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明玉這頭,她趁方才二少奶奶鬧的功夫,獨自來到大少爺顧昀院子外面。顧昀的院子與別處不大一樣,他的院子離主院有點遠,而且算是獨門獨院,只是圈在侯府墻院里頭,不過另開了一處通往府外的小門,所以大少爺院平時,走的都是小門。
明玉昨晚來過,是以熟門熟路,她剛一冒頭,就有人去報了顧昀,等明玉到了跟前,顧昀身邊的趙章就已經出來了,“是明玉姑娘,大爺正用著藥酒呢,姑娘送來的酒當真好用,昨晚只用了一次,爺今天就退了燒,正要去謝謝你們姑娘呢,怎么明玉姑娘過來可是有甚事?”
趙章是個說話利索的,明玉笑笑:“倒也沒什么,這不是我們姑娘在二少奶奶那,囑咐我過來瞧瞧大少爺如何了。”
“三姑娘有心了,我們大少爺好著呢。”
“那便好,昨兒真是多虧了大少爺,只是連累了大少爺發病,我們家姑娘很是過意不去,幸而昨兒太醫都在,瞧看也方便。”
趙章面上一頓,又不著痕跡的遮了過去,“可不是,圣上慈善,昨兒竟是把一半的太醫都派來了侯府,原是為著那頭大哥兒的,我們家爺也跟著沾了光,平日里都是我們自己請醫延藥,昨兒是家里藥房熬好了送來的,但還是多虧了三姑娘的藥酒,要么好的不能那樣快的。”
明玉又道:“正是這藥酒,我們姑娘昨兒送的著急,竟是未曾多想,后來想起來,這藥酒配方復雜,怕是會跟大少爺用的藥起了沖突,所以今兒著我過來瞧瞧,問問可還有昨兒剩的藥渣藥湯之類,我帶些回去給我們姑娘瞧瞧,也好放心給大少爺使。”
趙章訝異道:“竟是還有這層緣故?這是得瞧瞧,姑娘你等著,今早上爺喝的藥湯里還有些剩余,我這就去給姑娘取了來。”
趙章這就張羅著去取藥渣去了,明玉暗自松了口氣,心說姑娘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送個藥酒還能送出這許多故事來,沒聽說過藥酒還能跟藥起沖突的。
那廂趙章一溜小跑去取了藥渣,用帕子包好,遞給了明玉,明玉歉然道:“實在是我家姑娘思慮不周,給大少爺添麻煩了,其實應當是無礙的,大少爺也無需擔心,不過是取個放心。”
“無妨無妨,這藥酒我們大爺用的甚好,還是多謝三姑娘了。”
明玉又寒暄幾句,就抱著藥渣走了,趙章目送著明玉出了院子,就轉身去了顧昀的書房。顧昀此時正穿著家常的長衫,在書房里看書寫字,見趙章進門,頭也沒抬,“小丫頭可是來問藥的事?”
趙章一愣,他們家爺真是神了,“您猜的可真準,也不知三姑娘鬧什么幺蛾子,說什么怕昨兒送的藥酒跟藥起了沖突,要取一些昨兒送來的藥渣,我到這會還沒想通,這事跟我們能有甚牽扯。”
顧昀放下筆,坐在桌案前,昨兒謝景翕送來的藥酒還好端端放在桌上,他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一笑,“二少爺屋里鬧的如何了?”
“差點鬧翻了天,我聽聞二少奶奶發了瘋,險些把二房的四姑娘薅成個禿子,是陸家的那位少夫人出面攔下了事,二房這才罷休,還聽聞,陸少夫人點名叫了大哥兒的奶娘去,不知問了些什么。”
顧昀若有所思,府里藥房送來的藥,他自然是不會喝的,要么哪里還能剩了藥渣給謝景翕,這賊丫頭怕是已經琢磨出了事情的關鍵,一個人裝著明白,任由謝家人糊涂呢。
“我們怕是無緣無故的被人坑了一把。”顧昀冷笑一聲,“那藥渣我們自己可還有?”
“多著呢,這不中午又送了一碗,正愁沒地方倒呢,怎么爺您要……”
顧昀嘴角一挑,“包起來送給老頭瞧瞧,再把這藥酒裝一碗給他送去,就拿個小竹筒裝一點就成,多了也不給,就說,這就抵了滿月酒了。”
趙章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逐字記下,匆匆出了府。
謝景翕陪著許氏回府的時候,已經是過了晌午,許氏方才鬧的厲害,回屋歇著去了。謝景翕回了屋,就對明玉道:“事兒可辦妥了?”
明玉從身上掏出包的里三層外三層的藥渣,“喏,這一路可沒把我給熏吐了,這大少爺到底喝了些什么東西?”
謝景翕白了她一眼,“瞧你這話多的,藥哪里有好聞的。”
謝景翕取了藥渣,攤開來放在桌上,她依著味道分門別類,仔細分辨每一種藥,明玉好奇的在一旁瞧著,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她竟是不知道她們家小姐何時添了會分辨藥的本事。最后她見謝景翕在一堆在她看來都一個模樣的藥渣子里挑揀出了一些,黑乎乎的一團,“姑娘這是什么啊,難不成還真能跟我們的藥酒起沖突嗎?”
謝景翕笑笑沒有說話,她果然猜的沒錯,大哥兒的死的確不是意外。通常身上發熱抽搐,身上不會冰涼,正是奶娘慌亂不懂,所以這事才能不引人注意,至于眼白的紅絲,其實并不是深紅,而是有些青黑,謝景翕故意這樣說,是怕奶娘慌亂下根本瞧不清顏色,打眼一瞧,只是顏色有些深,說青黑反而容易誤導她。
但這些癥狀只是一閃而過,通常抽搐過后就不再有,是以即便事后有人查也不會發現異樣,但下藥之人恐怕是沒有料到謝景琪會一直抱著大哥兒不讓收殮,有些要死后幾個時辰才能發覺的特征,就被她瞧見了。
但這味藥卻是沒什么奇特,用在顧昀的藥里就是正常,可若是給小兒喝了,身子骨硬朗些的搶救及時,大約還能有救,可若是大哥兒這樣的……
實在是太像一家之筆,用的法子都這樣巧妙不易察覺,可是此人的目的到底是謝家還是侯府,如此心思縝密,到底是何人所為呢?
謝景翕這頭不聲不響,可侯府那邊就沒那樣清靜了,不知是哪個不懂事的丫頭在二少奶奶跟前提了一句,諸如大哥兒去的蹊蹺啊,奶娘喝的藥會不會有問題之類。謝景琪那個脾氣,自然當時就鬧的不可開交,顧恒險些氣死,當場就把那多嘴的丫頭打發到了莊子上,
顧恒好容易安撫妥了謝景琪,又被一個丫頭挑起了事,頭疼的恨不得打幾個人出氣,惱恨中,依稀記得當日謝景翕的提點,又聽聞今兒她與大姑娘問了奶娘話,覺的大約真的有事,于是叫了跟前的一個小廝,“你去謝府瞧瞧,可還有能說上話的主子,過來勸一勸二少奶奶也是好的。”
那小廝趕忙去了謝府,謝岑不在家,許氏在休息,似乎能找的人就只剩了三姑娘,那小廝也顧不得三姑娘靠不靠譜了,讓門房通報一聲,沒多會就傳到了謝景翕的屋子。
謝景翕聞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又繼續翻了翻手上的書,“去跟門房說,我這會乏了正歇著呢。”
等報信的走了,明玉道:“姑娘做的好,他們顧家的閑事,管我們什么事,何況二姑娘哪是個念人情的,你要是去了,沒準還要被她罵一頓。”
謝景翕只是不想見顧恒罷了,更別說他房里的事,她去又算什么呢,顧恒思慮不周,她不能跟著糊涂,侯府的那趟渾水,她是半分也不想沾。
果然顧恒聽了回話,心里有些失落,到底是他存了些私心想要見她,但總歸是不妥的,是以他也沒說什么,嘆口氣進了二少奶奶的屋子。
如果說從大哥兒出事,顧恒就好像霜打的茄子,從一個意氣風發的驕傲少爺一夜變成個唉聲嘆氣的怨婦,那二少奶奶這精力就如同吃了十全大補藥,看上去更像是她生產那會吃的回魂丸藥效猶在,讓她去罵一條街都不在話下。
“你們做什么都攔著我!侯府要是干凈,憑什么怕人去查,我的大哥兒昨兒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就沒了,你們當我謝景琪是死的嗎,竟敢算計到我頭上,要是心里沒鬼,就別遮遮掩掩的,當我不知道深宅大院里的臟污事呢!”
謝景琪下午剛發了一通,余威猶在,這會在屋里砸了滿地碎瓶子,嚇的沒人敢上前,生怕跟二房四姑娘那般,被薅成個禿子。
“好端端的,你這是又鬧什么!那小丫頭不定是誰指派來挑撥離間的,你居然也就信了,要查你就查,做什么砸東西!”
“我兒子都沒了,砸點東西怎么了,我從小到大,不知砸了多少好東西,又能怎么樣呢!你說那丫頭挑撥離間,我認為她挑撥的很有道理,我原就不信我兒是病死的,不就是小兒發熱,那么多太醫還能救不回來嗎,你們少來裝好心瞞著我,當我謝景琪是傻子嗎!”
“好,你不是傻子,那你去查,查到了替咱們兒子報仇。”顧恒一甩袖子離了屋子,眼不見心不煩的一個人去了書房。
自打謝景琪有孕,顧恒基本上就是一人在書房過夜,他只要一對上謝景琪,心情就莫名的煩躁,所以總是不由自主的躲著她。顧恒掐著腦門,心煩意亂的合上眼,這一天一夜未合眼,腦袋里好像攪成了一鍋粥,眼前一會是大哥兒死的模樣,一會是謝景琪發瘋,糾結到最后,卻只剩了一張總是盛著笑意的臉。
“二爺。”一個突兀的女聲忽然出現在耳邊,顧恒驀地睜開眼,見是月雯,這才復又閉上。
“這里不用你伺候了,先下去吧。”
月雯是他將成年那會,曾氏給他的幾個通房丫頭之一,當時因著她讀過幾年書,就索性安排到了書房來做些雜事,若非如此,當初謝景琪嫁進來的時候,早就被打發了。月雯長的清秀文靜,倒是不怎么出挑,但是頗知道分寸,也是顧恒能一直留著她的原因。
月雯深知如此,所以并不多言,只道了聲是,便又下去了。只是她復又去廚房熬了碗米粥,做了幾樣精致的小菜,等再次來到書房的時候,顧恒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月雯輕手輕腳的把飯盒放在桌案上,看著顧恒的睡顏,猶豫了半晌,到底是去拿了件衣服過來,輕輕的給他披在了身上,誰知她剛預備走開,手腕卻驀地被顧恒抓住,只聽顧恒嘴里喃喃道:“景翕,阿翕,你別走……”
顧恒聲音十分含糊,有些分不清是景琪還是景翕,但月雯卻十分肯定,他喊的定不是二少奶奶,因為少爺心里并沒有她,她看的出來。
“少爺,先起來吃點東西吧。”
月雯輕聲細語,好半晌,顧恒才松開手,迷迷糊糊的抬起頭,“我居然睡著了,不是說不用進來伺候了么。”
顧恒揉揉眉頭,月雯依舊不疾不徐,“我聽少爺身邊的人說,您已經一天一宿沒吃東西了,不管怎么著,別把身子餓壞了,我就煮了點米粥,做了幾樣小菜,好歹先暖暖胃。”
大約是誰都無法拒絕這樣輕聲細語的女孩子吧,沒有攻擊性,又善解人意,就連米粥小菜都被她說的好像帶了溫度,慰貼人心。顧恒也的確有些餓,索性就端起粥吃了起來。
“二少奶奶那里可鬧出什么來了?”
“聽聞二少奶奶先是去了府里的藥房,鬧著要把那日的方子取來,只是那上頭也并不能瞧出什么,她就帶著方子去了太太處。正巧小裴太醫過來請平安脈,二少奶奶就嚷著要小裴太醫幫著瞧瞧。”
月雯略微停頓,又替顧恒添了一碗,“小裴太醫瞧過了,道是方子并無問題,少奶奶不知怎的,又要把當日熬藥抓藥的連帶經過手的丫頭小廝們召集起來,說什么單獨審問,聽說太太挺生氣,還驚動了侯爺。最后是小裴太醫出面,給少奶奶請了個平安脈,說了些諸如肝火旺盛脾虛腎弱不易于受孕之類的勸誡,叮囑少奶奶一些日常飲食之類,這才把少奶奶勸下。”
顧恒默默聽完,心道也虧著是小裴太醫,改日還要多謝謝他才是,“今兒我還宿在這,你去收拾了吧。”
月雯低聲道:“是。”
月雯說的慢聲細語,實在不足以描繪謝景琪大鬧侯府的驚人之舉,據說侯夫人被她氣的不輕,躺在床上幾天沒下地,府里沒人理事,亂的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許氏聽大姑娘謝景怡說完,愁的頭發都白了好幾根。
“這還是安奉候府的姑奶奶跟我婆婆抱怨時,我在跟前聽了那么幾耳朵,聽聞侯夫人不能理事,還是姑奶奶過去照看了幾日,當著我的面,明擺著是說與我聽的,我是小輩,怎么也不好插嘴,而且這事,也的確是景琪不大懂事。”
許氏哀聲嘆氣,“好端端的這是又鬧什么,她怎么就不能有你一半懂事,也怨我平日里太寵著她,那個多嘴的丫頭可打發了?”
“姑爺當時就把她發配到莊子上去了。”
“倒是難為他了。”許氏就差揉出了第三只眼,“事到如今,我萬不能由著她把自己大好的日子給作踐沒了。”
許氏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說的異常堅定,謝景怡心里咯噔一下,抬頭看著許氏,“母親,您不會又要……父親那日不是都已經回絕了么,您做什么又去觸他的霉頭,而且三丫頭是個拿得出手的,沒準父親留著另有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