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器抵達藝術館時,天邊只剩下一抹橘黃色的夕陽。
展會已經開始了很久,只有零星幾個客人還在往里進。
他買了票,檢票進門。
戴眼鏡的檢票員一抬頭,笑了:
“子器,都是自家人,你怎么還買票呢。直接進來唄,我還能攔你不成?”
“陳哥,這不是已經辭職了嘛,”
夏子器撓撓頭,
“我可沒那個臉占便宜。”
成為臨時干員后,夏子器沒時間再做兼職,就把徹底變成了普通模型的火車頭托人交還陳耀,在微信上發了辭職信,并認真感謝了對方這半個月來的照顧。
“館長剛剛還念叨你呢,快進去吧。”
檢票員說。
他保持著微笑,目送夏子器的背影消失在展館內,笑容忽然收斂,眼鏡后面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
“沒想到蠟像展的人氣這么旺。”
夏子器站在人流中,
有些驚訝。
以師兄的藝術水平,人氣旺在情理之中,但人數依舊遠遠超出自己的預計。
蠟像和游客的身影交織在一起,生人和死物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似乎重疊了兩片風土,
兩種文化,
兩個時代。
應該是降低了票價的原因……而且有很多小孩……對于孩子們而言,蠟像的確是要比歌劇和油畫好玩……夏子器環顧一圈,尋找著陳耀師兄。
找到了,
陳耀站在那個最美的少女蠟像邊上,被一群記者簇擁著,
身穿復古西式禮服,雙手拄著拐杖,表情云淡風輕,瞳仁中卻閃爍著藏不住的滿足、興奮、喜悅、等復雜情緒。
記者嘰嘰喳喳,嘴里都是些“年少有為”、“前途遠大”的恭維話,偶爾有幾句犀利的找茬話,卻被贊揚聲淹沒了。
看來現在不是聊天的時機,等會兒再去打擾吧……夏子器正這么想著,眼前突然罩上一雙手。
“猜猜……”
“學姐你也在啊。”夏子器直接聽出了是誰。
“沒勁,都不聽我說完。”
白茹收回白嫩的巴掌,背著手繞到夏子器正面。
“我們班一個男生請我來的,反正某人整天忙,我也沒人陪,就隨便來看看咯。”
“可你胸上掛著記者證。”
夏子器指了指。
“……”
白茹鼓了鼓腮幫,沒好氣說,
“臭小子,眼睛倒是尖,凈往流氓的地方瞎看。其實我是作為校報記者來采訪成功校友的。不跟你廢話了,我干正事去。”
她頭發一甩,扭頭往記者人群里擠去。
我沒說什么啊,怎么臉色忽然就變了……女生真奇怪啊……夏子器有些發懵。
“呵。”
霍爾墨斯又冒泡了。
“你呵個吉兒。”
夏子器心里頂了一句,前往休息區。
展廳這些布置他早就在兼職期間看完了,多瞧幾眼也沒什么意義。有這個時間,不如用冥想補充一下靈性。
還沒來得及坐下,夏子器身側忽然冒出了嘶啞的嗓音:
“后生,幫我拎下籠子唄。”
夏子器一扭頭,正對上一張眉眼耷拉的干枯臉龐。
“哦,好。”
夏子器剛伸出左手想拿,霍爾墨斯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嚴肅。
“別碰。”
別碰……這老頭兒不對勁?能讓霍爾墨斯流露出這種情緒,絕不是我可以對付的……夏子器心頭一緊,
正欲撤步,
自己的身軀卻不聽使喚了!
和丁業那回不一樣,
面對二階畸變者“夜使徒”的感覺,是心臟被恐懼牢牢攥住,如同綿羊遇上虎狼,想法難以控制動作;
而面對眼前這個枯瘦老者,
大腦仿佛成了稻田,想法就是鐮刀下的稻子,“后退”的念頭一茬一茬冒出,被一刀一刀收割,根本無法順著神經傳達出去。
“多嘴,該罰。”
老者一拍鳥籠。
一秒鐘。
兩秒鐘。
三秒鐘。
無事發生。
老者怒了:“孽畜,吐出去!”
鷯哥一縮脖子,不情不愿張開嘴巴,吐出一行梵文,撞上夏子器的胸膛。
【積者必竭】
似乎有什么東西轟然破碎,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玻璃碴子四射而出,扎進夏子器的腦子里。
那是一片片破碎記憶,不屬于夏子器的記憶,
有歐陸的教堂,破敗的小鎮,嘶吼的風雪,血色紅月下的漁村,
有極北的冰海,搖晃的甲板,暴風雨中的船帆,
有锃亮的火銃和口嚼煙,
有玫瑰園中的金發少女,衣裙盡解的紅發少婦……
以及,
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穿著開襠褲,
露著小屁屁。
……
“子器,媽媽教你畫畫好不好?”
小男孩一扭頭,用屁股對著女人。
頭發順滑、表情溫柔的女人微微一笑,把男孩抱在懷里,指著白紙上破碎而扭曲的圖案,說:
“好看么?”
“不,不好康……”
男孩掛著鼻涕泡,憨憨搖頭。
“不好看你也要多看,仔細去看這幅畫,知道么?”
女人把下巴放在男孩頭頂上,聲音很輕,
“來,跟著我念——
星海之燈塔……”
……
記憶碎片到了盡頭,
夏子器心緒翻涌。
這是……這是我小時候!霍爾墨斯不是依附在模型上的么,為什么會有關于我小時候的記憶……
他下意識集中靈性,想“看”到更多東西,
但再往里“看”,
只瞅見一件由記憶碎片拼湊的破爛風衣,
浸著鹽漬的衣擺上下翻飛,
正竭力回收碎片。
——梵文只擊散了風衣表層,沒有真正將其擊潰。
老者似乎沒有把籠子硬塞給夏子器的打算,他用渾濁的眼珠子打量了幾秒鐘,搖了搖頭,說:
“只有眼睛像你老子。”
這老頭認識我爸……他到底是誰……夏子器張了張嘴,但“詢問”的念頭同樣被瞬間收割,
無論如何都說不出,
他只能僵立在原處,眼睜睜望著唐裝老人一步又一步緩緩遠去,佝僂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終于,
夏子器重新掌握了身軀。
他快跑了兩步,沖進人群中,四下望去,可那個老人仿佛蒸發了一樣。
“霍爾墨斯,給個解釋。”
陰郁的表情直接掛在了夏子器臉上。
若是真如剛剛“看”到的那樣,那就證明霍爾墨斯之前并非寄宿在火車模型里,而是一直寄生在自己體內,
再往深處想一想,
所謂的高靈知,那些糾纏了十幾年的詭異夢境,是不是都要歸咎到霍爾墨斯身上?
腦海中靜了片刻,
霍爾墨斯回答:
“我向某個人做過承諾,有些事情還不到挑明的時機。”
“什么時候才是時機?”
“在你扛得住這份重量的時候。”
夏子器閉上眼睛,
默默捏緊拳頭,
半晌,用苦澀的語氣說:
“至少告訴我一點點,一點點就行。”
“我只能告訴你,”霍爾墨斯頓了頓,“你母親是一位偉大的女人,盡管她算不上一個好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