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性語言的革命
- (法)茱莉亞·克里斯蒂娃
- 2724字
- 2020-11-12 18:17:55
跨回門檻的誘惑(代序)
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所長
提起克里斯蒂娃,我們就想起那一系列神秘莫測、似有魅力的術(shù)語:子宮間、賤斥、憂郁癥、自己的陌生人,當然還有文科學子與學人們?nèi)巳硕紩f的“文本間性”。不少人認為這些術(shù)語就是來源于克里斯蒂娃本人,以至于2012年她在復旦大學訪問時,面對聯(lián)袂而來的“文本間性”問題,有禮貌地說:“我當然挺滿足的,但是略感驚訝。”
這也不能完全怪廣大文科學生。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他們聽課聽的是“關(guān)鍵詞”,書本說的是“關(guān)鍵詞”,考試考的也是“關(guān)鍵詞”。關(guān)鍵詞是濃縮維生素,服用維生素能高效存活,卻完全失去了美食的“詩性”。克里斯蒂娃就是這種維生素制造業(yè)的犧牲者之一。她就像她在本書中描寫的“獻祭品”:“獻祭表明所有的秩序都是建立在再現(xiàn)的基礎(chǔ)之上的。暴力便是象征的泛濫,殺死實質(zhì),從而使得它能夠指稱。”的確,“關(guān)鍵詞”的指稱暴力式地精確,但贏得這種精確性,代價是殺死實質(zhì),讓人不再讀原作。
于是乎二手講解泛濫,捷徑閱讀成風,手捧克里斯蒂娃講解說明的讀者,遠遠超出讀克里斯蒂娃原作的人。克里斯蒂娃的原作,翻譯成中文的沒有幾本,她1973年的成名作《詩性語言的革命》,是她理論體系的起點,卻一直沒有中譯。鄙人曾經(jīng)冒昧問過二位法國文學理論翻譯的元老級人物,得到的回復是“譯出來也太難讀”。一個原因是法文原書太厚,英文本10年后才出版,原文的600頁被刪掉三分之二,原因在英譯序中說得很清楚:絕大部分篇幅是馬拉美與洛特雷阿蒙詩作用詞的仔細分析。應當說英譯本做得有道理,中譯本也襲用了這種編輯方式,遵從原作權(quán)威的法國文學翻譯界,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但是克里斯蒂娃本人,卻為這本中譯文寫了序言,看來她是認同這個做法的。
無論如何,用了這樣的方式,《詩性語言的革命》終于在接近半個世紀后,介紹給中國讀者了。我們終于可以看到一系列克里斯蒂娃式“關(guān)鍵詞”的由來與原語境了。
這本書是克里斯蒂娃的法國“國家博士”學位論文。克里斯蒂娃原是保加利亞索菲亞大學的研究生,于1965年冬天到達法國。很快她就卷入了法國的激進學生運動浪潮,同時在現(xiàn)代文化批評的大師中找到了她的思想立足點。1973年她提交了這本“國家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中有她的精神導師巴爾特。法國的“國家博士”(Doctorat d'état)學位之難得是有名的,國家博士答辯似乎是每個學科的大事,它不僅是審查一個青年學生論文寫得如何,而且是受洗式地接納知識分子圈的新來者,所以對外國人特別嚴格。據(jù)說直至20世紀30年代末,中國留學生拿到法國國家博士學位的只有7人,其中包括嚴濟慈、童第周、錢三強等絕頂天才。劉半農(nóng)1925年做實驗語音學的國家博士答辯,傲慢的法國漢學權(quán)威以僻典炫學,氣氛緊張,答辯7個小時,最后筋疲力盡,由朋友扶出。30年代初從牛津轉(zhuǎn)往法國留學的錢鍾書對此很反感,棄博回國。然而克里斯蒂娃的考博成了一時盛典,連《世界報》都派記者參加。這本博士論文的確展現(xiàn)了她的理論才華,讓人稱羨:她對柏拉圖、黑格爾、弗洛伊德、拉康、馬克思等許多理論權(quán)威博采眾長的綜合能力,在大師們的聲音中發(fā)出她自己獨特的聲音。無怪于巴爾特高度夸獎這位外國學生。這正是在70年代初學術(shù)大轉(zhuǎn)向的節(jié)骨眼上,大師們自己正在痛苦地突破結(jié)構(gòu)主義,轉(zhuǎn)向后結(jié)構(gòu)主義,巴爾特承認他的這位外國學生,是他轉(zhuǎn)向的動因之一:“你讓我從產(chǎn)品轉(zhuǎn)向了生產(chǎn)。”
克里斯蒂娃一生學術(shù)的“關(guān)鍵詞”雖然多,卻是脈絡分明地從這本書起源。本書論點的中心,是對“符號態(tài)”的憧憬。它浸泡著每個嬰兒的“前俄狄浦斯”階段,此后潛伏在每個人的意識底蘊中;整個人類有前語言時期,因此這個“符號態(tài)”也始終潛藏在每個文化中。在詩性的非理性語言中,“符號態(tài)”的潛流會像巖漿一樣熾熱地冒出來。對這個神秘而寶貴的,我們可以眷戀回顧卻已經(jīng)永遠失去的狀態(tài),克里斯蒂娃給了一個令人迷惑的希臘詞“子宮間”(chora)。
一旦進入了語言與其他表意體系,進入克里斯蒂娃所謂的“象征態(tài)”,人就成為“說話的主體”(suj et parlant),交流必須遵從規(guī)定,才能讓大家都懂。這種對符號表意的控制,是文明秩序的真正基礎(chǔ)。“象征態(tài)”使人類文明得以產(chǎn)生,得以延續(xù),也使人能夠進入社會,條件就是人必須服從文化的規(guī)則。無論對個人、個別文化,還是對整個人類和人類文化而言,跨過這個門檻,是必須的,人從此成為社會人。人類一旦離開了子宮間,就跨過了門檻,但是成為社會人后,主體就無法自行存在,就不得不借靠近各種社會主體取得“認同”,我們的主體“永遠站在脆弱的門檻上”。但是主體就變成了永遠分裂的、不完整的存在。主體性擱淺在這個門檻上,無法完全跨過(因為它不得不懷念子宮間的自由和溫暖),也無法跨回去(因為他不得不成為社會交流的一員)。
任何人,任何文化,一旦跨出前語言的“符號態(tài)”空間,就永遠回不去了,只有詩性語言才能提供革命性機遇。克里斯蒂娃贊美實驗文學藝術(shù)的先驅(qū)者馬拉美和洛特雷阿蒙,他們的作品中有大量“隨機的,對語言構(gòu)成和句法的拒絕和否定”,使它們能“用非政治的姿態(tài)擊潰社會秩序以來的邏輯體系”。詩性語言挑戰(zhàn)文化符碼控制,因此多少回到了子宮間的“符號態(tài)”,那里的前音節(jié)、前詞匯,“只能被比擬為音律或律動”。
這是不是從一個新的角度重新解釋弗洛伊德的人格分裂原則呢?是新的,也是新穎的、新奇的,是一個完全創(chuàng)新的解釋。弗洛伊德曾經(jīng)對精神分析運動缺少女學者感到遺憾,他感覺到僅從男性角度討論“弒父戀母”不免有偏見。然而弗洛伊德的呼吁也召喚著危險:一旦有原創(chuàng)力的女學者來審視這些問題,就會推翻原有的解釋——在克里斯蒂娃的精神分析中,人性復原的方向是“詩性—母性”,她把藝術(shù)的革命性,歸諸母性,歸諸“被賤斥”的女性特征,而不像在弗洛伊德那里,只是作為俄狄浦斯情節(jié)的背景板,作為精神分析體系的暗淡參照。
在我們的理性文化中,母性才是受憂郁癥詛咒的俄狄浦斯的真正歸屬,母親的身體才是符號的非分化狀態(tài)。詞語并不是所向披靡的武器,藝術(shù)也并不是絕對安全的避風港,而只是永遠失去的子宮間性的遙遠回響。這就是為什么克里斯蒂娃贊美那些敢于自我終結(jié)的女藝術(shù)家伍爾芙、普拉斯、茨維塔耶娃等。門檻上的平衡永遠處于危機狀態(tài),就看我們是否能鼓足勇氣投身思想的實驗。成人的我們走上了不歸路,但是我們能借助藝術(shù)語言中的“詩性”,而隱隱聽到往昔的仙樂。引導我們的“永恒女性”,就在我們被遮蓋的記憶之中。
由此,克里斯蒂娃這個異鄉(xiāng)女子,口袋里只有5美元,行李箱里卻裝著巴赫金的馬克思主義符號學俄文本,走進了巴黎的雪夜,走向了她后來頌贊的現(xiàn)代女性思想家——阿倫特、克萊因、柯萊特、斯達爾夫人……的圣女峰巔。今天,這個東歐女子的著作,之所以值得我們細讀,因為正如雅柯布森敏感地指出的,她“敢于問那些被詛咒的問題,把它們從問號的控制中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