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廣》：單相思，絕望卻溫暖

世界上有一種愛情叫作“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你深深戀著一個人，衣帶寬而不悔，人憔悴而無怨，卻礙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得不到她的回應(yīng)。這種求而不得的情感在古老的《詩經(jīng)》中多有體現(xiàn)，《漢廣》便是一首絕望卻不哀傷的情詩。

詩中的男子癡心愛慕著一位美麗的姑娘，終不能如愿以償，他站在江邊徘徊瞻望，面對渺渺蕩蕩的江水，將婉轉(zhuǎn)的情思化為長歌浩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南方有高大的喬木，卻不能在它下面休息，因為它非我所有；漢水邊有我鐘情的女子，卻不可以追求，因為隔著難以企及的距離。

這位“游女”究竟是誰？歷來有不同說法。有人說她是出來游玩的俏麗美女，也有人說她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漢水之神。其實《詩經(jīng)》中不乏身份模糊的女子，比如《蒹葭》中“宛在水中央”的佳人或是《野有蔓草》里“清揚(yáng)婉兮”的美女。《漢廣》中的“游女”也屬于這一類——女神也好，神女也罷，她的具體身份無關(guān)緊要，詩人著意渲染的是一種縹緲難即的意緒。“不可求思”這四個字里包含的既不是怨恨，也不是遺憾，是一種塵埃落定的絕望。同樣是單相思，《關(guān)雎》里的男子在經(jīng)歷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糾結(jié)之后，好歹將窈窕淑女抱回了家，“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過上了幸福美滿的小日子。可《漢廣》里的男子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份注定無望的愛情，襄王有意，神女無情，根本沒有努力的空間。身處單相思中的人還是糊涂些好，糊涂便覺得有希望；希望，不管多虛幻，總能減輕當(dāng)下的痛苦。而《漢廣》里的男子卻是冷靜而清醒的：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明白自己與游女的距離就如同廣闊的漢水、迢迢的長江，永遠(yuǎn)無法泅渡。詩的第一章連用四個“不可”，雖然否定了被愛的希望，卻克制不住去愛的沖動。詩的第二、第三章憑空結(jié)想，描繪出一段幻境中的美好時光：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柴草叢叢錯雜生，用刀割取那荊條。劈柴在《詩經(jīng)》里多與婚嫁之事有關(guān)，因為上古時的婚禮都在夜間舉行，人們會將劈好的柴火捆束在一起，作為照明工具。男子說倘若女子真的嫁給他，他會燎炬為燭，籌備婚禮，喂飽馬兒，前去迎接。他甘心為她驅(qū)役，樂顛顛地做任何事情。雖然想象著為愛人劈柴、喂馬，與她攜手共度“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幸福生活，可男子也明白幻境只是幻境，在短暫的沉溺之后，他再次發(fā)出“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喟嘆。

戀愛失敗的常態(tài)是頹喪，是忌妒，是憤恨，可是你看《漢廣》里的男子，多么敦厚大方，明知愛無結(jié)果，依然深情流連，并在綿密的情思中構(gòu)筑起一個光明的景象。單戀可以是苦痛虐心的，也可以是溫暖灑脫的，全賴戀者的品性與智慧。還是木心先生說得好：“使愛情的舞臺上五光十色煙塵陡亂的，那是種種畸戀，二流三流角色。一流的情人永遠(yuǎn)不必殉隕，永遠(yuǎn)不會失戀，因為‘我愛你，與你何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