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谷文昌的眼睛
- 梁曉聲文集·散文8
- 梁曉聲
- 2852字
- 2020-05-12 17:27:12
谷文昌被福建省東山縣的百姓尊稱為“谷公”。他去世以后,每至清明,東山縣的許多百姓,先祭谷公,后祭祖宗,遂成中國民俗中的大反?,F象。其實,以反常而論,也不盡然。因為在中國的民間,祭典之事,神祇們所享受的待遇,幾乎一向是優先于祖宗們的。然而谷文昌卻并不是什么神祇。東山縣地處福建省最南端,與臺灣隔海相望。一九五三年,蔣介石派遣了一萬三千余人的兵力,在飛機、軍艦、坦克的配合之下,企圖再度占領東山,進而實現“反攻大陸”的企圖,于是東山保衛戰爆發。今年一月,友人邀我至東山采風。陪行間,他多次提到半個多世紀以前那一場東山保衛戰;提到國民黨東山駐軍一九五〇年撤退時大肆“抓丁”,制造了寡婦村的罪孽;提到東山縣當年惡劣的自然環境;自然,也就動輒說到一位我聞所未聞的“谷公”。
起初,我聽得很糊涂,以為友人的思維未免太過跳躍,忽而古代,忽而現在。因為依我想來,“公”這一種尊稱所包含的人對人的敬意,乃是幾乎沒有保留的一種敬意。比如在中國的民間,“關公”早已成為關云長的另一個“名字”。但當代人對當代人,已越來越難有此大敬意了。
所以我就向他請教:他所言的那一位“谷公”,究竟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人?又究竟為東山縣的百姓做過多少貢獻?以至于當地民眾會在傳統的祭典之曰“先祭谷公,后祭祖宗”?
友人一怔,反問:“我沒告訴過你嗎?‘谷公’根本不是古代人,他是一位在東山縣任期最長的縣委書記??!”
我亦不禁一怔,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中國,在今天,一位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在他死后,居然會被普遍的當地民眾尊稱為“公”。而且每逢傳統的民間祭典之日,“先祭谷公,后祭祖宗”!
我說:“你一路之上‘谷公’長‘谷公’短,一直也沒告訴我‘谷公’究竟何人嘛!”便囑他為我收集一些關于谷文昌的事跡材料。一種強烈的好奇促使我想要對一位死后被百姓稱為“公”的縣委書記進行了解。傍晚,友人送給我一本封皮上印有谷文昌半身照的報告文學集——我接書在手,心中頓生感動,自語道:“我明白了?!?
友人不解,說你連翻還沒翻開一下,原有那么多疑惑的,怎么忽然又明白了呢?我沒再說什么。而我之感動,乃因封面上的谷文昌的那一雙眼睛。我之明白,亦是焉。我曾被許多人的眼睛感動過。有的,是現實中人的眼睛;有的,卻不過是攝影或畫像上的人的眼睛。前一種人的眼睛并不能一向感動我。或者說,感動我的時候只不過是瞬間之事。
有次,當我向學生們征求教學意見時,一名女生說:“老師,別對我們要求那么高。我們做學生的,有我們內心里的煩愁,尤其我們外地學生……所以,請你以后……”
她的話沒說完,剎那時她已淚盈滿眶。而教室里于是鴉雀無聲。那一瞬間,我被我的一名女學生的眼睛深深感動了。我當時也低聲說:“我明白了?!笔堑?,就是這樣——有時候別人的眼睛所告訴我們的,遠比他們或她們的話語所告訴我們的還要多。
但后一種人的眼睛,也就是某些攝影或畫像上的人的眼睛,卻足以對我們的心具有震撼性的影響,使我們不論什么時候回想起來,首先浮現在腦際的是一雙印象深刻的眼睛。
我曾看到過一幅甘地的照片——那時的印度還沒有擺脫英國的殖民統治獲得獨立;那時的甘地的眼中,充滿了憂患和殉道者般的無怨無悔。于是我從此明白了——泰戈爾為什么后來尊稱印度的國父為“圣雄甘地”。我從谷文昌的眼中,確切地說,是從照片上的他的眼中,看到了與照片上的甘地的眼中同樣質量的憂患和殉道者般的無怨無悔。照片上的中國的這一位從前的縣委書記,和照片上的印度的獨立之父,他們都處在同樣的年齡——四十九歲的年齡。那時的谷文昌,已經在東山縣任縣委書記多年了;中國,也已經發生過多次極“左”的政治運動了。在這一位當年的縣委書記的眼中縮映著對于他欲說還休的中國。
谷文昌者,河南林縣人氏。一九四四年入黨,曾在林縣任區長、區委書記。他是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實干型的,但又具有執著的理想主義思想色彩的基層干部。進言之,又簡直可以認為他更是一個“干部化”了的農民。他一九四九年隨軍南下,登上東山島后,由區長而縣長而縣委書記——一干就是十四年。
十四年中,他使一年四季飛沙走石的東山縣境內出現了處處綠色地帶,從根本上阻擋住了從明至清至國民黨統治時期,歷朝歷代的縣官們束手無策的沙患。
這是人們至今一直懷念谷文昌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我的感想卻是——谷文昌這一位縣委書記身上最難能可貴的地方,那就是凡十四年間,一切“左”的干擾,都被他以農民的求真務實的智慧,最大程度地在東山縣消解掉了,盡量不使那些成因直接加患于百姓頭上。
比如前邊提到,國民黨駐軍撤退時造成東山縣境內產生數千個年輕寡婦之事——若將她們視為“敵偽家屬”,那么那些可憐的女子們的命運便雪上加霜途窮路末了。而在東山縣以外的中國的許多地方,又究竟會有多少縣委書記敢于替她們撫去她們是“敵偽家屬”的政治烙印呢。
谷文昌就敢了。他以縣委書記的權力作出的一項決定那就是——她們非是什么“敵偽家屬”,而是“兵災家屬”。從此,他這一位縣委書記就那么沒有絲毫歧視,唯有滿懷關愛地看待她們了。他在一位區區縣委書記的任上,做出了唯大公仆才敢冒之天下大不韙。在當年,僅此舉,谷文昌也擔得起百姓尊稱他的那一“公”字了。非甘心為百姓之“仆”者,在當年,在中國,想來斷無那第一等敢作敢為的勇氣也。此勇氣令其為官的人格,高且大矣!東山縣并沒有在當年四處大煉鋼鐵。谷文昌只命人在縣委院里土法建造了一座煉鋼爐,生火沒幾天就下令熄火了。他對前來檢查的人說:“我們試過了,不行。”東山縣也并沒有在“人民公社”時期大搞什么“萬斤田”。他對前來檢察的人也說:“我們試過了,不行。”凡不行之事,他決不再唯上而是,勞民傷財,以博荒唐政績,從而大撈為官資本。批評也罷,處分也罷,右傾的帽子也罷,為了東山縣的百姓,他都以他無怨無悔的襟懷包容于胸了。
此等襟懷,非官迷所能有也!東山民眾,“先祭谷公,后祭祖宗”——答案在此耳。相比于當下中國官場上庸俗腐敗的“跑官”現象,谷文昌的人品官品,如明鏡也。一個人在某地做了幾年官,當時百姓都說他是好官,調離了百姓舍不得他走——這并不太難。一個人在某地做了十四年的官,而百姓越來越覺得他是好官,他調離了以后百姓思念他像思念一個親人——這委實不易。他調到別處,別處的人們還認為他是個好官。他死了,百姓以百姓的心和百姓的眼來評估他,更加意識到他造福于他們的那些事情對于他們的子孫后代意義重大;于是自發地來捐款為他塑像、修墓;于是尊稱以“公”;于是祭典如神圣——在今天的中國,實在發人深省啊!竊以為,凡公仆,不論職位高低,只要能始終如一地將執政為民擺在首位,皆可謂之曰“大公仆”也?!肮汀倍?,非大于職,實大于情懷耳。谷文昌的眼里,充滿的正是那一種情懷。沒有那種唯百姓親的情懷的官們,你一看他們的眼,頓時就了然他們做官的套路了;而有那一種情懷的“公仆”,也許正因為他們是官,他們眼里的目光尤其憂患多多,便也必會感動我們。
福建一東山,
東山一谷公;
宦海尋常事,
此公成鼎鐘!
幾人勘得透,
生前身后名?
嗚呼噫兮!
大公仆者,
今何在焉?!
二〇〇六年二月一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