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黔中王學研究:以孫應鰲、李渭為中心
- 張小明
- 9282字
- 2020-05-09 15:58:08
第二節 王陽明貴州傳道時期思想
陽明在黔期間(1508—1510),可以分為龍場悟道時期與貴州傳道時期,在此期間,他開創和初步建構了心學思想體系。學界對此一般并未給予細致區分,當然在一定意義上,龍場悟道可以代指陽明居黔時期的思想,但畢竟有大而化之的粗糙之嫌。兩個時期盡管存在因有交叉、渾融而難做分梳的問題,但實際上還是有所不同,陽明除了在貴陽修文龍場悟道外,還在貴州其他地方有許多活動。其中最受研究者關注的是,在龍場悟到“心即理”之后的第二年(1509),他于貴陽首次提出了“知行合一”說。其實不僅如此,他此時著述頗豐,留下了大量文章,從初至龍場著《玩易窩記》起,至離黔途中所寫《鎮遠旅邸書札》止,其間共寫下各類文章計27篇,詩歌達105首。27篇文章中,記事類8篇,示諭類2篇,序文類5篇,信札類6篇,祭祀類4篇,論說類2篇。其中有些具有較強的哲理性,甚至已有后來主要范疇、命題的萌芽。對于陽明在貴州傳道時期著述的研究,學界在分析龍場悟道時并未給予應有的關注,顯然對這一重要學術史事件的詮釋有所欠缺。通過解讀陽明被忽視的活動與著作,應該可以說既有利于對龍場悟道有新的發掘與補充,也有利于理解陽明整個心學體系。同時,陽明此時的思想對后來黔中王學的形成、發展有著重要的影響與作用。所以,需要對能代表此時陽明哲學思想的著作展開梳理、解讀。
一、心本論的鞏固
陽明龍場悟道之后,接著寫下多篇論著,其中最具代表性、能反映陽明居黔時期(或者說心學體系構建初期)思想的是《五經臆說》,但今僅存自序及錢德洪收集的《五經臆說十三條》,而不得見其全貌。然而陽明著作中有《論元年春王正月》一篇單論,許多學者認為其是《五經臆說》的一個部分,即《五經臆說十三條》第一條“元年春王正月”。此條內容為:
元年春王正月,人君即位之一年,必書元年。元者,始也。無始則無以為終。故書元年者,正始也。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成位于其中,則有人元焉。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國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為生物之仁,而在人則為心。心,生而有者也,曷為為君而始乎?曰:“心,生而有者也。未為君,而其用止于一身;既為君,而其用關于一國。故元年者,人君為國之始也。當是時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觀維新之始。則人君者,尤當洗心滌慮以為維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曰:“前此可無正乎?”曰:“正也,有未盡焉,此又其一始也。改元年者,人君改過遷善、修身立德之始也,端本澄源、三綱五常之始也,立政治民,休戚安危之始也。嗚呼!其可以不慎乎?”
從此條可以看出,陽明對《春秋左傳》“元年春王正月”的本意(尤其體現在“元年”與“正月”)作了心學的疏解。如此簡短的一條,“心”字出現六次,充分表明了陽明龍場所悟后的立足點,以“心”為根、為本。他在《論元年春王正月》中也開宗明義道:“圣人之言明白簡實,而學者每求之于艱深隱奧,是以為論愈詳而其意益晦。”認為論說愈詳細反而離意愈遠,應該直指艱深隱奧而又明白簡實之“心”。他嚴密緊湊地推論道:“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國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人君者,尤當洗心滌慮以為維新之始。”不僅強調“心”的最終根本地位,還體現了“誠意慎獨”的功夫論思想,是本體功夫的統一。陽明解“元年”作“正始”,并說“大哉乾元,天之始也;至哉坤元,地之始也”。“元”在陽明眼中,有天下之元、一國之元、君之元等多個層面。天下之元和一國之元統于君王,而君王之元又在于心,自然把“心”提升到了最高程度。“元”為統攝宇宙萬物的本體,它“在天則為生物之仁,在人則為心”,如此貫通了天人關系,不僅為“心”提供了“天”這一堅實的本體依據,而且客體之“天”還會內化于主體之“心”。所以,“心”即是“元”,“元”就是“心”,進一步即可得出“心即理”的命題。陽明一再強調心“生而有者”的先驗性,同時,又將“心”作了“在人之心”與“在君之心”的分別,這是儒家對君王的傳統觀念、態度。“在人之心”,只能用于個體,而“在君之心”,就關涉到國家,故而他重視的是“君心”,認為“君心”才是元的最高代表,“正心”的關鍵在于“正君心”。“心”“君心”為本體,“正”為功夫,“正心”“正君心”就自然需要顯露、實現“心”之本體。“元”作為天下之始,其本質是“心”之始。要求王做“洗心滌慮”之慎獨道德修養功夫。這是他在悟道之初構建心學體系的原始起點。“正月”本指每年的第一個月,陽明對“正月”的解釋是“正也,有未盡焉,此又其一始也”,“正月”就等同了“元年”。正月是一年的開始,是每個王、每個人的開始;每個王、每個人的每一年都有一個新的正月,都有一個新的開始。這就為每個人,尤其是君王反反復復地、永無止境地改過遷善、修身立德提供了理論上的依據——“心”。“心”是本、是源,端本澄源是功夫,功夫本體的一致貫穿了他的論證。這為他人也為自己,尋找到了一個全新的起點,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亦即龍場大悟之時體悟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再一次證明了悟道后,“心”的作用和地位的提高,成為陽明哲學的最高概念。
他對《易經》“貞”的臆說,也初步論證了“心即理”的構想:“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實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誠發見也。皆所謂‘貞’也。觀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過于一貞,而萬物生,天下和平焉,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陽明一是訓“貞”為定理、條理、實理之意,“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實理流行”。這個“理”,就是天地交感之實理的流行,萬物才得以變化生成,這個角度的“貞”即“定”,即“定理”。二是訓“貞”為正心、誠正,“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誠發見也”。圣人以己“至誠”之心而感動天下人之心,其作用能使天下和平。那么這個“貞”即“正”,即“正心”“誠正”。在此條中,他構建了自然領域與社會領域兩種關于“貞”的詮釋向度。在自然領域,“貞”為“定”;在社會領域,“貞”為“正”。兩個向度最終整合為一,“皆所謂‘貞’也”,且“不過于一‘貞’”。這種情形,“貞”之“定”與“正”向度統合而為一,由“定理”而轉化為“正心”,天道貫通于人道。換句話說,“定”即“正”,“定理”即“正心”,“天道”“人道”合一,理內化于心,心上升到理的高度,這正是陽明“心即理”命題的基本意蘊。因心理為一,無論是自然領域之“定”,還是社會領域之“正”,皆統一于“貞”,歸于“心”。
確實,陽明參悟到世間萬物消長變化之理,一切存在的本體終不外于“心”。這也導致他在龍場悟道第二年對知行關系做了全新的解讀,提出了“知行合一”:“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歲,在貴陽。提學副使席書聘主貴陽書院。是年先生始論知行合一。始席元山書提督學政,問朱陸同異之辨。先生不語朱陸之學,而告之以其所悟。書懷疑而去。明日復來,舉知行本體證之五經諸子,漸有省。往復數四,豁然大悟,謂:‘圣人之學復睹于今日;朱陸異同,各有得失,無事辯詰,求之吾性,本自明也。”席書問朱陸同異問題,陽明避而不答,而說出自己的體悟,認為知行本然合一,且合一于“心即理”,一切都統攝于主體本心本性,只要返歸內心,沒有不明的。換言之,“龍場悟道確立了心的本體地位,他必須把這一原理在現實中加以展開,就順理成章地從‘心即理’出發,提出了‘知行合一’”
。這是陽明逐步建構心學體系的運思過程。
在解讀龍場三卦之《晉》時,他也認識到:“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體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于地,則不明矣。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他的解讀體現了心學返歸內求的典型思維模式,不僅對心學派影響極大,且影響了后來黔中學者的思想,如孫應鰲對此就有大力發揮。“心”之德本明,指出了心的地位與功能,這是本體層面的“心”,即本心,此為后來“致良知”的原初看法。此本心明德,先天完滿自足,有時不明,只是被后天私欲等因素遮蔽了,才使之受到壓抑與遮蔽。只要“我能反身修德”
,內返自心,去除私欲,本明的心體自然顯現出來。如此已經有了“良知”說的萌芽,這在《象祠記》等文中更加明顯。他在龍場悟道后從多方面對所悟的“心本體”做了加強、鞏固。
二、良知說的萌芽
《象祠記》反映了陽明剛龍場悟道時構建心學體系初期的思想,可視為后來成熟期“致良知”說問世的理論前奏之一。陽明在江右正式提揭“致良知”時,曾表示:“吾‘良知’二字,自龍場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于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
明確表明龍場悟道時就已經朦朦朧朧有了“良知”的理念,其中《象祠記》是當時主要體現之一。其文說: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于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禮祀焉,舉之而不敢廢也。”予曰:“胡然乎?有痺之祠,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于唐而猶存于今,毀于有痺而猶盛于茲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烏,而況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則祀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于世,吾于是益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象之不仁,蓋其始焉爾,又烏知其終不見化于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又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則已化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于善,則不至于惡;不抵于奸,則必入于善。信乎,象蓋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于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于其位,澤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于天子,蓋周官之制。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歟?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陽明應安貴榮之請給黔西靈博山的象祠作了記,從記中所表現的精神和心態可以看到,他已經完全超拔于悟道前那種郁悶彷徨的狀態,而轉化提升了精神境界。象祠在其他地方被毀,而貴州黔西卻仍存,當地苗彝等少數民族民眾具備的質樸之性,使其對象有著真摯的感情,祭祀不絕。陽明著重論說紀念象的理由,他把“象之始”為惡和“象之終”為善加以區分,象后來被舜的德行感化,成了一個有德行的人,表明當地民眾祭祀的是成為賢者的象,而非昔日為惡之象。陽明根據象經舜化為善,遂提出“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他從象的轉化中,認為人不僅可以改惡從善,而且人本來就應該改,因為人人本具善性。“人性本善”是貫穿文中的主線,是陽明承接儒家主流傳統“性善論”而來,他提出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是該文的核心與精華。“人性本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即陽明后來所說的:“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茍能致之,即與圣人無異也。”“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
哪怕如象這樣最惡的人,他的良知仍在,不會泯滅,只要通過教化,激發內心中本具之善性、良知,自然“猶可以改”,開顯先天具足的良知。善性、良知是每個人改惡為善的內在根據,這個依據人人具足完滿,沒有欠缺,即使“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象也有善性、良知,只是被遮蔽,是潛在的善人,還不是現成的善人,那么在舜的教化下,象之惡可以轉化為善。陽明鼓勵加強自我道德修養,進行道德實踐功夫的自覺性。他通過“人性本善”論邏輯地推導出“良知”說,從而凸顯了人的道德主體內在完滿。文章從“愛屋及烏”“舜善化人”“舜善用人”及“人性本善”說層層推進,最終目的雖然還是教導人去惡從善的格套,但他推理獨特、方法新穎、論說有力,包括象這樣天下最惡的人都有善端、良知,從而肯定了人人皆具足良知的信念,“人性本善”就邏輯地具有了“良知”本體才有的普遍性、超越性的涵義。
我們知道,龍場悟道的主要內涵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陽明覺悟到自身的圣人之性,使人的主體精神得以昂揚。所以后來明確說“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個個人心有仲尼”
,愚夫愚婦同圣人的本性、本心是同構同質的,只要返歸主體內心,發用流行其本性,即可成為圣人,這在《象祠記》中也得以展現。陽明源于對“良知”的信持,根據良知改惡從善的功能,使得“天下無不可化之人”。那么“愚夫愚婦”的夷民跟圣賢同樣具有良知,就不會因對圣人的敬畏而產生自卑感,而是充滿自信、高揚自我,“個個心中有仲尼”。他源于個體“吾性自足”內在的精神體悟,滿足自我生命的豐富與提升,從而有利于培養可實現的、真實的道德理想人格。在社會中,現實、具體的個人,即使象、夷民都能顯現“人性本善”,把“圣人”作為一種理想標準、綱領,是其可以接近的理想追求。
能非常明確反映陽明“良知”萌芽的論著,也體現在此時的《氣候圖序》中。其曰:“吾是以知其為善端之發也,吾是以知其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為而謹修其政令也歟!其殆致察乎氣運,而奉若夫天道也歟!夫警惕者,萬善之本,而眾美之基也。公克念于是,其可以為賢乎!由是因人事以達于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觀夫世運會元,以探萬物之幽賾,而窮天地之始終,皆于是乎始。”“善端”其實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稱為后來之“良知”。良知本體是“萬善之本”“眾美之基”,必須以慎獨功夫才能達到、顯現心體。“戒心之萌”就表明這一“善端”或“良知”的另一層面,即慎獨說。陽明后來良知的一個視角就是“獨”:“良知即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
“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
強調內心深處意念謹慎的道德修養功夫重要性,在這一別人不知只有自知之地,時時刻刻不能放松,保持戒懼、警惕的心理狀態。如此“克念”使之符合道就可以為賢人了,這是因人事以上達天道。“致良知”的提出,無疑是他對包括《象祠記》《氣候圖序》等在內的在黔時期思想的概括和凝練。錢德洪甚至認為:“謫居龍場,衡困拂憂,萬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
主張龍場所悟之道即為“良知”,雖然觀點有所急,因為陽明此時并未明確地提出“良知”主題,可亦不無道理。也就是說,此時“良知”已經萌芽,是后來陽明核心理論“致良知”說的初始階段。
三、生死觀的不斷體悟
《瘞旅文》是陽明在貴州龍場所寫,也是一生中最經典、最優美的散文之一,被吳楚材、吳調侯編選的《古文觀止》收錄。《古文觀止》收集了思想史、文學史上的散文精華,陽明獨占三篇,其中《象祠記》《瘞旅文》作于貴州。其文為:
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雙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厲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爾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二年矣,歷瘴毒而茍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陽明惻隱之心的自然流露或者說良知的驅使,使他埋葬了三位陌生人,還觸景生情,在這篇祭文中抒發了自己沉痛悲傷的生死情感,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正如貴州后學沈毓蓀在《謁王成公祠詩》說:“群州古驛生春草,越國青山隔暮云。當日龍場曾瘞旅,他鄉誰忍讀遺文。”《古文觀止》后批也說道:“先生罪謫龍場,自分一死,而幸免于死。忽睹三人之死,傷心慘目,悲不自勝。”
這樣的觀點影響非常深遠,確實從陽明所述中有“吾與爾猶彼”感同身受的感傷情懷,但更多的是保其身全其性的積極精神,而非僅僅凄苦憂郁、悲傷自憐的心境。他以吏目為諷喻對象,強烈地抨擊了追逐功名利祿而不重身心自得的人生觀,認為吏目為了五斗米這樣的蠅頭小利而奔波,人生觀的本末倒置給自己和兒子、仆人帶來死亡災難。他雖然設身處地地聯系吏目三人之死發出惋惜和自慰的感慨,但他與吏目不同的生死觀、人生智慧導致的結果各異。吏目沉溺于世俗之功名利祿圈,追求感性生活,環境惡劣,加上心情沉悶憂愁,內外打擊使得途中而亡。吏目為身外之物扭曲、戕害其本性,而陽明認為自己被謫兩年,卻能“歷瘴毒而茍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有著積極樂觀的心態和寬闊的胸襟,在任何困境中,都是“欣然就道”,不是滿腹愁緒的悲觀消極。也就是說,“為死者悲愴,是文章的氛圍,故使人感動;更愿生者‘達觀隨寓’,是文章的主旨,故哀嘆之后,使人清醒、覺悟,勉人向上、向前,力爭自立自全”
。這是他悟道后對生死體驗的超越,是對命運、人生的大徹大悟,是躍上全新人生境界的必然結果。他從宇宙天地的高度看待生死,用達觀的人生態度安慰死者,才使他不僅有了仁者的憐憫惻隱之心,更有超越生死的精神氣象。甚至認為因死者而自悲都有些過度了,“吾不宜復為爾悲矣”,不能再為其傷心而害性。陽明后來就有“樂是心之本體”的命題,當人“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陽明認為該哭則哭、當悲則悲,不能強行壓制自己的情感,應使內在的情感得到自然而然的宣泄,而心體并沒有受到損傷,性情仍正。
同時期的《祭劉仁徵主事》也鮮明地體現了超邁的生死觀,表明他對生死問題有著不斷的感悟。他說:“於乎!死也者,人之所不免。名也者,人之所不可期。雖修短枯榮,變態萬狀,而終必歸于一盡。君子亦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視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其視不義之物,若將渙己,又肯從而奔趨之乎?而彼認為己有,戀而弗能舍,因以沉酗于其間者,近不出三四年,或八九年,遠及一二十年,固已化為塵埃,蕩為沙泥矣。而君子之獨存者,乃彌久而益輝。嗚呼!彼龜鶴之長年,蜉蝣亦何自而知之乎?”人難免一死,名不可過度期望。人的生命有壽有夭,人生有富貴有貧困,雖然有各種形態、境遇,但最終都會走向死亡。而以仁義之道安身立命,這樣一生“視若夜旦”,生命就會非常充實,人之生才有價值,人之死才得其所。看透人生,就不會因得生而歡喜,也不會因死亡而悲傷。執著于功名利祿而不能放棄身外之物的人,不過短短幾年,最多幾十年,便魂飛煙滅,再也不會有人記起。只有君子死后才能永存,德行持久而越來越輝煌,激勵著后人。由此,“人們便可躍上一個全新的人生境界,獲得廣闊的人生天地,并由超越生死的大智慧而得到人生的大成功”
。
陽明悟道后超越“生死之念”的人生觀,對提升人們的人生境界、獲得人生新發展大有裨益。正如他在為貴陽士子作的《重刊文章軌范序》中所言:“夫知恭敬之實在于飾羔雉之前,則知堯舜其君之心不在于習舉業之后矣;知灑掃應對之可以進于圣人,則知舉業之可以達于伊、傅、周、召矣。吾懼貴陽之士謂二公之為是舉,徒以資其希寵祿之筌蹄也。”本來是為科舉入仕寫應考范文,他卻提出舉業與身心自得相結合,從日常生活、舉業中培養理想人格,尤其防止僅僅追求功名利祿而不講身心之學,對儒生們的人生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
他在《送毛憲副致仕歸桐江書院序》中,又有新的意境開發:“有起而言于公者,曰:‘君子之道,出與處而已。其出也有所為,其處也有所樂。……寵辱無所與,而世累無所加。斯不謂之有所樂乎?公于出處之際,其亦無憾焉耳已!’……復有言者曰:‘雖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遺未盡之志,欲仕則違其母,欲養則違其父,不得已,權二者之輕重,出而自奮于功業。人徒見公之憂勞為國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嘗一日不在于太夫人之養也。……’……又有言者曰:‘雖然,君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見夫有其用而無其體者也。’……陽明山人聞其言而論之曰:‘始之言(者),道其事也,而未及于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盡于道;終之言者,盡于道矣,不可以有加矣!’”對于人生出處之道的三種觀點,陽明無疑最欣賞第三種,其精神實質是無住無滯的生活方式。正如他后來所說:“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
他倡導的是無累無滯的精神氣象,其不可執著的生活方式,滲透著佛道的“無念”“無住”的人生智慧。這是對自我生命的證悟,決不執泥于患得患失之中,故而在《瘞旅文》中說“吾不宜復為爾悲矣”,不執于悲傷。在王陽明這樣的精神境界中,生活的自適、自在是極其重要的。所以陽明在《瘞旅文》中體現出身處蠻夷之地卻有著良好的心態,真是隨遇而安、悠然自得。在此,他又主張該用行時則積極出仕,該舍藏時則退處不累其心,自自然然,隨順自在,而不偏執任何一邊,否則違背了平常心、自然心,就著了相。陽明主張的出處之道是“有”“無”境界旨趣的統一
。許多學者認為陽明以道、德主導生命,倡導只有“死得其所”,生命才有價值。固然有這一方面,但不僅如此,他已經超越道德境界,邁入了天地存在之境,更欣賞灑脫自得精神,是有無之境的結合。他甚至用“世累無加”的無著無滯的生活方式促進儒家道德領域“盡性至命”的實現。在他看來,這樣才是有用有體、體用一如,“未見夫有其用而無其體者”。
我們可以看到《象祠記》《瘞旅文》《氣候圖序》《祭劉仁徵主事》《送毛憲副致仕歸桐江書院序》等在黔論著,盡管寫作的緣由各異、側重點不同,但始終貫穿著一條主線,即悟道后反身內求的心學理路,提倡身心自得之學,并有“良知”自覺不自覺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