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寮里所有的女俘依然穿著宋人的服飾。可能金人更喜歡宋人的著裝,異域風情才能更有新鮮感。陳染秋肩上的一條金色披帛吸引了姜玄黎的注意,那是一條價值不菲的緙絲披帛,邊緣處墜著一排顆粒圓潤大小整齊的珍珠。由此可知陳染秋的優(yōu)幄超出了她的想像。
陳染秋一路引著她來到自己的臥房里,親手倒了一盞茶捧過來,遞到她手中時著意說道:“此處的茶皆是南宋貢奉給金國朝庭的。你嘗嘗這貢茶是不是比家鄉(xiāng)的更好?”姜玄黎小心接過茶盞,看著金色的茶芽舒展在杯底,茶湯色澤金黃明亮。淺嘗了一口,入喉香高,回味頗甘。笑道:“果然是好茶。在杭州也不能輕易喝到這樣的上品。”陳染秋糾正道:“此時的杭州是南宋的京城了,改叫臨安府,可惜有生之年恐怕也再難回去。”姜玄黎聞聽仔細端詳著陳染秋,“姐姐在這里消息定是比我靈通,有什么風吹草動可要知會我一聲。”陳染秋訕笑了一下,“我這里迎來送往,你的事我有所耳聞。大體上你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姜玄黎手里端著茶盞,輕輕摩挲,躊躇著道:“姐姐既知我在這里,為何不去尋我?”
陳染秋專注地看進姜玄黎的眼睛,其咄咄逼人之態(tài)讓姜玄黎幾乎不敢直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陳染秋道:“你隨我來。”說完引她轉(zhuǎn)過隔斷屏風來到書房。陳染秋來到書案前提筆蘸墨繼續(xù)之前未完成的一幅畫。姜玄黎上前觀看,見畫的是一株開花的樹。筆鋒提按轉(zhuǎn)折,筆法純熟,充滿了韻律感,像一只毛筆在紙上彈跳起舞,宛轉(zhuǎn)自如。為了表現(xiàn)老樹的蒼勁枝干,運用了山水畫中皴擦的技法,意到筆隨,得心應手。姜玄黎越看越喜歡,贊嘆道:“姐姐的功力更勝從前。”“你只看出了這些?”姜玄黎愣了一下,笑道:“姐姐見笑,妹妹更喜歡沒骨畫的筆工意不工,超乎法外,合乎造化自然。這幅畫寫生傳神舒落有致,于雅中品野趣。”陳染秋的筆停了下來,抬起頭道:“真是作畫如作人。疏不知你的野趣給別人帶來的是什么?”說完用力把筆放在筆擱上,忽然換了一副嚴峻面孔。
姜玄黎從未見過這樣的陳染秋,她的面上如掛秋霜,于胭脂漸紅處窺得惱慍。“你是怎么對待段傾媛的?你的恨從何而來?你放不下那個男人,就轉(zhuǎn)而恨起了他的姐姐?”姜玄黎倒退了兩步,驚得瞪大雙眼,一時啞口無言。陳染秋繼續(xù)道:“因你的任性妄為,霍初賢因你而死,霍錦豐因你致殘。本來可以茍且偷生,如今他生不如死!”“霍錦豐怎么了?”陳染秋怒道:“你打亂了我的一切計劃。他被完顏宗翰砍去了右手!”姜玄黎如雷轟頂一下跌坐在地上,陳染秋上前道:“你問我怎么不去找你?我給你留下了后路,我離開時在霍府的墻上寫下了暗號。金人對這樣宅院里的人不會加害。但是我萬沒想到你卻成了劊子手!”姜玄黎含恨辯道:“他們是罪有應得!”陳染秋聞聽從袖中抽出胳膊,摘下一支鑲金和田玉鐲。這正是曾經(jīng)被霍初賢砸斷的那只鐲子,陳染秋舉到她面前,“他把它交給我,他希望有機會還能戴在你的手上。”姜玄黎顫抖著手接過那只玉鐲,眼淚不禁奪眶而出。耳邊繼續(xù)響著陳染秋的聲音,可是聽起來卻恍惚間有些不真實,“他是一個多么溫柔的人,被你逼成喪心病狂的瘋子。你不知道在霍府我夾在你們中間有多為難。”姜玄黎把鐲子重新戴在了手腕上,一把拉住陳染秋的手,“霍錦豐在哪里?我要救他!”“你別再害他了!”姜玄黎哭道:“只求他不要恨我!可是今生,我如何能助他一臂之力好好活下去?我也是個身不由己的人啊!”陳染秋仰起頭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今生能做的何必等到來世!若是天意,我能奈何?他們父子二人皆因你生禍。現(xiàn)在滿手沾著鮮血的是你。”姜玄黎被陳染秋的話震撼得呆坐在地上,前塵往事再次浮現(xiàn),她突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吧,然后就昏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朦朧中看見陳染秋坐在床邊,仿佛又回到了盛水齋。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知道這不是夢。姜玄黎定了定神,勉強說道:“好像又回到了盛水齋。”“這里是醉仙樓,不是盛水齋。”姜玄黎支撐著坐了起來,“你究竟隱瞞了我多少秘密?”“秘密重要還是現(xiàn)實重要?”這時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兒推門走了進來,大一點的男孩兒說道:“娘,段姨說我今天的弟子規(guī)默寫得很好,可以得賞。”身后的女孩兒說道:“我也要吃糖。”陳染秋笑道:“你說的不算,要段姨親口對我講我才信。”姜玄黎仔細看了一眼偎在陳染秋懷里的兩個孩子,原來是陳懷恩和霍千夏。一晃兒長這么大了。兩個孩子怯怯地向她看了一眼,又回望母親的臉尋找答案。陳染秋笑道:“懷恩,你不記得她了?這是姜姨。”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女子,衣著素雅,與娼寮里的著裝很不相符。姜玄黎又看到了那張無比熟悉的臉,段傾媛怎么在這里?她心里七上八下打起了鼓。段傾媛看見半躺在床上的姜玄黎,看向陳染秋道:“姐姐是在敘舊嗎?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陳染秋道:“我不愿看見你們生疏,異地他鄉(xiāng)扎根求生不容易。”段傾媛笑道:“賜來贈去的禮物和淪落風塵沒有什么差別吧?如今誰還能笑誰呢?”一句話像把刀插進姜玄黎的心里,頓時大痛。陳染秋皺了一下眉,“傾媛,你別記恨她了。”“無論她嫁進段家還是霍家,都是一家人,要怨也只能怨緣分了。”姜玄黎苦笑道:“在宋朝,你是高高在上的誥命夫人,我是被庶人所鄙夷的官妓。縱然進霍府為妾,何曾被你真心當過家人?在金國,你我同為俘虜,還要分個高下。”姜玄黎繼而冷笑了一聲,“你們段家的人,我早已領教了。為了功名利祿沒有什么不能拋擲,所以你在醉仙樓應該是如魚得水了吧。”說完干笑了兩聲。段傾媛立時惱羞成怒。陳染秋站起身,對姜玄黎道:“夠了,如果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不想看見你們像冤家一樣含恨怨對,你身子若無大礙現(xiàn)在就走吧。”姜玄黎下了床,雖然覺得有些虛弱,但強撐著不想示弱,“看到姐姐過得好,我很開心。你的江湖,我不懂,也就不參與了吧。”
離開醉仙樓,姜玄黎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了。她覺得此一行,如同被人掏去了心肝,她現(xiàn)在空空如也,接下來的日子她開始心有不甘。好在完顏兀術(shù)忙于鞏固權(quán)力,排除朝庭異己,根本無暇顧及她。
姜玄黎經(jīng)常撫摸著腕上那只修補好的玉鐲,“他如剝筍一樣一層層剝下她的尊嚴,你告訴我他很溫柔,說我逼得他喪失理智,你的話才是對我最大的褻瀆。”一想到陳染秋,她的心又痛又恨。“我以為你是最理解我的。原來只是一場誤會。”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個容器,裝進世間所有的惡意,傷害,抵毀,然后被人摩挲著把玩。她甚至期待趕緊有人來打碎這個容器。
她開始沒日沒夜地抄寫佛經(jīng),只為獲得救贖。本就一無所有的人,不像陳染秋和段傾媛,她們還有對世間美好的牽掛。她開始思念霍錦豐,雖然她覺得荒唐,她這輩子都沒有顏面再見到這個人。但是她喜歡幻想那一點殘余的溫暖,如果有來生,讓我做你的妻子吧。我不是故意的,求你別恨我吧。她把心事化作佛前的默默祈禱。分不清這份感情是一廂情愿還是兩情相悅。姜玄黎靠這一點燭火般的微光照亮她心底的柔軟。完顏兀術(shù)成為她最不愿面對的人。沒錯,他是一個英雄啊。原來陪在身邊一樣隔山隔水的遠,她不是虞姬,不是呂雉,也不是武媚娘。她只是一個心灰意冷的女人。
當身體只是一個容器,承載欲望便成為輕而易舉之事。“將軍,南宋有好多美女呢!”溫存過后,姜玄黎在完顏兀術(shù)耳畔輕聲說道。完顏兀術(shù)笑道:“你不怕失寵嗎?”姜玄黎婉爾一笑,“妾只是想那一窗江南煙雨。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回到初生之地?”完顏兀術(shù)嘆了口氣,“大金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今非昔比,再難攻宋。”“無論怎樣將軍必名垂青史,妾有幸能追隨將軍左右這一生死而無憾了。”說完將手撫在完顏兀術(shù)胸前,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完顏兀術(shù)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和完顏宗翰不一樣,你看他最后死得多憋氣。活著時就要不留余地,死時才能了無遺憾。所以我死時要帶走你,你在心里祈禱我活久一點兒吧。”姜玄黎故作鎮(zhèn)靜地用手繼續(xù)撫摸著他結(jié)實隆起的胸膛,“妾若不以身相隨,沒有了將軍茍活在世上有何樂趣?”說完她想到了陳染秋和段傾媛,一時間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涌上心頭,橫下心道:“只是將軍輔佐皇上為朝廷操勞日甚,妾不能為將軍分憂,深感慚愧。妾有兩個姐妹在醉仙樓。妾不久前去看望她們,據(jù)她們說有個朝廷官員酒后失言,有不臣之心。”完顏兀術(shù)立刻警惕起來,“她說的是誰?”“她沒有明說。不如將軍叫她們前來問一問。或者是誰也不重要,將軍的意圖才更重要。”
陳染秋和段傾媛跪在完顏兀術(shù)面前,知道此事關乎人命,自不肯隨意妄言。完顏兀術(shù)有意將兩人打入大牢拷問。姜玄黎攔了下來,只說讓兩位姐姐在府中小住兩日以敘舊情,然后命人將兩人軟禁了起來。然后私下勸陳染秋道:“姐姐你自有想要保護的人,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難道兩個孩子你都不管了嗎?”陳染秋知姜玄黎早已蛻變得今非昔比,而她的軟肋就是兩個孩子。陳染秋笑道:“妹妹何故苦苦相逼?我們姐妹一場,難道一點都不念舊情?”姜玄黎笑道:“姐姐若還記得我們佛前結(jié)拜的誓言,就不該拋下我不管,前些日還說出那樣絕情的話。”“我走時已做了妥善安排,你有機會順利接近完顏宗翰從沒想過原因嗎?”姜玄黎一時啞然,“既如此,姐姐在醉仙樓說的話要我如何承受?相忘于江湖!我怎么可能忘,在盛水齋的日日夜夜……”說完淚如雨下,哽咽難言。陳染秋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也是不得已,我需要段傾媛。”姜玄黎一驚,“所以你寧愿放棄我們的情誼?”她走近一步逼視著陳染秋的眼睛,陳染秋看到了殺機,退后了一步,緊張道:“妹妹你想讓我說是誰便是誰吧。”
姜玄黎按照完顏兀術(shù)的意思轉(zhuǎn)達給了陳染秋,陳染秋輕輕噓了一口氣,大概是名單上沒有背后支持她的那個人。“田鈺,這是個漢人。”姜玄黎猜測也許那個人是金人,便道:“完顏兀術(shù)要扶持他幕僚中的漢人官員,自然要排除先前的舊勢力。”陳染秋無奈道:“金兀術(shù)(完顏兀術(shù))害死了岳飛。我們是在助紂為虐。”姜玄黎冷笑了一聲,“自古成王敗寇,在金國他就是英雄,南宋都已經(jīng)向金國稱臣納貢,我們在宋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徽宗和欽宗在五國城自身難保,茍且過活,他們會感謝你以身殉國?我們只是順勢而為罷了。”姜玄黎頓了頓,繼續(xù)道:“你我姐妹重逢,我怎忍心你再回那煙花之地,兩個孩子我已派人接來,做了妥善安排,姐姐以后安心住在這里,像我們以前說的那樣一起焚香,品茶,作畫,陪著我便好。”陳染秋大吃一驚,“玄黎!我的孩子在哪兒?”姜玄黎笑道:“姐姐怕什么?要不姐姐請你的能人出面相救?我倒想看看是何方高人布了這盤神秘的棋局。”陳染秋忙斂了驚慌,道:“姐姐相信妹妹念及舊情,豈會傷害云嬋和我的孩子。我能怕什么,只是事出突然,有些吃驚罷了。”姜玄黎斟了一杯酒遞到陳染秋面前,道:“酒是個好東西,既能解愁又能壓驚。”陳染秋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道:“段傾媛是我托人從浣衣院救出來的。你不會再把她送回去吧?”姜玄黎微微一笑,“姐姐這么緊張,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本是一家人,只要她安分守己不給我惹事,自然不會難為她。”陳染秋還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改口道:“她最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南宋去和父母團聚。她和你在這里紛爭什么?”姜玄黎怒道:“她把你對我的情誼都爭了過去!”陳染秋看著姜玄黎痛苦的神情像一個被人拋棄的孩子,心里有所觸動,“玄黎,不是你想的那樣!”“一直以來她有的我都沒有,我只有你!”陳染秋趕緊上前掏出手帕給她擦淚,“妹妹,姐姐已經(jīng)盡力為你的周全考慮了。”姜玄黎伏在陳染秋的肩膀上,流著淚道:“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
一想到段傾媛,姜玄黎的心里就像插了一把刀,她很想拔出這把刀。真正的原因她難以啟齒,一看見段傾媛,她就很難不想到她的弟弟。她本來不恨的,可是當她得知他改了名字叫段拂,她從此心意難平。
她安排人給段傾媛洗浴,然后悄悄走了進去。姜玄黎看著裸露著肩膀的段傾媛,俯下身從木桶中掬了一捧水在手心,又把水揚在段傾媛的臉上,“姐姐豈可辜負這般好容顏,我定要找一位合適的人憐香惜玉才能安心。”段傾媛既羞且惱,強壓怒火道:“妹妹忘了已賜婚于我和霍錦豐。”姜玄黎一聽到這個名字縮回了手,“他現(xiàn)在在哪兒?”段傾媛反問道:“你為何不去問陳染秋?”姜玄黎一怒之下,伸手用力將她的頭按進桶里,“我也讓你嘗到了被人賜來贈去的滋味,時過境遷,你還不是以色試人。接下來你要為金兀術(shù)侍寢,希望你會滿意我的安排。”段傾媛掙扎著從水中探出頭來,臉上滿是水滴,卻如出水芙蓉一般嬌美,長出一口氣,“如今看來內(nèi)弟沒有娶你為妻是一大幸事。”姜玄黎冷笑了一聲,“我當時被人左右命運,有多無助。如今你能感同身受,實為報應不爽。”段傾媛篤定地瞪著眼看著姜玄黎,“身處絕境的人,只一心想著報復嗎?”姜玄黎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審視著她的臉,“我的絕境也是你的絕境,有你陪著我才甘心。”
侍寢之后的段傾媛,容顏憔悴滿眼含淚。姜玄黎一早前去請安,見狀故意對完顏兀術(shù)道:“將軍可盡興嗎?”完顏兀術(shù)大笑道:“你都看見了。”姜玄黎婉爾一笑,“將軍把馳騁沙場攻城掠地的豪狠都用上了吧?”完顏兀術(shù)一邊起身由姜玄黎服侍著披衣,一邊道:“如今皇上晉封我為太傅,你功不可沒。今后以文臣的形象示人,你更喜歡了吧?”“妾有幸侍奉文武雙全的夫君,哪有一刻不喜歡。”說完用手撫摸著完顏兀術(shù)的新官服。完顏兀術(shù)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南宋皇帝用重金派人前來贖回他的母親韋貴妃。我看看有什么好東西可以拿來賞你。”姜玄黎錯愕了一下,笑道:“妾不奢望賞賜,能長久陪著夫君便心滿意足。”完顏兀術(shù)把她攬進懷里,完全忽略了還在床上未起的段傾媛。姜玄黎悄悄向她投來狡黠的一笑,在完顏兀術(shù)懷里道:“我的這位姐姐祖籍正好是臨安府,想必很想隨韋貴妃一起歸宋,不如安排她一起隨行。”完顏兀術(shù)回頭看了段傾媛一眼,轉(zhuǎn)回身道:“哪一個不想回去?金兵千里迢迢把宋俘押到金國,為的是強盛我大金。如今雖然議和,但俘虜絕不歸還。就連你們的兩位皇帝都休想活著離開大金!”姜玄黎尷尬地笑了笑,“我們不是帝王將相,也不是皇親國戚,如今伴在出將入相的夫君身邊,妾在宋國原是想都不敢想的,怎忍離去呢!”一席話說得完顏兀術(shù)心花怒放,擁著她一起走出了寢閣。
陳染秋見到了兩個孩子安然無恙,這才放了心。只是醉仙樓回不去,被軟禁在完顏兀術(shù)的府邸,她不想牽出背后的支持者,以免節(jié)外生枝,如果授人把柄釀出禍端,那自己就真的無依無靠了。所以寧愿選擇忍氣吞聲靜待時機。她清楚此時的姜玄黎像一把雙刃劍,唯有她用舊情能夠安撫。她眼看著姜玄黎把一腔恨意撒在了段傾媛身上,甚至把她受過的苦楚都要段傾媛重新經(jīng)歷。陳染秋看著衣不蔽體的段傾媛,上前想要寬慰,段傾媛阻止道:“姐姐若不能救我,就什么都不要說了。”“她的心著了魔,只要能解開她的心結(jié),心魔自然消失。我既是救你也是自救,你沉住氣忍暫且忍耐,實在不行也只有靠他了。”“你是說霍錦豐?”“他在韋貴妃那里深得信賴,如今很有希望一起歸宋。萬一行事稍有不慎……豈不是又連累了他。”陳染秋謹慎地點點頭,“所以我只能見機行事,你稍安勿躁。”她幫段傾媛盤了個簡單的發(fā)髻,剛要替她插上一根發(fā)簪,姜玄黎怒氣沖沖走了進來,“懷恩和千夏怎么見了我就跑?一定是你在醉仙樓和兩個孩子說了我很多不是!連孩子你也不放過!教唆他們遠離我!”說完揚手打了段傾媛一記耳光。段傾媛側(cè)過臉不做爭辯,陳染秋趕緊站起身,拉住姜玄黎往外走,“妹妹消消氣!兩個孩子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不相熟就躲開也是自然的,妹妹錯怪了傾媛。”一席話說得姜玄黎淚流滿面。
陳染秋好言相勸一路扶著姜玄黎回到自己房中,越是替她擦淚姜玄黎的眼淚越流得洶涌。陳染秋見狀嘆了口氣,“我知道妹妹的性情,可事到如今死的死了,活著的人何苦還要去恨。你往日的佛經(jīng)都白抄了嗎?”姜玄黎聞言愣了一下,委屈羞憤之情溢于言表,緊咬著嘴唇難以發(fā)聲。陳染秋繼續(xù)道:“我們是唇亡齒寒,在宋國和在金國都一樣,放不下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無論是段傾媛的弟弟,還是霍初賢,此生已然如此,你現(xiàn)在的所為和霍初賢對你有何不同?你就是另一個他啊!”
姜玄黎一驚,如醍醐灌頂一般了悟,她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那只羊脂玉鐲,心里狠狠疼了一下,眼里漸有悔愧之意,陳染秋見狀,道:“妹妹如今亡羊補牢也不晚。”姜玄黎黯然道:“我最愧欠的是霍錦豐,我沒想到會這樣。”陳染秋輕輕一笑,“金國收了南宋皇帝的贖金,韋貴妃就要歸宋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獲準可以帶走一些親信的隨從人員。多少人為此搶破了頭去示好。我的意思趁此機會讓霍錦豐和段傾媛一起回宋國。”姜玄黎警惕道:“段傾媛!為什么讓她回去?”陳染秋走過來扶住她的肩,“我想說他和段傾媛是夫妻,連同千夏作為女兒也一并跟著回去豈不兩全其美。這樣千夏有哥哥在身邊照應,將來的歸宿總比在金國要好。”姜玄黎望著陳染秋,“只要你能陪著我,我聽你的。”陳染秋道:“我哪也不去,有道是市爭利朝爭名,伶逐勢惡逐威。我們有什么?還是讓段傾媛歸宋為上策,她還有父母可以依靠,我們回去能有什么?”姜玄黎輕輕嘆了一口氣,“若是她能對千夏視如己出,云嬋在天之靈也可安心了。”“是啊,妹妹能這樣想,我們的金蘭情義神佛也會護佑的。”
姜玄黎依照陳染秋的意思懇請完顏兀術(shù)特批霍錦豐和段傾媛跟隨韋貴妃回南宋。完顏兀術(shù)念在她幫自己除掉朝庭異己田鈺的情面上,答應了她。姜玄黎一時若有所失般落寞,她來到段傾媛的房間,看見她如同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蒼白的面容,憔悴而機警的神情。她看著段傾媛,“現(xiàn)在輪到我問你一句,你后悔左右我的姻緣嗎?”段傾媛冷笑了一聲,“如今都是末路之人,窮途節(jié)乃現(xiàn)。我從不后悔。”姜玄黎聞聽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倒希望你恨著我,總比忘了我好。回到宋國之后,希望你始終表里如一要照顧好千夏,否則云嬋的在天之靈是不會放過你的。”“什么?”段傾媛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姜玄黎捉住了她的一只手繼續(xù)說道:“我為你和霍錦豐爭取到了離開金國的機會,作為隨從人員和韋貴妃一起回宋國。別辜負了我的心意,要對千夏和錦豐負責,他們今后都靠你了。”段傾媛愣了一瞬,馬上眼睛發(fā)出了亮光,“我可以回家了?”“是的,臨行前我來幫你梳妝,餞行。”
姜玄黎輕輕地梳理著段傾媛的長發(fā),段傾媛大刀闊斧,橫掃蛾眉,急切的心情表露無疑。姜玄黎看著鏡中的段傾媛,明白了自己的羨莫和不舍,緣于內(nèi)心最隱秘的思念。“我們今生的緣份就到此為止了。若有來世,希望能繼續(xù)相伴。或為同窗,或為兄弟姊妹。”段傾媛放下手里的胭脂,“因為弟弟的婚事,我原想對妹妹作出補償,卻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妹妹卻成了我的恩人。姐姐一輩子都感念你的恩德。”姜玄黎忽然潸然淚下,“他的辜負,你如何能補償?shù)昧恕!倍蝺A媛遲疑了片刻,仔細道:“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他改名為拂,卻斷然拂不去了。只緣有物,如何去塵。”段傾媛的話讓姜玄黎如夢初醒,恍然大悟,“有道是自古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我自迷心竅,竟不如姐姐通達佛性。”說完紅了臉。“妹妹冰雪聰明,只不過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你所做的一切,也情有可原。”姜玄黎一聽心內(nèi)大慟,悲聲難抑。段傾媛站起身,拿過她手中的梳子,“姐姐在霍家也有自己的難處。說到底是我咎由自取,姐姐不怪你。”說完扶著她的肩膀擁她入懷,“今后你和染秋作伴,我也放心了。劫后余生,我的孩子沒有了下落,這也是因果報應。我會對千夏視如己出的,你放心。”姜玄黎拭了拭眼淚,“生離總好過死別,這是好事。我略備了薄酒為你餞行,姐姐請隨我入席。”
姜玄黎和陳染秋一起為段傾媛設宴餞行。三人多喝了幾杯,姜玄黎飲了幾杯便有些醉意,道:“我想吃江南的水晶角兒,涼水荔枝膏。姐姐回去統(tǒng)統(tǒng)要替我吃回來。”段傾媛笑道:“妹妹把想吃的東西都告訴我,我回去一一替你去吃。”姜玄黎突然眼含淚光,“人就應該死在曾經(jīng)幸福過的地方。姐姐,我一直都很羨慕你。”這時霍千夏趴上段傾媛的膝蓋,“我也要吃涼水荔枝膏。”段傾媛?lián)崦闹赡鄣哪樀皟海昂茫郊抑竽阆氤允裁炊寄艹缘健!标惾厩镄Φ溃骸拔铱辞哪皇沁z傳了云嬋的嘴饞?”千夏仰頭看著段傾媛,問道:“云嬋是誰?”段傾媛將千夏攬進懷里,“云嬋是師傅的妹妹,她很漂亮。”“有師傅漂亮嗎?”段傾媛笑道:“比師傅漂亮。”說完看向姜玄黎和陳染秋。姜玄黎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姐姐任重道遠,還要教她許多。”段傾媛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孩子命大,從出生到現(xiàn)在歷了多少劫,以后跟著我再不會讓她受半點兒委屈,遭一點兒罪。”陳染秋對千夏道:“師傅要帶你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景色如畫,到處都是好吃的好玩的。你要聽師傅的話,在路上侍奉師傅。”千夏乖乖地點點頭。段傾媛落下一行眼淚,道:“想當初我們在重陽節(jié)的夜宴上行酒令,如今家破人亡,馬上又要天各一方,今晚當痛飲,不醉不歸。三人舉杯一起一飲而盡。
姜玄黎看著陳染秋道:“我原還為霍錦豐難過。后來一想,他不過是以畫來接近我,想利用我罷了。我竟自以為是,以為真遇到了良人。”陳染秋道:“都說酒后吐真言,你恰恰錯疑了他。都是喜歡畫的人,我憐惜他的畫才。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拉了他一把。他曾對我說,若有來生,愿娶你為妻。可見他的心……”姜玄黎忙阻止道:“不要再說了。他的感情對我就是一個諷刺。”說完又斟滿了一杯酒,“還是酒比茶好,”說完仰面一飲而盡。陳染秋道:“在金國的宋人都想醉生夢死,結(jié)果都是活著受罪。以后用酒研墨吧,既得酒香,又不會醉。”姜玄黎笑道:“我若用這樣的墨抄寫佛經(jīng),神佛菩薩會不會怪我?”“不會的,總比你喝酒要好。”姜玄黎趴在桌子上道:“我聽姐姐的。只要你陪著我。”陳染秋笑道:“我陪著你。時候不早了,我們也歇了吧。”段傾媛帶著千夏回到房里哄她入睡。
姜玄黎和陳染秋同榻而眠,她做了個夢,夢見陳染秋和段傾媛一起回宋國,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金國。她著急地大喊,“姐姐不要走!”陳染秋并未睡熟,聽見她的夢話,心里燃起一團火,她把手搭在姜玄黎的胳膊上,“我在這兒呢,姐姐沒走。”姜玄黎順勢握住了她的手,緊緊抓著再不肯放。
1142年三月,宋金《紹興和議》徹底完成所有手續(xù)。夏四月丁卯(1142年5月1日),準高宗生母韋貴妃同徽宗棺槨歸宋。啟程的日子到了,可以走的人早就歸心似箭。姜玄黎和陳染秋為段傾媛送行。懷恩和千夏兩個孩子也依依惜別。“師傅說江南可好玩了,什么都有。等你長大了去找我啊。”懷恩鄭重地點點頭,“千夏你別忘了我。”“不會的,我會一直記得你的。”懷恩拿出了一個小荷包,掛在了千夏的脖子上,“這是我娘給我繡的,你收好。”千夏鄭重地點點頭。姜玄黎看著他們想起了自己曾和段靈南的分別場景,感傷的眼淚奪眶而出。陳染秋道:“小孩子家家的,還學會像大人一樣贈信物了。”一語反而提醒了姜玄黎,她把手腕上的玉鐲摘了下來,交到段傾媛手中,“姐姐,這是霍初賢送給我的,我身無長物,你戴著它就想到我了。”段傾媛接過來看了看,道:“這樣珍貴的東西我不能收。這是初賢對你的心意,你留著它睹物思人才對。”“何需睹物,他日夜都在我心里,須臾不曾離去。”段傾媛猶豫了一下,只好將鐲子戴在了手上。霍錦豐遠遠地看著她們,姜玄黎看到他在注視著自己,趕緊翻身上馬,策馬揚鞭而去。她的心里已經(jīng)翻江倒海,往事波濤洶涌,裹挾著她不敢再作片刻停留。
段傾媛走后,姜玄黎望著南歸的隊伍松了一口氣。
陳染秋回到府中正在刺繡,姜玄黎來到她的房中,“我總是忍不住想他們的隊伍現(xiàn)在走到哪兒了。”陳染秋一不小心針刺到了手。姜玄黎趕緊上前握住了那根手指,只見一顆鮮紅的血珠流出。姜玄黎把那根指頭放在嘴上吮了一下,“也給我繡一個荷包吧。”陳染秋輕輕抽回手,“你畫個花樣子吧。”“好,我這就去畫。”姜玄黎倒了一點酒在硯臺里,開始研墨。酒香和墨香混在一起,她只感覺此刻浮生若夢,好像她下一刻會醒,眼前的一切都會消失,可她明明就是無比清醒的。
塞北苦寒,江南草長鶯飛的時候,姜玄黎依然挨著火爐,她問到:“隊伍此時應該已經(jīng)過了長江吧?”陳染秋把最后一針線藏好收針,把繡好的荷包端詳了一番,道:“你的花樣子真是別致。怎么是一碗水?”“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你說盛水齋是否還有這個含義?”陳染秋道:“我覺得理解為上善若水更好,你為何沒有問過霍初賢?”姜玄黎黯然道:“人生總有許多來不及吧。”
姜玄黎依然把所有閑暇時間都用來抄寫佛經(jīng)。完顏兀術(shù)有事回朝,無事還軍。姜玄黎能見到他的時間并不多。然而她素日抄經(jīng)依然引起了完顏兀術(shù)的不滿,道:“佛若是能救你,你緣何在此?”姜玄黎擱下筆,來到完顏兀術(shù)面前,“我既不是昭君出塞,又不能文姬歸漢。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手上沾的鮮血讓我既恨又怕,為什么這些人逼著我起殺心?”完顏兀術(shù)聽完將她攬入懷中,“權(quán)謀之術(shù)猶如對奕,掣肘,掩護缺一不可。你不要為此懊悔自責。有我在,不用怕。”“我只希望用抄寫佛經(jīng)來換得內(nèi)心的安寧,人若有來世,不是冤家不聚頭。那時我該如何自處?太傅,你告訴我。”完顏兀術(shù)拉著她坐到榻上,“你們漢人有個詞叫庸人自擾。你未雨綢繆得太早了吧?”姜玄黎把頭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怦然有力的心跳,笑道:“妾有生之年都在這里了,去國還鄉(xiāng)之夢太傅就不要叫醒我了吧。以死相待之心,唯有佛祖能明了了。”完顏兀術(shù)笑道:“你倒是個赤誠之人。敢直言說出這些。”姜玄黎閉上眼,道:“以前的確不敢說。在宋國時一直委曲求全,忍氣吞聲,結(jié)果也沒好到哪去。太傅待妾情深意重,妾銘感五內(nèi),自然有膽直抒胸臆。于英雄面前,何需諱言。”完顏兀術(shù)用手指點了一下姜玄黎的額頭,“你啊!幸得遇我。”“不知來世,何處能得遇太傅?妾在佛前祈求,莫像今生這般倉皇。愿妾抄寫的經(jīng)文,能贖今生罪過。”完顏兀術(shù)嘆了口氣,道:“你若有罪,我半生戎馬殺人無數(shù)又該當何罪?”“殺伐功過,皆是因果。所以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完顏兀術(shù)點點頭,“你們漢人的佛真是神通廣大,無論怎樣都能自圓其說。”姜玄黎笑道:“因為佛法即是成就圓滿之法,色即是空。”完顏兀術(shù)若有所悟,沉吟道:“我的圓滿就是在人間消失得無處可尋。”姜玄黎贊道:“太傅文韜武略,慧根非凡。即便如此,一樣青史留名。這便是空即是色。”完顏兀術(shù)大笑道:“你便是色即是空!”姜玄黎婉爾笑答:“正是!”
自金宋兩國皇統(tǒng)和議后,完顏兀術(shù)始終堅持“南北和好“政策,主張待時機成熟后再一舉滅宋。因而直到海陵王南侵(1161年),二十年間金宋邊界幾無戰(zhàn)事,這對雙方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完顏兀術(shù)薨于1148年。其墓無跡可尋。姜玄黎在其死后,和陳染秋一起帶發(fā)修行在完顏兀術(shù)生前籌建的一所尼庵,兩人終日誦經(jīng)理佛,不問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