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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瘦老頭

A君是我朋友,一位“環保”專家。九十年代初,他以博士身份從國外甫一歸來,便為國內的“環保”問題四處奔走,大聲疾呼。可以說,他是中國最早的一位能以專業頭腦傳播“環保”思想的人。現在,他任職于某大學,成為博士生導師,業已桃李滿天下矣。中國之“環保”領域中,其弟子多多,皆是有貢獻者。他也經常飛往國外參加各種“環保”會議,向世界宣講中國之“環保”現狀……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區人大組織的代表學習活動中。屈指算來,六七年前的事了。他作為專家,向二十幾名區人大代表介紹世界“環保”經驗。

中午吃飯時,我恰坐于他的旁邊。主食是米飯,也有面條。他要了一碗米飯,持箸端碗之際,叫住服務員姑娘,望著一桌羹肴小聲問:“有榨菜么?”服務員姑娘搖頭后說,有泡菜,有食堂自腌的小咸菜,有南方辣菜,還有腐乳,就是沒有榨菜。他卻說:“怎么可以沒有榨菜呢?榨菜,必然應該有的啊!”服務員姑娘說:“那,就只能為您現去買一小袋了。”眾人都看得分明,人家服務員姑娘那么說,顯然等于軟軟地“將”了他一“軍”,使他認清形勢,能在沒有榨菜的特殊情況下,順利地將一碗米飯吃下去。不料他趕緊說:“那多謝了,那多謝了!”服務員姑娘愣了愣,不樂意地離去。他見眾人都在費解地望他,神色頗不自然,連道:“見笑見笑,對我來說,米飯還是就著榨菜才香。毛病,毛病……”眾人都未接言,默默賠笑而已。我心里暗想,當然是毛病!覺得眾人心里,肯定與我同感。他呢,則干脆垂手而坐,直等到人家服務員姑娘為他買來了一小袋榨菜;于是撕開,全部抖在碗中,拌幾拌,大快朵頤。

后來,我又在別的場合見到過他幾次,竟成朋友。對于他的經歷,尤其他與榨菜的親密關系,漸漸了解。

A君原本是北方林區的一個孩子,他上小學四年級時,逢“文革”年代。“文革”對于中國當年的中小學生們,大抵也留下過某些愉快的回憶。比之于今天皆被逼迫成了分數的奴婢的中小學生,當年的中小學生們簡直可以說“幸福”無比了。逃學之事,蔚然成風。在那樣的年代,全中國的中小學生沒多少真的“以學為主”的,絕大多數以玩為主。尤其像A君那樣一些當年的北方林區的孩子,用A君的話說,是“從早到晚,一心只想著怎么玩兒”。

“對于孩子,我們林區有意思的事兒太多了呀!那個年代,我們快玩瘋了。我的四年級同學中,居然有識字不足一百個的,還居然有背不下乘法口訣的。別說我們些個孩子認為讀書無用了,連我們的父母差不多也都這么認為啊!我們的小學校,在林場的場部。我們結伴從家里走到場部去,得走一個來小時。即使離開家門時,都是打算不逃課的,但半路一發現吸引我們的事兒,比如一個馬蜂窩,一個鳥巢,一只大個兒的青蛙,或一只蜻蜓王,便又集體逃課沒商量了。因為堅持上學的學生越來越少,老師們都找借口調離了學校。我四年級還沒讀完,學校合并到縣城去了。這么一來,我們上學更遠,便都索性輟學了。家長們懶得管我們,不是家長的大人們對我們的種種玩法淘法也早已司空見慣,我們仿佛成了林區的一群小野生動物,整天糾結在一起東游西逛,為了滿足心理快感,也每干點兒壞事。比如偷幾串張家院子里曬的蘑菇,悄悄掛到李家的院子里去,看兩家的人因而吵起來了,我們大為開心。又比如見誰家院子里的花啦菜啦的長得好,沒招蟲,我們就活捉一罐頭瓶毛蟲,隔著板障子,將罐頭瓶扔進誰家院子……”

在三十多年后,在冬季的一個下午,在我家里,A君將臂肘架在窗臺上,緩緩地吸著煙,不動聲色地向我講著他小時候所干的種種壞事。雖然是在冬季,那一個下午的陽光卻很好,照進屋里一大片,也照在我和他的身上。是的,他起初是不動聲色的,開始講到“瘦老頭兒”的時候,表情和語調,才使我覺得有了懺悔的意味……

“某天,我們五六個最野的小伙伴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瘦老頭。連大人們也不知道他從前是干什么的,只互相傳說他是從南方被發配到我們那處北方林場的,姓張。還傳說,連他的姓也是有關方面按在他頭上的,并非他的真姓。家長們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做什么辱害他的事,因為他已經患了晚期癌癥,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有些話,即使家長們千叮萬囑,我們也還是會當成耳旁風。但是那一回,我們都把家長們的話記在心里了。辱害將死之人,是必會受到老天懲罰的,林區的大人孩子都深信此點。何況,瘦老頭確實瘦得令人可憐,又高又瘦。他的臉,幾乎是一張皮包骨的臉,所以就顯得眼睛挺大的。但是他的背,卻挺得很直,起碼我們每次見到他時他是那樣子。他被指定住在一處路口的小木板房里,從林區往外運原木的卡車必然經過那個路口,他的工作就是負責登記車牌號、駕駛證號、運出的是何種原木。他一在那小木板房住下,便開始清理周圍的垃圾,鏟平土堆,圍小園子。當時是春季,他在小園子里翻地,培壟,埋種。我們遠遠地望著,都困惑不已。依我們看來,他肯定活不過夏季的,大人們也都這樣認為。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毫無意義嗎?夏天來臨了,他竟沒死。而那小園子在他的精心侍弄之下,茄子、豆角、黃瓜、柿子、西葫蘆什么的,結得喜人。那破敗的小木板房的前后,也有各種各樣美麗的花開著了。某次我們經過他那園子,他在園子里喚住了我們,手拿著松土的小鏟子問我們:‘聽說你們幾個很淘,是嗎?’”

“我們相互看看,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

“他又說:‘男孩兒不淘氣的少。咱們訂一條君子協議好不?——請你們不要禍害我這園子里的菜秧。如果你們能做到,而我不到秋天就死了,那么園子里的菜由你們收獲,全歸你們。如果我活到了那一天,我只留少部分,大部分還是歸你們。這個協議,你們現在愿意和我訂下來嗎?”

“我們又互相看著,都不由自主地點頭。”

“而他,望一眼小木板房,又說:‘要是我真的活不到秋季,拜托你們幾個,替我把那些花的籽擼下來,用紙包好,交給接我工作的人。就說我希望他,年年種花。那些花多美啊,不論自己看著還是別人看著,心情都愉快嘛,是吧?’”

“我們又不由自主地點頭。”

“‘那么,你們算是答應我了?’”

“我們除了點頭,仍不知該說什么。彼此使使眼色,一轉身都腳步快快地走了……”

A君按滅煙,喝了一口茶,問我小時候想到過死沒有。

我說我七八歲時的一天,在無任何人暗示的情況下,不知怎么一來,忽然就想到了死,于是害怕得獨自流淚,感到很絕望,很無助。

“大部分人小時候都經歷過那么一個時期吧?”

“我想是的。”

“我們當時就正經歷著那樣的時期。別看我們整天瘋啊野啊的,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其實個個心里有一怕,就是怕死,只不過誰都不愿承認罷了。所以,我們對瘦老頭都有幾分佩服起來,因為他是一個不怕死的人。一個怕死的人,在活過今天不知明天還活不活得成的情況下,哪兒還有心思管什么菜啦花啦的呀!從那一天以后,我們再經過那小木板房和那小園子時,都一反常態,不吵不鬧了。那一年的秋天來得早,立秋不久,發生一次山火;許多人家怕遭殃,離開林場,四處投親靠友,我和幾個小伙伴的家人,也將我們分別轉移了。我們的父母并沒隨我們一起走,他們身負撲火的義務。等我們從四面八方回到林場,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后的事了。山火早已撲滅,也沒有哪一戶人家被火燒到。我們都以為瘦老頭肯定死了,各自回到家里才知道,他非但沒死,還將園子里的菜收了,一籃一籃地送到了我們各自的家里。大人們都說,為了打聽清楚我們都是誰家的孩子,他真是費了不少口舌。還說,他夸我們都是守信譽的孩子。從沒有誰夸過我們那幾個淘小子,明明是他自己一言九鼎,卻反過來夸我們守信,使我們都慚愧極了。難道沒忍心糟蹋他的園子也能算守信譽嗎?那么,做守信譽的人也太容易了呀!于是我們一起去謝他,他園子里的菜秧已經拔起來,堆在一角;小木板房前后的花,也顯然被擼過籽了。而他正在吃飯,不過就是喝著碗里的玉米面糊糊,就著小盤里的一點兒什么咸菜條而已。屋里這兒那兒,卻不見有什么菜的影子。我們問他為什么不給自己也留些菜呢?他說他不愿吃菜,只愿吃小盤里那種咸菜。我們一時便都失語,由我替大家吭吭哧哧說了兩句謝他的話,皆轉身想走。他不讓我們立刻離去,放下碗筷,從一個紙盒郵包里取出些小塑料袋,一一塞在我們手中,告訴我們那是榨菜。從小在北方林場長大的我們,頭一次聽說‘榨菜’兩個字。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就都撕開小塑料袋嘗起來。這一嘗不要緊,哪個都管不住自己了。榨菜真好吃呀,嫩嫩的,脆脆的,微酸微咸微辣,與我們北方的任何一種咸菜的滋味都不同,也比我們所吃過的任何一種北方咸菜都爽口。在當年,我們北方人家腌的咸菜,無非就是疙瘩頭咸蘿卜什么的,我們早都吃煩了。蒜茄子固然是好吃的,但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把茄子也腌了的。縱使舍得腌點,往往也要留著待客,或春節才吃。你可想而知,榨菜對于我們,不啻是種美食。我們一會兒就都把各自的一小袋榨菜吃光了,一個個卻還想吃。當然,一進家門,就都喝水。過了幾天,我們聚在一起,一商議,一塊兒撿了些干枝子給瘦老頭送去當柴燒。其實個個都明白,那是借口,還不是希望能得到那么一小袋榨菜么!瘦老頭見了我們特別高興,也十分感動于我們的好意。但是,卻沒再給我們榨菜。他問:‘為什么總不見你們背著書包去上學?’還是由我替大家回答他:‘因為小學校合并到縣里了,去上學路太遠了。’又問:‘那你們還想不想學文化知識了呢?’我們就一時你看我,我看他,都有心誠實地回答:不想——學了又有什么用呢?就是學得再強,長大了想當正式伐木工人,那還得托關系走后門呢!可誰好意思這么誠實地回答啊,正在應該上學的年齡,自己卻說根本不想上學,那話太羞臊了,說不出口。便都違心地說:‘其實都可想上學呢。’瘦老頭他沉吟片刻,問:‘如果我教你們學,你們愿意不?’這一問,我們又都充聾作啞了。小伙伴中有一個反問:‘如果我們讓你教,對我們有什么好處?’瘦老頭摸了摸小伙伴的頭,問:‘榨菜好吃嗎?’這下,我們才齊刷刷地回答:‘好吃!’他便接著說,只要同意他每天教我們兩個小時,我們將會經常吃到好吃的榨菜。就這樣,我們幾個才上小學四五年級的孩子,以后竟成了那么一個身患絕癥的瘦老頭的學生。

“我們確實以后又吃到了好吃的榨菜,但卻并不是每人每次一袋。他只給學習有進步的那個,一次照例只一袋,比現在飛機上有時候發的那種小袋大不到哪兒去,他說等于是獎勵。這么一來,起初只不過由于太饞才到他那里去當他的學生的我們,都被激發起了好強心理。漸漸地,連自己也說不清都甘愿當他的學生所為何由了。瘦老頭很會教學生,比如他每教我們識一個新字,都會從那個字一千多年以前是怎么寫的講起。他說每一個中國字都是長壽佬,都有嬰兒時期和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階段。每經過一個階段幾乎都要變一次,到再也不變的時候就是固定在最美妙的時候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當然,今天由我們這樣的人聽來,那話毫無獨到之處。可你別忘了,我們是三十多年前出生在林場的一些孩子,我們連縣城還沒去過呢!教過我們的小學老師,大抵也只不過具有初中文化程度而已,并且有的還是林場‘革委會’頭頭腦腦的子女。當老師對于他們,只不過是混一份工資罷了,他們從沒那么教過我們新字。如果他們也像瘦老頭講得那么有趣味,興許我們都是愛學習的好學生了。瘦老頭講算術也講得特有意思。他說這世界也基本上是數字的世界,比如水是由水分子組成的;而一個水分子,是由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組成的,二比一這種數字關系永遠包含在不受污染的水中。眼睛看著一碗水,也可以想象是看著萬萬億億的數學比例式。幾乎人眼所見的每一種東西,將它們用化學的方法化解到最小單位時,便都是些數學式的關系了。那些數學式一變,某一種東西就開始發生質變了。甚至,連世界也開始發生某一方面的變化了。我們雖然小學四五年級就輟學了,可他竟將算術、代數和幾何連在一起講給我們聽,而且還每每將物理和化學知識包含在內。沒多久,他開始頻頻表揚我們都是些聰明的孩子。我們自己也都開始覺得,原來我們并不像自己和我們的爸爸媽媽所以為的那樣,都是笨頭笨腦的孩子,‘根本不是讀書的料’。當年的課本,你也知道的,語文也罷,算術也罷,都是沒意思到了極點的。幸而瘦老頭根本不是手拿當年的課本教我們,他要是也那樣教,即使榨菜再好吃,那我們當了幾天他的學生,還是會逃之夭夭的。總而言之,瘦老頭他漸漸將我們迷住了。不管知識有沒有用,他將知識變得非常有趣了是一個事實。他講課時,腰板挺得尤其直,一只手背在后邊,一只拿粉筆的手自然而然地舉在胸前,目光幾乎一刻也不離開我們的臉,一忽兒凝視這個,一忽兒凝視那個。有時,他的目光明明在凝視這個,卻會將拿粉筆那只手忽然一伸,叫起另外某個回答問題。另外那個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也從不急,一向耐心地說:‘想想,再想想,上次我講過的。’于是將自己的目光望向窗外,耐心地期待。如果他對于回答半滿意不滿意,就會很認真地問我們另外幾個:‘咱們民主一下,你們認為該獎給他榨菜嗎?’通常情況下,大家必會異口同聲地說:‘應該。’因為我們心里有數,獎給了誰,也等于獎給了大家,誰都不會獨吞的。我們分吃具有獎勵意味的榨菜時,不但口中的感覺好極了,心里的感覺也好極了。對于我們而言,仿佛瘦老頭的課也講出了和好吃的榨菜一樣的滋味。每當他的手伸入紙板郵盒往外拿榨菜時,也照例要說一句:‘多乎哉,不多也。’我們呢,就都開心地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自從我們成了他的學生,他幾乎每個月都要去郵局取包裹了。而以前,隔兩三個月才會有包裹從南方寄給他。他住的小木板房也因為我們而變了,他將一張破桌子重新擺放,使一面墻壁一覽無余;又不知從哪兒搞到半瓶墨,涂黑墻壁,于是成了黑板……你聽煩了吧?……”

陽光照在“環保”專家的臉上。他微瞇著眼,目光凝注地望著窗外某處,仿佛要看清什么。問我話,居然也不轉一下臉。窗外是元大都城墻遺址,覆蓋著冬季的第一場雪。北京的冬季是很少下那么大的雪的,這使北京多少有點兒東北冬季的景象了。然而,窗外畢竟沒有了記憶中的林場,沒有住著一個瘦老頭的小木板房……

我說:“講下去。”

他說:“在那一年的冬季,小木板房成了我們幾個孩子的陽光房……其實那小木板房并不朝陽,再加上一面墻涂成了黑色……但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說:“明白。”

“我們那時已經不叫他瘦老頭了。我們已經開始當面叫他張大爺了,背后卻都叫他‘咱們老師’……”

“為什么不是反過來,當面叫他老師,背后叫他張大爺?”

“我們中有一個當面叫過他老師的。他正要提問,一下子被叫愣了。愣了幾秒鐘,走到窗口那兒去了。背著一只手,腰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在窗口那兒站了很久,我們全都呆望他背影,不知他是怎么了。終于我們聽到他低聲說:‘今天的課就講到這兒,我有點兒不舒服,孩子們你們可以走了……’我們一個個悄沒聲地離開,我走在最后,忍不住輕輕將門推開一道縫,往內偷窺,結果我看到他雙手捂在了臉上。對于他的身高,那小木板房的屋頂實在是太低了。如果他腳下墊兩三塊磚,那么他的頭差不多就觸到屋頂了。我看得出來,他是在無聲地哭,盡管我窺到的只不過是他的背影。我們當然都無法理解那是為什么,卻互相告誡,以后都不許當面叫他老師了……大人們說,他活不到開春的。可春天來臨了,他仍活著。我們幫他修小園子的籬笆,幫他翻地、培壟,幫他搭菜架和花架……”

“等等……”

A君緩緩地將臉轉向了我。他已半天沒看我一眼了,似乎只不過在自言自語。

我說:“晚期癌癥有時是很疼痛的。”

他說:“是啊。可我們那樣一些孩子,當年也不懂許多事啊,也不知道怎么心疼大人啊。我們是見到他疼痛難耐過的,某天他講著講著課,忽然一手捂胃,接著額上滲出汗來;再接著,彎下了他那一向筆直著的腰。那是他第一次在講課時彎下腰去。很快他又直起腰來,說他去茅房,還不許我們離開屋子。我們只當他是忽然肚子疼了。我們也都忽然肚子疼過啊!著涼、岔氣兒、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都會肚子疼的呀,誰還沒肚子疼過呢?他半天沒回來,我們就都有點兒不安了,都出去了,見他蹲在門旁,雙手握成拳,一上一下抵壓著胃腹。他臉上滴落的汗,濕了鞋尖前的地面兒。我們將他攙進屋,他說他沒什么,疼痛一會兒就會過去的。他撕開一袋榨菜,一條接一條全吃光了。之后倒了半碗開水,吹一口喝一口,轉眼喝盡。我們當年真傻,雖然都親眼看到了他疼痛的樣子,卻沒有一個往癌癥那方面去聯想。也可以說,那時的我們,其實是很排斥他患了不治之癥這一個事實的,也特別討厭大人們判斷他活不了多久的話。我們寧愿相信,他能那么干瘦干瘦地活很久,很久,等我們都長成了大人,還活著。我們已經看順眼了他的瘦,反而都覺得,如果他不那么瘦,就不符合‘咱們老師’應該怎樣的條件了。”

“兩年半以后,他還活著。一天他對我們說,我們不可以再是他的學生了,而應該到縣里去讀中學。并說,他已經分別和我們的父母談過了,我們的父母都是同意的。可我們卻有點兒不情愿,我們對當年的學校還是難以產生好感,長大以后都爭取當上伐木工人是我們一致的想法。他卻這么問我們:‘一個國家的森林是有限的,有限的森林會越伐越少。到那時,國家就不需要很多伐木工了,你們可拿自己怎么辦呢?’他的話,使我們都憂慮起來。見我們個個低頭不語,他又夸我們全都如何如何聰明,說中國的將來,究竟會產生多少新的行業,需要多少文化高、知識廣、能力棒的人才,是他難以想象到的,更是我們這樣一些孩子不可能想象到的,所以我們只由著性子在年齡這么好的時候虛度時光,高興怎樣就怎樣,不高興怎樣就不怎樣,那是不對的。人有時候更應該明白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的道理。從沒有人對我們說過那樣的話,我們的家長也沒說過。但當時他的話并沒說到我們內心里去,我們也不是太理解他的話,卻看得出來,他完全是為了我們好。我們心生感動,然而其實并沒被說服。他的話對我們父母的影響,比對我們的影響大得多。于是我們的父母都嚴厲地命令我們,幾天后必須跟他們到縣里那所中學去。縣中學的校長聽說我們都沒讀完小學,指示要對我們進行考試,還要先親自一個一個地面試我們。如果面試沒通過,那連考也不必考了,還是再去讀小學吧。我被面試過以后,在操場發現了瘦老頭。我問他為什么也來了,他說他忘了讓我們每人帶上一袋榨菜,所以親自給我們送來;說如果對著卷子一時發蒙,嚼一條榨菜能使心情穩定下來,還能清腦,使精力集中。他將幾袋榨菜交給我,一轉身蹣跚而去,為的是趕上一趟林區的小火車。校長面試過我們之后又決定,不對我們進行考試了,當即就將我們分了年級和班級。我們一一被插入初二各班,有一個還直接被插入了初三的某班。校長顯得很高興,當著幾位老師的面指著我們說:‘像他們這樣的孩子,來多少收多少,都不必經過考試!’我們成了縣中的學生以后,都得住在學校了。縣城距離林場三十多里,到了林場也不等于是到了家門口,到家還得走上十來里路,不住校是不行的。我們連星期日也很少回家了,因為要是搭不上便車,就得坐小火車,那年月,我們怎么會舍得花五角錢買一張車票呢?往返要花一元錢呢,根本舍不得。我們一塊兒回家,是在放寒假后。到家當天,吃午飯時,我父親一時想起地告訴我——‘你們應該感謝的那個瘦老頭,他死了,才幾天前的事兒。’大人們雖然知道了姓張,但背后普遍的都叫他瘦老頭,當面則叫他‘哎你’,因為一連他的姓叫,反而不好叫了。他的政治問題使大人們都盡量避免和他接觸。何況,都認為他并不真的姓張。我擱下飯碗便往外跑,挨家將小伙伴們叫上,一塊兒跑到了小木板房那兒。幾場大雪將小木板房的門埋住了半截,門上貼的封條已被風撕得殘缺不全。我們想從窗子往里看,窗玻璃結著厚厚的霜。園子里,雪被下刺出參差不齊的搭菜架的木條和樹枝。幾只絨球似的麻雀在雪上蹦來蹦去的……”

“環保”專家又吸著一支煙。

我問:“他埋在你們林區了?”

他說:“不。他被火化之后,骨灰寄給了他南方的什么親人……估計,就是往常從南方寄給他榨菜的親人吧。這也只是我們的估計而已。憑我們幾個初中生,當年打聽不清關于他的什么真實情況,也根本不知道向誰們去打聽……”

“那,后來你們幾個……”

“‘文革’一結束,我們先后都考上了大學。現在,除了我,我們中還出了兩位大學教授、一位林業局副局長。還有兩個成了外國人,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法國。他倆起先也在大學里任教,近年失去聯系了。啊,對了,現在縣中的校長,也是我們中的一個。縣中現在是地區的重點中學了。我早已將父母接到京來住,在林區沒親戚。前年我回去了一次,沒什么事兒,就是很想回去看看。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大多數伐木工人都轉行了,少部分伐木工人成了護林隊員或育林工人。我們那個當縣中校長的發小告訴我——據他后來了解,我們的恩師……他算得上是我們的恩師吧?……”

我說:“當然。”

“他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中,因為批評濫砍濫伐的現象,成了右派,從一所大學被掃地出門,成了一名掃街人。‘文革’中,又被收集整理了幾句‘反動言論’,被判刑入獄。出獄后,被押送到東北進行改造。因為七十來歲了,沒地方愿意改造他了,陰錯陽差地,被像破麻袋似的甩棄在我們那個林場了。我們當縣中校長的發小,也就了解到這么多,還不知確鑿不確鑿。我們恩師患的是晚期胃癌,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當年給了他一份工資,只有二十幾元,僅夠他吃飯活著的,哪里能擠出買藥的錢呢?當年在林區,又能買到什么藥呢!所以胃疼起來,也只能忍著。現在想來,榨菜是唯一能幫他每天喝得下兩碗玉米面糊糊的東西。他連自己園子里收的菜都一點兒不留,證明除了榨菜和玉米面糊糊,他的胃已經不接受任何其他食物了。也許,榨菜對于他的胃,還有匪夷所思的止疼藥作用吧,你認為呢?……”

我說:“這我很難回答你。”

他轉動著手中的半截煙,看著,語調緩慢地又說:“如果真是那樣,當年我們還饞他的榨菜,那可太罪過了。我的大學生活是在哈爾濱度過的,一到哈爾濱,我就到處買榨菜。可當年的哈爾濱,哪哪兒都買不到榨菜。直到我大三了,哈爾濱的某些副食店里才出現南方的榨菜。我一買到手,就吃零嘴兒似的吃掉了一袋兒。我們中還有一位。第一次乘飛機時,飛機上發的盒飯中有一小袋榨菜。一小袋對于他是不夠的,居然厚著臉又向空姐要了一小袋。我們那兩個在國外的,隔三差五就要跑到唐人街去吃碗榨菜面什么的,說否則胃里就像有饞蟲在躥動……你明白我為什么那么喜歡吃榨菜了吧?”

我說:“明白了。”

“我們當縣中校長那位,專門咨詢過醫生,問他那么喜歡吃榨菜,算不算一種病?你猜醫生怎么回答他?”

“怎么回答?”

“醫生說:‘我也喜歡吃榨菜啊!只要每餐吃得清淡點兒,一天一小袋兒,多喝開水,對身體不會有什么危害的。’醫生還說自己一犯煙癮時就吃一條榨菜,竟然把煙戒了,但愿我也能那樣。一位又瘦又病的高個兒老人改變了我的人生,而榨菜使我每天的日子有種別人咀嚼不出的特殊滋味……”

我的“環保”專家朋友接著又說了些什么,我已不再注意聽了。似乎,他說到了貴人、緣分之類的話,還說到了哪一首歌……

但我的目光已經望向我家的一面墻壁。墻上的小相框中,鑲著一幅西方肖像派油畫,印刷品——米開朗基羅的《先知耶利米》。那先知沉郁而蒼老,低著頭,垂著眼皮,右手撐著下巴,實際上是嚴嚴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在思考著什么事,表情苦悶而憂傷。我覺得,那先知若瘦一些,大概就有點兒像我朋友記憶中的瘦老頭了吧?……

“你在想什么?”

朋友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旁。

我說沒想什么。

他說:“你對良知和責任怎么理解?”

我說:“一回事吧?”

“一回事?難道是一回事嗎?有良知只不過意味著不做壞事,有責任的人卻是要大聲疾呼的!在我這一行里,我是有責任的人。在你那一行里,你只不過還有點兒良知罷了!知道我為什么今天到你家來嗎?知道我為什么向你講那些嗎?不是因為我講述的愿望太強烈了,而是為了你!因為你我已經是朋友了,因為我覺得,你這樣的作家只保留住了點兒所謂良知,卻一點兒都不承擔社會責任了,那是不對的!估計這年頭沒什么人會跟你說這種話了。你我既有緣成為朋友,那么我認為我應該成為你人生中的瘦老頭!盡管我比你小七八歲!……”

我驚愕,我呆住,那一時刻我雙耳失聰,聽不到他接下去所說的話了。

我的眼又一次望向《先知耶利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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