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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玉順嫂的股

九月出頭,北方已有些涼。

我在村外的河邊散步時,晨霧從對岸鋪過來。莊稼地里,割倒的苞谷秸不見了,一節卡車的掛斗車廂也被隱去了輪,像江面上的一條船。

這邊的河岸蕤生著狗尾草,草穗的長絨毛吸著顯而易見的露珠,剛澆過水似的。四五只紅色或黃色的蜻蜓落在上邊,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幾乎是在摟抱著草穗。它們肯定昨晚就那么落著了,一夜的霜露弄濕了翅膀,分明也凍得夠嗆。不等到太陽出來曬干雙翅,大約是飛不起來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覺到了微微的水濕。可憐的小東西們接近著麻木了,由麻木而極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聽天由命地緩緩地轉動著玻璃球似的頭,我看著這種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蟲因為秋寒到來而喪失了起碼的警覺,一時心生出憂傷來。“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的季節過去了,它們的好日子已然不多,這是確定無疑的。它們不變得那樣還能怎樣呢?我輕輕將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東西隨即又垂攏翅膀摟抱著草穗了。河邊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盡生長優勢,草穗粗長,草籽飽滿,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轉身,見是個少年。霧已漫過河來,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見到過他。

我問:“有事?”

他說:“我干媽派我,請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問:“你干媽是誰?”

他靦腆了,訥訥地說:“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順嫂那個……我干媽說您認識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媽是誰了。

這是個極尋常的小村,才三十幾戶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這條河算是特點,此外再沒什么吸引人的方面。我來到這里,是由于盛情難卻。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還生活在村里。村里有一位民間醫生善推拿,朋友說治頸椎病是他的“絕招”。我每次回哈爾濱,那朋友是必定得見的。而每次見后,他總是極其熱情地陪我回來治療頸椎病。效果姑且不談,其盛情卻是只有服從的。算這一次,我已來過三次,已認識不少村人了。玉順嫂是我第二次來時認識的——那是冬季,也在河邊。我要過河那邊去,她要過河這邊來,我倆相遇在橋中間。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秸,望著我站住,一臉的虔敬。

我說是。她說要向我請教問題。我說那您放下苞谷秸吧。她說背著沒事兒,不太沉,就幾句話。

“你們北京人知道的情況多,據你看來,咱們國家的股市,前景到底會怎么樣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魯迅在聽祥林嫂問他:人死后究竟是有靈魂的嗎?

她問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從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聽也會聽到幾耳,所以也算了解點兒情況。

我說:“不怎么樂觀。”

“是么?”——她的雙眉頓時緊皺起來了。同時,她的身子似乎頓時矮了,仿佛背著的苞谷秸一下子沉了幾十斤。那不是由于彎腰所致,事實上她仍盡量在我面前挺直著腰。給我的感覺不是她的腰彎了,而是她的骨架轉瞬間縮巴了。

她又說:“是么?”——目光牢牢地鎖定我,竟有些發直,我一時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說不怎么樂觀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還是很糟糕?就算暫時不好,以后必定又會好的吧?村里人都說會的。他們說專家們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話,使我不知該信誰了……只要沉住氣,最終還是會好的吧?”

她一連串的發問,使我根本無言以對,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么一個僅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里,會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還是農婦!

我明智地又說:“當然,別人們的看法肯定是對的……至于專家們,他們比我有眼光。我對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萬別把我的話當回事兒……否極泰來,否極泰來……”

“我不明白……”

“就是……總而言之,要鎮定,保持樂觀的心態是正確的……”

我敷衍了幾句,匆匆走過橋去,接近著逃掉。

在朋友家,他聽我講了經過,頗為不安地說:“肯定是玉順嫂,你說了不該那么說的話……”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說那可咋辦?那可咋辦?

朋友告訴我,村里人家多是王姓,如果從爺爺輩論,皆五服內的親戚關系,也皆闖關東的山東人后代,祖父輩的人將五服內的親戚關系帶到了東北。排論起來,他得叫玉順嫂姑。只不過,如今不那么細論了,概以近便的鄉親關系相處。三年前,玉順嫂的丈夫王玉順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時,一頭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們的兒子在上技校,他們夫妻已攢下了八萬多元錢,是預備翻蓋房子的錢。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蓋過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還是從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順嫂沒了翻蓋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時,村里人家幾乎都炒起股來。村里的炒股熱,是由一個叫王儀的人煽乎起來的。那王儀曾是某大村里的中學的老師,教數學,且教得一向極有水平,培養出了不少尖子生,他們屢屢在全縣甚至全省的數學競賽中取得名次及獲獎。他退休后,幾名考上了大學的學生表達師恩,湊錢買了一臺挺高級的筆記本電腦送給他。不知從何日起,他便靠那臺電腦在家炒起股來,逢人每喜滋滋地說:賺了一筆又賺了一筆。村人們被他的話撥弄得眼紅心動,于是有人就將存款委托給他代炒。他則一一爽諾,表示肯定會使鄉親們都富起來。委托之人漸多,玉順嫂最終也把持不住欲望,將自家的八萬多元錢悉數交付給他全權代理了。起初人們還是相信他經常報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閉塞的一個小村,還是會有些外界的情況說法擠入的。于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電視里的《財經頻道》來。以前,人們是從不看那類頻道的,每晚只選電視劇看。開始看那類頻道了,疑心難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約了到王儀家鄭重“咨詢”。王儀倒也態度老實,坦率承認他代每一戶人家買的股票全都損失慘重。還承認,其實他自己也將他們兩口子多年辛苦掙下的十幾萬元全賠進去了。他煽乎大家參與炒股,是想運用大家的錢將自家損失的錢撈回來……

他這么替自己辯護:“我真的賺過!一次沒賺過我也不會有那種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錢確實不對,但從理論上講,我和大家雙贏的可能也不是一點兒沒有!”

憤怒了的大家哪里還愿多聽他“從理論上”講什么呢?就在他家里,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給他的錢數大或較大的人,對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動,把他揍得也挺慘。即使對于農民,當今也非倉里有糧,心中不慌的時代,而同樣是錢鈔為王的時代了。他們是中國掙錢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錢鈔天天在貶值已夠憂心忡忡的,一聽說各家的血汗錢幾乎等于打了水漂兒,又怎么可能不急眼呢?茲事體大,什么“五服”內“五服”外的關系,當時對于拳腳絲毫不是障礙了。第二天王儀離家出走了,以后就再沒在村里出現過。他的家人說,連他們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將所剩無幾的股渣清了倉。

從此,這小村的農民們聞股變色,如同真實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實實的蟒蛇精,專化形成性感異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們轉而一想,也就只有認命。可不嘛,些個農民炒的什么股呢?說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獸了,而且是猛獸并沒撲向自己,自己主動割上趕著喂的,疼得要哭叫起來也只能背著人哭到曠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見到或一想到玉順嫂,心里還會備受道義的拷問與折磨——大家是都認命清倉了,卻唯獨玉順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著股票升值的美夢!仍整天沉浸于她當初那八萬多元已經漲到了二十多萬元的幸福感之中。告訴她八萬多元已損失到一萬多元了也趕緊清倉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話的沉重打擊;不告訴呢,又都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為他們家與玉順嫂的關系真的在“五服”之內,是更親近的。

朋友正講著,玉順嫂來了。朋友一反常態,當著玉順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數落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無非說我這個人一向不懂裝懂,自以為是,由于長期被嚴重的頸椎病所糾纏,看什么事都變成了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參與演戲,說我也曾炒過股,虧了幾次,所以一談到股市心里就沒好氣,自然念衰敗經。我呢,只有嘿嘿訕笑,盡量表現出承認自己正是那樣的。

玉順嫂是很容易騙的女人。她高興了,勸我要多住幾天。說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熱乎乎的火炕,頸椎病會有減輕。

我說是的是的,我感覺痛苦癥狀減輕多了,這個村簡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順嫂走后,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無話。我想苦笑,卻連一個苦的笑都沒笑成。朋友的老父母則都喃喃自語。一個說:“這算干什么?這算干什么……”另一個說:“往后還咋辦?還咋辦……”

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她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著,不下炕了,你別見怪啊……”那少年將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看出那是讓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我說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她嘆口氣,說她得了風濕性心臟病,一檢查出來已很嚴重,地里的活兒是根本干不了啦,只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了。我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錢買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賭氣又一走,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了。我心不但一沉,竟還疼了一下。她望著少年又說,多虧有他這個干兒子,經常來幫她做點兒事。

接著問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嗎?”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玉順嫂也夸了他幾句,話題一轉,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玉順嫂又嘆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啊!你別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我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何況你梁先生是一個悲觀的人,悲觀的人勸別人不要悲觀,那更不起作用了!你來都來了,便耽誤你點兒時間,這會兒就替我把遺囑寫完吧……”

那少年從抽屜里取出紙、筆以及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二十二萬多元錢,二十萬元留給她的兒子,一萬元捐給村里的小學,一萬元辦她的喪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墳,余下三千多元,歸她的干兒子……

我接著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必用那二十萬元給自己修一處農村的家園,說在農村沒有了家園的農民的兒子,人生總歸是堪憂的。并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將寫遺囑之事一說,朋友長嘆道:“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希望由你這位作家替她寫遺囑,成了她最大的心愿……”我張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的。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么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時代人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

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第二天下起了雨。第三天也是雨天。第四天上午,天終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人匆匆來了,他們說玉順嫂死在炕上。朋友說:“我不能陪你走了……”他眼睛紅了。我說:“那我也留下來送玉順嫂入土吧,我畢竟是替她寫過遺囑的人。”

村人們湊錢將玉順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也湊錢替她丈夫修了墳。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系的手機號碼被告訴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怕被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時問責,惹出麻煩。那是一場極簡單的喪事,卻還是有人哭了。喪事結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干媽留給我的那份兒錢,我該跟誰要呢?”朋友默默看著少年,仿佛聾了,啞了。他求助地將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團糾結,郁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么好。

路邊草叢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場秋雨一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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