存在的,并且是通過這種共同生活而明晰地給定著。”所謂意義對象的非均質性,就是為了證明主體的意義能力是相當有限的;在意義關系中,他者就是另一個自我,“移入”就是在他者中生活,化入他者的存在,并因而進入他者的生命奮進之中。
我們以拉康的自我符號域為例。根據拉康的自我三分,自我是建立在自我之外的。想象域所提供的只是回應在鏡像中所看到的所感覺到的統一與分離。而現實域是無法企及的“終極解釋項”,是一種共享的文化構建,一種關于周遭世界的共識。自我永遠是不斷延伸的(the self is always derivative),并且自我符號總是提示著自我的不足。欲望(desire)是渴望自我的完整,而每一個個別所求,則是需求(demand)。受拉康心理分析影響的女性心理分析堅持認為,語言符號總是從外部定義主體,從而制造一種關于自我的缺失感。
作為符號的“意指結果”,解釋項打破了索緒爾符號的封閉示意系統,使示意成為延展不息、相繼轉換的動態過程。符號的這種三元模態,揭示出主體在世的境遇,即不停地使用符號示意,而個體所獲之義必定是片面的意義,所以,自我只能謙卑如故,無限逼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