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情操論:亞當·斯密、孔多塞與啟蒙運動(修訂版)(思想會系列)
- (英)艾瑪·羅斯柴爾德
- 4219字
- 2020-05-11 14:34:38
引言
本書講述自由主義剛剛產生時的故事。從18世紀70年代到19世紀20年代的半個多世紀,在歐洲大陸的經濟生活中,熱情與恐懼并存。人們對商人和手工業者的經營項目興奮不已,而對限制交易進行的規則心懷不滿,同時也對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1776年所期待的“平等、自由和公正的自由主義方案”(liberal plan of equality,liberty and justice)充滿信心。此外,人們對1816年在圣赫勒拿島(St.Helena)研究《國富論》的拿破侖(Napoleon)所描述的“面向全民的自由貿易”的新體系心懷疑慮,這一新體系將在近代社會的數次“劇變”中激發人們所有的想象力。
在如此激蕩的年代里,經濟生活同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相聯結,經濟思想同政治思想、哲學思想、宗教思想相互交織,冷靜、理性的生活與感性、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交織在一起。人們認為,從政治、法律制度和人類的思想歷程中,可以發現經濟富足的根源。同時,這些原因更多地從個人性格或思維方式、討論、爭辯,以及對未知的一切無所畏懼的探索中得以體現。
我認為,將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經濟思想放在所處時代的政治、法律以及哲學爭論的背景中來考察,將有助于加深對那個時代各種事態的了解。我們將會看到一部更加清晰的歷史,并多少可以窺見為現代經濟和政治生活所不熟悉的一幕。
但本書同樣也和現實相關。本書所關注的爭論議題在當今依然存在,且令人感到奇怪和不安。這些爭論議題從亞當·斯密的時代持續到今天,例如自由放任還是國家干預,遵從還是變革現有制度,理性抑或信仰,等等;在21世紀初的新背景下,它們更凸顯出現實意義。與法國大革命發生前后的自由貿易主張相類似,當今世界仍然處在完全商業化和不確定性中,而這正是本書關注的論題。
18世紀末探究貿易改革的小冊子,在當時很快就被認為是局限且技術性的。1803年,讓-巴蒂斯特·薩伊(Jean-Baptiste Say)就曾寫道,《國富論》“僅僅是混亂的各種觀點摻雜著一些有用的知識”,充滿著歷史的細枝末節以及各種“具體事實”。在簡·馬塞特(Jane Marcet)1817年的著作《政治經濟學對話》中,那位天真的對話者卡洛琳(Caroline)曾抱怨經濟學與“關稅、貿易、稅收、紅利、走私、紙幣和黃金委員會等”有關,而亞當·斯密的著作不過是一部“并不明智的術語集合”。
在下文中,我將超越對19世紀初期的關注,回顧更早期、更開放的政治經濟學。我將重點談及18世紀兩位象征冷靜和理性啟蒙運動的學者:孔多塞(Condorcet)和斯密。他們在許多方面都持相互對立的觀點。以法國大革命為例,孔多塞強調的是其理性、普世的啟蒙意義,(關于人類社會前景的)“烏托邦”式啟蒙觀;而斯密只強調簡化的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啟蒙意義——“保守”式啟蒙觀。但是,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兩位哲學家都專注于商業規制方面的相似細節,都注意到了孔多塞在1790年所描述的那種貿易政策中“恢復徹底自由(貿易)”的思想,他們都對經濟規律的存在以及普遍不確定的政治政策感興趣,都對作為討論過程和解放過程的經濟生活充滿興趣。因此,我認為,重新解讀一種不同的政治經濟學,也相當于發現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啟蒙運動。
在本書所涉及的歷史時期內,政治經濟學已被看作一門科學。實際上,早在1771年,孔多塞就抱怨在“經濟科學”中“幾何學語言”被濫用,而且杜爾哥(Turgot)神學的一名反對者在1780年以其“無用、猥瑣且扭曲”的觀點認為“經濟科學”“已經有點過時了”。但在這段歷史時期的早期,經濟思想同宗教、政治、道德的觀念相互聯結的特點要比晚期更加明顯。而這種相互聯結意味著在經濟與政治關系,或者是經濟生活與其他社會生活之間,只存在一個變化的、模糊的邊界。
在讓-巴蒂斯特·薩伊的論述中,“從亞當·斯密開始”,政治經濟學才被定義為“關于財富的科學”,得以與全然不同的政治學區分開。1823年,劍橋大學第一位政治經濟學教授,經濟學家喬治·普萊姆(George Pryme)警醒地看到了斯密之前將經濟與政治問題混雜在一起的做法。普萊姆寫道,“自斯密起,政治經濟學與純粹的政治學之間的區分,通常能被注意到了”。政治經濟學已開始成為有序的學科體系;“盡管與政治哲學相比,它顯得不那么有趣,但它的影響范圍更加廣泛,因為它同樣適用于專制或是民主(社會)”。
這種新的政治經濟學定義符合當時的分類標準。1807年,黑格爾(Hegel)曾形象地描述了這一標準,說它是自然科學展覽館中對“天地之間所有事物的分類方法”,就像“用一張紙糊起四角的方桌,或雜貨店里貼好各種標簽的貨架子”。孔多塞本人通過他的社會科學理論以及他在18世紀90年代提出的方案,對隨后出現的政治經濟學專業組織做出了貢獻(這些方案包括為把數學應用于政治、道德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研究留出一席之地)。
而在上一代人中,斯密對新分類宗旨的清晰特點做出了評價。在18世紀60年代《國富論》的一個早期版本中,他提到了近代哲學的分支,即“機械學、化學、天文學、物理學、形而上學、倫理學、政治學、商學和評論學”。它們的作用是“在整體基礎上更多的作品被創作出來,學科的數量由此大量增加”。
但是,新的謹慎風氣和審慎的政治經濟學都與后革命時期政治形勢的緊張相適應。18世紀最末期政治經濟學的表述習慣大多像馬爾薩斯(Malthus)在《人口論》第一段中描述的那樣,法國大革命將“摧毀地球上正在退縮的民眾”。為此,法國經濟學家在18世紀90年代反雅各賓派(anti-Jacobin)和反哲學的著述中都受到了牽連。同樣,在1798年,與康德(Kant)《論系科之爭》政治改革主張的擁護者一樣,經濟改革者也被認為是服從“革新主義、雅各賓主義以及政治改革者的共謀,構成了一股對政權的威脅力量”。
啟蒙運動的性質,或者說商業社會中不確定的、反抗型的思想特征已被歸咎于這一時代的道德革命。
在本書中,我所關注的經濟學著作屬于另一個不同的、單純的世界。在這里,斯密和孔多塞、休謨(Hume)和杜爾哥不厭其詳地論述自由貿易學說;在19世紀初的那些年,他們當中沒有一人以專業的政治經濟學家身份而為人們所熟識。他們同樣撰寫關于哲學、科學史、思想史以及政治學的著作。他們還都曾經擔任過政府官員。休謨逝世于1776年。杜爾哥逝世于1781年。斯密逝世于1790年??锥嗳攀烙?794年,而這時距離雅各賓派恐怖統治的結束僅有幾周的時間。他們的思想都屬于一個更早期的思想領域。當托馬斯·杰弗遜(Thomas Jefferson)在1799年列出閱讀書目時,他把下列圖書列入了書目:洛克(Locke)的《人類理解論》(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斯密的《國富論》和孔多塞的《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Esquisse d’un tableau historique des progrès de l’esprit humain)。在《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中,孔多塞的目的是敘述從最早期的圣人到“洛克、斯密和杜爾哥的深刻分析”為止,有關精神、道德和法律思想發展的歷史。
對于亞瑟·孔多塞·奧康納(Arthur Condorcet O’Connor)這位娶孔多塞之女伊萊扎(Eliza)為妻的愛爾蘭陸軍上校而言,“杜爾哥、孔多塞和斯密”是政治經濟學的“科學之父”,但他們所建立的包括“永恒的平等”在內的基本原則已被革命后重建時期的“所謂新派經濟學家們”推翻了。
以上就是我試圖描述的一幅關于早期世界的畫卷。本書的第一章主要描繪了18世紀晚期經濟生活中的情操與特性,以及無所畏懼的思想;個體的思考能不時地把人們從對暴力的恐懼、不公正的煩擾中解放出來。第二章講述1790年亞當·斯密逝世后隨之而來的榮譽,包括這一榮譽與法國大革命理念之間不易察覺的關系,以及整個18世紀90年代,政治經濟學在法國、英格蘭和蘇格蘭發生的演變。第三章和第四章是關于經濟政策的兩大爭議,它們影響了18世紀后期經濟思想的形成。在第三章中我們首先討論了第一個爭議,其內容涉及谷物的自由貿易,包括貿易與政府之間的關系,以及向自由貿易過渡的問題。第四章討論了第二個爭議,即有關學徒制與行會制的爭論,包括對市場和勞動力的自由放任以及各行業中政府和商業的關系等。
第五章的主題是看不見的手的思想。在20世紀大多數時候,這一思想被視為斯密經濟學思想的主題。我要指出的是,斯密本人其實對看不見的手持不同的觀點,甚至對它持懷疑態度。我們應當置身于另一個特定的、更為熟悉的看不見的手的時代:如麥克白的天意的“血腥而看不見的手”,或者是在伏爾泰(Voltaire)的《俄狄浦斯》(Oedipe)中拒絕了不幸的英雄并在他的頭上不停盤旋的那雙看不見的手,并借此來理解這一思想。但看不見的手也帶來了一些頗難解決的問題。如經濟思想與宗教思想之間的關系,個人的政治選擇與經濟選擇之間的關系;個體如何在規則約束下實現自己的利益,財富如何向政治權力轉變,以及權力變化如何改變了規則等。
第六章是關于孔多塞的成就。在孔多塞關于經濟政策的著作中,他探討了競爭規則、交易帶來的政治影響,以及對經濟議題的表述方法等密切相關的問題。第七章講述孔多塞對普世的、全灌輸式哲學的批判,這一批判哲學已被視為18世紀啟蒙運動的特征。這一章還涉及孔多塞描述的真理、美德和幸福所構成的“牢不可破的鏈條”。在20世紀大多數時間里,這一觀點被視為統領孔多塞政治思想的主題。在第八章中我將探討關于經濟情操和政治情操的理論,以及這些理論在政治啟蒙(包括在不確定性的或自由放任世界中的政治)上的應用。
斯密和孔多塞參與的有關鹽稅、學徒規則,或綿羊出口限制的辯論的細節,與那段時期的政治思想一樣(如左派改革與右派保守、政府與市場,以及啟蒙運動的性質與流派的區分等),對于現在的讀者而言非常陌生。在21世紀徐徐展開的畫卷中,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在許多重要的方面,這個世界既由法國大革命以及之后的重建所定義,也由自由放任經濟政策與政治保守主義的聯盟所定義。而建立在反對18世紀90年代暴力革命基礎上的政治保守主義,在19世紀的政治制度中占據了支配地位。
但同時,21世紀初期的我們依然生活在革命后的新世界中:不再心懷對革命的恐懼,政治制度比19世紀和20世紀任何時候都更為自由。無限貿易的說辭更加不受質疑。古老的、已經失去了普遍意義的18世紀晚期的田園牧歌式的政治、經濟思想又重新變得熟悉起來??锥嗳?786年曾寫道,“在美國這一新社會中人權受到尊重,這個偉大民族所達到的文明狀況對所有其他民族都是有用的……它教會我們,無論在何地這些權利都是相同的”。關于法國大革命,他在1791年寫道,“(法國大革命)為人類的希望開辟了一個廣闊的領域……這場革命(的作用)不在于一個政府,而在于一場觀念和意志的革命”。
21世紀初期的新展望有著更加廣闊且沒有界限的未來感。在這個商業社會中,我們對無止境的不確定性以及騷亂的想象力更能感同身受。在18世紀晚期,此二者都被認為是商業自由化的后果。在這樣的情形下,以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研究其經濟思想的努力,同樣也將有助于我們理解當今的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的經濟和政治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