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全中國的大學都在有計劃地而又盡量地擴招,更有新的大學在興辦著。確乎,有機會讀大學的下一代,人數比例是快速地增加了。
但是,不少在別人們看來很幸運地考上了大學的學子們,往往一年二年讀下來,隨之對他們的大學感到了失望。除了名牌大學和熱門專業的學子們狀態良好,那一種失望是較普遍的。他們在被形容為“金色年華”的六年的時間里,連續經歷三次中國特色的升學考試。而那六年從人的心理年齡上講,是本不該經歷那么嚴峻的“事件”的。真的,他們所經歷的三次考試,無論對于他們自己,還是對于家長們,難道還不算是嚴峻的“事件”么?他們原本以為,終于考上了大學,終于可以在經歷了三次嚴峻的“事件”之后喘息一下了,可是大學里的學業更加繁重,要學四十幾門之多,連星期六和星期日還要加課。
家長們普遍有著這樣的一種觀點——我們已經盡我們的能力使你們無憂無慮了,你們要做好的事情只有一樁,那就是學習。而學習是多么愉快之事啊,你們怎么還水深火熱似的呢?
看來,這未免是太局外人的疑問了。
某件事的性質無論對人是多么有益的,當它的進行時成了一種超負荷的過程時,它對人的性質往往會傾斜向反面。即使它的性質原本是詩性的,其詩性也會不同程度地被抵消掉。
大學的課程真的需要四十幾門之多嗎?
這四十幾門之多的課程,究竟是在以學生為中心的教育理念之下確定了的,還是太多地考慮到了其他的因素?
這四十幾門之多的課程,真的反而有利于專業的精深嗎?
是不是課程的門類越多,便越體現著綜合素質的培養呢?
若論綜合素質的培養,則我以為,普遍的大學里最薄弱的環節,薄弱得幾乎被忽視的環節,反而是人文思想教育的方面了。
而大學里,無論理科的工科的還是文理綜合類大學里,倘薄弱了人文思想之教育,那也就幾乎將大學的教育功能降低到了民間匠師的水準了。
而即或從前民間的匠師,也是既教技藝,又教做人的。“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不是好師父的座右銘,而是好徒弟的座右銘。從前,父母對孩子引至師父跟前,行過拜師之禮后(從前拜師之禮是大禮),往往說一句話是——“師父,托付給您了!”正包含著父母對孩子將來成才的雙重的希望——謀生的技能方面和立世的做人方面。而從前的師父們,如果是一位好師父的話,也總是盡量從兩方面不負重托的。“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同行相冤,莫如相全。”這些都是從前的師父們對徒弟們的訓誨,具有民間的極樸素的人文教育的意味。初級是很初級的,但畢竟是盡心思了。
現在的大學,一屆一屆一批一批地向社會輸送著幾乎純粹的技能型人。而幾乎純粹的技能型人,活動于社會的行狀將無疑是簡單功利的。其人生也每因那簡單功利而磕磕絆絆,或傷別人,或害自己。
但是在四十幾門課程的壓力之下,教師們又怎么能做得比從前的師父們更好?學子們又怎么能在大學里也兼顧做人的自修?
我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是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的,發生在他的外資公司在中國公開招聘的現場:一名大學生填表格之際,錯了揉,揉了又錯,揉成的紙團便扔在地上;而另一名大學生接連替之撿起,沒發現紙簍,便揣在自己兜里……
我的外國朋友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手指著兩名大學生說:“你,不要填了,因為你沒有必要再接受面試了;你,也不要填了,后天可以直接來面試。”
我還是不寫出那名連填表資格都當場被取消了的大學生是哪一名牌大學的學子了吧。但那一名不必填表就被允許直接面試,并被錄取了的學生,我的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是——鄭州的一所紡織機械學院的男生。這件事其實和他們各自的學校毫無關系。卻不能不說和他們各自做人方面的起碼自修有關系。
這世界上的任何一所大學都無法連這一點也一并教著,那么大學就真的是高等幼稚園了。
大學里要不要減負,也主要是國家教委的事情。
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要說給大學學子們的話:既然對中國大學的現狀不滿意,那么就自己為自己辦一所大學吧,在自己的心靈里。學生,只是自己一個人;教師,是一切古今中外的學者,或作家,或詩人;教材,是一切自己喜歡的讀物,或歷史的,或文藝的,或傳記的,或足以陶冶性情的甚或足以消遣的。這不用教委決定,這是自己完全做得了主的事;教育方針——自修以及自娛式的閱讀,一種最容易向自己一個人推行的教育方針。
這肯定會使你們在大學里的時間更不夠用。
那么我進一步的諫言是:除了幾門直接關系到你們將來擇業問題的硬主科,其他一概的課程,對付個及格就行了。某些被列為主科或必考的課程,我以為,無論是對于教著的教師還是學著的學子,都是不值得必爭一搏二地對待的。
我對教文化選修課的老師們也斗膽諫言,那就是,千萬思想明白了,目前,我和你們在大學里的使命,不妨理解為是一種減緩學子們課程多多的壓力,使他們得以換腦的一種方式。在這一純粹為使他們輕松一時的前提之下,我們或多或少潛移默化地將人文的營養提供給學子們,完全由他們任意地選擇性地接受。倘他們的評價是——“我并不反感”,我以為我們便有理由欣慰。
我為將來的中國學子們做這樣的虔誠祈禱:有一天在中國有一所按照新理念興辦起來的大學出現了,學子可以只按照愿望主攻一門主科和幾門副科。主科當然定是他們為了邁出校門以后擇業而學的,副科是他們為了第二職業而學的。教這些課程的老師,又一定會是使他們學得深學得透的老師。其余一概課程,全由他們憑興趣選修,從社會學到心理學到文化藝術甚至到收藏到烹飪,好比最豐盛的自助餐。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到他們畢業的時候他們能說:“大學不僅僅教給了我謀生之本,還使我成了一個可愛的人,幸運的人,是我一輩子最懷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