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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地農民找到真理了么

電影《列寧在十月》中有這樣一段情節,按電影界的話來說是一場“戲”:一個“農民”的“代言人”從鄉下來到莫斯科,竟得以進入克里姆林宮,要求見列寧一面,他有話要代表鄉下的“農民”們對列寧說——他聲稱自己是代表“農民”們來尋找“屬于農民的真理的”。

正巧,列寧那會兒沒什么重要的革命工作,于是接見了他。

列寧客氣地請他坐下。我們都知道的,偉大的列寧同志對于工農兵尤其是他們的代表人物,一向是平等而友善的。那“農民”的“代言人”卻沒坐。他多少有點兒局促,但絕對沒有顯出卑微的樣子。那是個身材高大的“農民”,在身材矮小的列寧面前,他占盡著體格方面的優勢。他之所以沒坐,觀眾可以理解為是不屑于在不愿一坐的地方坐下去。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對克里姆林宮這個已經變成了每天發出一道道革命指示的地方心懷著分明的敵意。

他開口便問:“土地自古以來是屬于誰的?是屬于我們農民的,對吧?糧食是誰在地里種出來的?也是我們農民,對吧?沒有糧食,我們農民就無法活!那么,就再也沒有人來種地了!你們城里人會到鄉下去種地嗎?不會的!可現在呢,你們城里人卻跑到鄉下去,將土地從我們農民手中沒收了!還一車車地拉走了我們剛剛打下的糧食!聽說你是擁有真理的人,請問,這世界上還有屬于我們農民的真理嗎?如果革命是你們蘇維埃的真理,那么我們農民的真理又是什么呢?”

以前看過《列寧在十月》這一部電影的中國人,應當都記得那一個蘇聯國內革命時期的農民的振振有詞,特別是穿插在他的話語中的“對吧”二字,被配音演員說得“中國味兒”十足,給人留下極深刻之印象。

然而列寧同志是頭腦多么敏感的人!他沒聽幾句就聽出破綻來了。輪到列寧同志開口時,他照例將雙手卡在西服背心的肩邊那兒,以從容不迫而又洞察一切的口吻反問:“我只知道這世界上有貧農、中農、富農和地主,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么你所謂的農民。請問你是你所謂的農民中的哪一種人?”在列寧的追問之下,那尋找屬于“農民”的“真理”的“農民”,不得不承認自己擁有多少多少畝土地。

而列寧按照階級分析之法,立刻言之有據地將他劃成了“富農”。

接著列寧同志以他那一向高亢的語調說:“不錯,土地應該屬于農民!但是更應該屬于所有的農民,而不是僅僅被少數地主和富農霸占著!我們蘇維埃的革命,要完成的大事包括這一件事!我們把土地從你們手中沒收過來,是因為你們地主富農對土地的占有那是沒有什么道理的!如果你們反抗,我們就鎮壓你們!我們沒收的也不是你們的勞動成果。糧食對于你們是不勞而獲的東西!你們的糧倉滿滿的,吃都吃不完,而城里很多人卻餓死,如果你們不愿意,我們就說服你們。如果你們還不愿意,我們就把本不屬于你們的勞動成果搶奪過來!如果你們反抗,我們就要鎮壓你們……”結果當然是,那個富農,并沒有從列寧那兒尋找到什么“農民的真理”。他悻悻而去時嘟噥:“走著瞧!”

列寧沖他的背影大聲說:“告訴那些派你來的人,蘇維埃是不會怕你們的……”

往事如煙,蘇聯作為一個國家竟已不復存在。《列寧在十月》這一部電影,對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國人也無疑是“過氣”了的經典。他們所能看到的依然和列寧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電影,大約只有德國人拍攝的《告別列寧》了。在這一部電影中,列寧的巨大銅像被吊車扯倒的畫面,令人思索萬千。

《告別列寧》這一部電影的光碟我也看過了。所以我這個本身雖不是“農民”的人,每每不由得作無聊人的亂想:就算這世上并沒有什么“農民”,而只有地主、富農、中農和貧農吧,那么果真有過屬于什么中農和貧農的“真理”嗎?

進言之,如果將以上問題限定為一個中國或曰中國特色的問題,那么結論又應該是怎樣的呢?眾所周知,中國之革命,是農民的革命。確切地說,是雖生為農民卻沒有屬于自己的土地的人們的革命。由于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所以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國“失地”農民也最多。由于中國近代的工業極為落后,所以大批“失地”的農民根本無法轉變為能夠在城鎮里生存下去的城鎮人口,革命遂成他們唯一的活路,革命遂成他們的“真理”。

“耕者有其田”——他們要的只不過就是這么一句話。

一九四九年以后,他們如愿以償了。

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文學作品中、戲劇中乃至繪畫中——攥在地主富農手里的地契被燒毀了,在共和國以新政權的名義分到他們各自名下的土地的邊界釘下木界牌了,那時的他們眼中流下的淚,趴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號啕大哭的情形,無疑是震撼人心的……此刻,似乎再巨大再慘重的代價都是值得付出的了。因為代價是那么的觸目驚心,勝利后的報復遂成不爭之事實。

然而土地歸在他們名下的時間卻不過是短短的兩三年。緊接著一步步地又歸在互助組、合作社、人民公社的“集體”的名下了。之所以將“集體”二字括上引號,并非質疑“集體”之性質的不真實,而是為了著意指出,對于中國“人民公社”的社員,他們實際上又成為沒有屬于自己的土地,而僅僅擁有在集體的土地上從事農業勞動的權利的人罷了。計算他們勞動力價值的方式是工分,這僅僅是換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公平。為此,成千上萬的他們的兒女前仆后繼,雖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中國人都知道的,那時候農民獲得的報酬是很低很低的。憑了工分記錄,他們年終可以分到極少極少的錢。那點兒錢僅夠他們買得起有限到最低程度的一般日常用品,比如鹽、火柴,以及像城里人家一樣憑票供應的布匹。

中國之許許多多地方的許許多多的農民,在改革開放以前,一年到頭甚至嘗不到幾次醬油。窮得一家人合穿一條褲子的事,也決然不是編造的。他們生存下去的口糧是每年秋季分到的沒有加工過的糧食;加工之后,其實每人每月的定量,并不會比城市人口多到哪兒去。有時候,還會更少。他們的絕大部分勞動成果,都被作為公糧收繳走了。即使在災荒年代,土地上所產的一點點糧食,也要本著“先公后私”的原則來分配。也就是說,公糧是必須先收繳的,農民吃什么過后再考慮。而實際情況往往是,收繳了公糧以后,農民亦即“人民公社”社員,通常只有拖兒帶女去逃荒……

在列寧的那個年代,在列寧的眼里,世界上是從來沒有過什么農民的,而只有地主、富農、中農和貧農。列寧在邏輯上是正確的,他的邏輯符合“馬非馬,白馬為馬”的哲學邏輯。正如世界上沒有邏輯學上的“婦女”,而只有現實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女人。蘇維埃革命使世界上從此有了一種新的農民——自己并不實際擁有土地,但必須而且只能在土地上勤勤懇懇辛辛苦苦地勞動的農民。他們叫集體農莊之莊員。集體農莊之莊員也罷,人民公社之社員也罷,叫法不同,但本質上是一類人。于是,一個哲學邏輯上的悖論在世界上產生了——馬即白馬。這是一個由減法得出的結論——消滅了地主、富農;改造了中農;于是在蘇聯和以前的中國,只剩下了一種農民——不實際擁有土地,但必須而且只能在土地上勤勤懇懇辛辛苦苦地勞動的農民。他們理論上絕對是土地的主人。但是他們在土地上收獲的勞動成果,必須而且只能以世界上最低的價格賣給國家。一切不是賣給國家而進行的買賣,都被視為非法行為。有時制裁那樣一種非法行為的刑律是很嚴很重的。

結果更大的一個悖論在世界上產生了——革命真的使早先“失地”的農民尋找到了屬于他們的“真理”亦即公平了么?他們成就了中國之革命,他們成就了中國現已取得的一切煌煌成果。

事實上是,自一九四九年以后,他們以根本不再叩問理應也存在的屬于他們的“真理”亦即公平,為中國圓著共和國之夢。具體而論,有人格上這樣的農民,也有人格上那樣的農民。但總體而言,依我想來,我們中國之“農民兄弟”,實在可以比作是我們中國的一個人口最多的“圣徒階級”。整個的中國農民階級,他們是一個具有宗教般奉獻精神的階級。

上蒼作證,迄今為止,中國給予中國農民的,比他們給予中國的,那可要少得多!對于中國農民剛剛才獲得了的這一點兒公平,稍有良心的中國人是絕不該搖頭皺眉,擺出這個家那個家的嘴臉說三道四的。那還算是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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