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人
- (匈牙利)約卡伊·莫爾
- 7020字
- 2020-05-12 15:46:30
第二章 “圣芭爾芭拉”號和它的乘客
在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刻,多瑙河上還沒有輪船行駛。從下游的加拉茨上溯到美因運河
,兩岸經常有九千匹馬邁著沉重的步伐,疲憊地拖著所有的船只逆流而上。多瑙河那邊的土耳其人不僅用馬拉纖,同時還利用船帆;而這邊的匈牙利人則不然。此外,河上還有單憑強健雙臂劃動的走私船,成批地往來于兩國之間,一趟又一趟地販運私鹽。同樣一袋鹽,在土耳其沿岸只賣一個半金幣,在匈牙利卻要賣六個半金幣。因此,走私者從土耳其沿岸把鹽販回匈牙利來,按四個半金幣出售,這對于國家、走私者和買主三方面都有好處。簡直想不出有比這更為和諧的關系了。但是,有一方對自己獲得的利潤大不滿意,這自然就是國家。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它沿著長長的邊境河岸設立了許多哨所,強令住在周圍村子里的男人到這些哨所里擔任警衛。每個村子都出邊防哨兵,每個村子又都有自己的走私者。要想建立最理想的親密關系,只需這樣安排就行了:讓年輕人到哨所去擔任警衛,讓老人劃著船出去走私。不過,國家設置這種嚴密的邊防警衛,還有另一個更高的目的,就是防止可怕的東方黑死病蔓延入境。
當然,目前我們對于這種瘟疫的性質和可怕情形毫無所知。但是,我們每年都在報上讀到,時而在敘利亞,時而在布魯薩,時而又在培拉
,仍有黑死病發生;所以我們不能不認為這種瘟疫實際上還存在,因而感激我們的政府,是它嚴防了這種瘟疫蔓延到我們這兒來。
同外國人打交道,每一次都可能傳染上某種新的、過去不知道的傳染病。我們從中國人身上感染過猩紅熱,從薩拉森人身上感染過天花,從俄國人身上感染過流行性感冒,從南美人身上感染過黃熱病,從印度人身上感染過霍亂——但是還沒有從土耳其人那里傳染過黑死病。
因此,沿河兩岸,兩國的居民必須遵守防疫規定,才能夠互相往來;這個情況往往使他們的生活變得非常愉快,非常有趣。
預防措施是極其嚴格的。只要布魯薩突然發現了黑死病,官方就立即宣布土耳其——塞爾維亞沿岸的一切東西,不論死的活的,都是傳染物,誰要是接觸了這些東西,就必定被當作“傳染者”在檢疫站扣留十天、二十天甚至四十天。如果左岸的纖繩和右岸的纖繩碰上了,全船的人就都成了“傳染者”,船于是必須在河心拋錨停泊十天。因為黑死病能夠從接觸過的繩索傳染給對方的船只,然后蔓延到全船人的身上。
這一切都受到嚴格的監視。每只船上都有一名官員,即所謂“清洗官”。這是一個可怕的人物,他的職責是嚴密注意船上的一切活動,監視每個人接觸了什么,同什么人打過交道。如果一位旅客在土耳其——塞爾維亞河岸上接觸過一個外國人或者一件毛織品或是麻織物(這些東西都能傳染黑死病),哪怕僅僅是他的大衣邊兒稍稍挨了一下,這位官員立刻宣布他有黑死病嫌疑,一到奧爾肖瓦,鐵定使他和溫暖的家庭分開,把他交給檢疫站。因此,人們管這個官員叫清洗官。
清洗官如果隱瞞了這種情況,就要大倒其霉!稍一玩忽職守,也可能蹲十五年監獄。
但是,黑死病似乎不能危害走私者,因為盡管黑死病在布魯薩十分猖獗,他們照樣不分晝夜地往來于兩岸之間,并沒有清洗官伴隨。順便提一句,據說圣普羅科普是他們的保護神。
只是布拉風常常妨礙他們的小買賣;因為在鐵門之間的急流中,這種風往往把他們那些靠槳劃動的小船拋到南岸去。
不消說,拖船上也走私;不過這已是大宗交易了,光靠親戚關照不夠,還必須有本錢,所以根本不是窮人干的。再說批發商的私貨并不是鹽,而是煙草和咖啡。
眼下,無情的布拉風把多瑙河上的船只清掃得一干二凈,使社會道德風尚和奉公守法精神在三四天中大為提高,以致暫時沒有誰再需要赦免罪行。不等起風,所有的船都急急忙忙地躲進了港灣,或者拋錨停在多瑙河心;所以只要布拉風嗖嗖響地從板縫中吹進哨所來,哨兵們就可以安心地睡大覺:這時候是不會有船航行的。
可是,今天一清早,奧格拉丁納邊防站的下士在狂風和巨浪聲中仿佛聽到了船上特有的號角聲;這種號聲可以從兩英里以外的船上傳過來,連雷聲也蓋不住。它是從一支長長木管里吹出來的如泣如訴的聲音。
是一只正向這里駛來的船發給岸上纖夫的信號呢,還是一只船在巖石間遇難了,船員發出呼救聲?
前一種推測對了:這時出現了一只載重量一萬到一萬二千麥茨的橡木船,兩邊涌起的波浪高過了船舷,可以想象是裝得滿滿的。
這只大肚子船全身涂得漆黑,只有前邊是銀色的,船頭包著亮閃閃的鐵皮,高高翹起,在頂端卷曲成了蝸牛的形狀。甲板形似一個長長的屋頂,兩側有通到上面的窄窄梯子,上邊有一道平坦的棧橋分別通向兩舵。緊靠船頭那部分甲板被一個雙間船艙隔開。雙間船艙有兩個小房間,左右都開了門,正面壁上可以看見兩扇裝著綠色百葉窗的小窗戶;在這兩扇窗戶之間的外墻上,用金色打底,畫著真人一般大小的殉道少女圣芭爾芭拉全身像,她身穿玫瑰色長袍,披著淡藍色斗篷,系著紅頭巾,手里拿著一朵白色百合花。
在船頭的幾大捆纖繩和船艙之間,還空著一小塊地方;那里擺著一個綠漆木箱,約兩英尺寬、五英尺長光景,里面覆滿黑土,密密地栽著美麗的丁香花和紫羅蘭。一道三英尺高的鐵欄桿圍著這幅畫像和這個小花壇,欄桿上擠擠挨挨地懸掛著野花環,欄桿中央有一個圓形紅玻璃罩,里面點著一盞小油燈,燈旁插著迷迭香枝條和神圣的柔荑花。
船前部高高豎著一根桅桿,桅桿半中腰有一個鐵鉤,上面拴著一根三英寸粗的纖繩,岸上的七十二匹馬就用這根纖繩吃力地拖著沉重的大船逆流而上。
平時,這些馬有一半也足夠了;要是在匈牙利境內的多瑙河上游,甚至只需十二匹馬就綽綽有余。但是在這里,迎著大風,就是七十二匹馬也還得不停鞭打才行。剛才那木號角的信號,就是對為首的趕馬人發出的。
在這種時候,如果單憑人用嗓子,拼了命都沒有用。即使喊聲能從船上傳到岸邊,反復的回聲也會弄得人無法聽懂。
用船號呢,連馬也能聽懂。人和馬能夠從號聲時而拉長、時而中止所表示的警告或者鼓勵中,聽出他們應該在什么時候加快或放慢腳步,應該在什么時候立刻停住。
因為在這條礁石累累的水路中,船只的命運變化莫測,它必須與側面襲來的暴風和神秘的水流搏斗,必須拖帶本身的載重和盡力避開礁石和旋渦。
船的命運掌握在兩個人的手里,一個是把握著舵柄的舵手,一個是管事。管事在這咆哮喧囂的環境中,用船號向纖夫發布命令。如果兩人中有一個不能勝任自己的職務,那么船不是撞上暗礁,就是卷進旋渦,不是被激流打到對岸,就是沖上沙洲或整個沉沒。
但是,這兩人臉上此刻都沒露出絲毫惶恐的神色。
舵手是一個身高力大、久經鍛煉的水手。他的面孔通紅,網絡般布滿隱約可見的青筋,眼白上滿是血絲。他的嗓音永遠是嘶啞的,并且只有兩種變化,不是大聲喊叫,就是低聲嘟噥。大概正因為如此,他才不得不加倍愛惜他的嗓子,一個方法是預防性的,就是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羊毛圍巾,另一個方法是補償性的,就是大衣口袋里永遠揣著瓶燒酒。
管事則完全相反:他年約三十,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和一雙充滿熱情的藍眼睛,在他那經常刮得精光的臉上,蓄著兩撇長長的八字胡。他中等身材,乍看之下,體格似乎柔弱,嗓音也與這柔弱的體格相稱,當他低聲說話的時候,聲音聽起來差不多和女人一樣。
舵手名叫發布拉·亞諾斯,管事的名字是提瑪爾·米哈利。
清洗官坐在舵凳的邊緣上,把粗毛風帽拉下來,只露出通紅的鼻子和紅胡髭。這個故事里沒有記下他的名字。眼下他正嚼著煙草。
在這條沉重的橡木船旁系著一條副船;副船上配備有六個槳手,正有節奏地劃著槳。每劃一下,他們都要一躍離開座位,向前跑一兩步,到一個高臺上,然后把緊握著的槳插進水里,再將身子往后一倒,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時也就把槳劃了過去。在河水特別湍急的地方,船除了靠馬拉纖以外,還要用這種方法才能向前行駛。
副船旁邊還吊著一只小舢板。
在雙間船艙的門里站著一個男人,約莫五十歲,正叼著一根長煙袋抽土耳其煙。他生著東方人的臉形,卻又不太像希臘人,而更近似土耳其人;他的打扮則完全表明他是個希臘人或者是塞爾維亞人:他穿著一件鑲皮邊的長袍,戴一頂紅色土耳其帽。一個細心觀察的人不難發現,他臉上刮過的部分跟其他正常的膚色不同,顯得特別亮,就像那些剛把大胡子剃掉了的人似的。
這位先生在船冊上填寫的姓名是埃提姆·特里卡利斯,同時注明是貨主。而此船則屬于科馬羅姆的商人阿塔納茨·布拉佐維奇。
在船艙的一個窗口上,可以看見一位年輕姑娘的臉龐,正好在芭爾芭拉圣女像旁邊,仿佛也成了一個圣女。
她的臉色不是蒼白,而是像瑩潔的大理石或水晶似的白得透明。正如阿比西尼亞女人的黑皮膚和馬來亞女人的黃皮膚一樣,這位姑娘這么白也是天生的。她的臉上沒摻雜任何一點別的顏色,不論是風吹還是男人的注視,都不能使它泛起一絲紅暈。
實際上這位姑娘還是一個孩子,才不過十三歲;然而卻身材頎長。她大理石一般潔白的臉龐具有十足的古典特色,仿佛她母親當初看見過米洛的維納斯,因而對胎兒發生了影響似的。
她那濃密的黑發如同黑天鵝的羽毛一樣,閃著金屬的光澤。兩只眼睛深藍深藍的,眉毛描得又細又長,幾乎連到了一起。這樣清秀的纖眉更給她的面容增添了魅力,好像圣像頭上閃現的黑色光環一樣。這位姑娘名叫蒂美婭。
這些就是“圣芭爾芭拉”號上的乘客。
管事只要放下手中的號角,用鉛垂測量過水深以后,就抽空轉向圣像的鐵欄桿去和這位姑娘閑談。
蒂美婭只懂現代希臘語,這種語言管事也說得很流利。他向她介紹此地的風光,介紹這些陰暗而凄涼的景色。姑娘心情緊張地聽著,潔白的面龐和深藍色的眼睛卻始終毫無表情。
管事覺得姑娘的眼睛好像不是看著他,而是盯住那在“圣芭爾芭拉”畫像腳下散發著幽香的紫羅蘭。他于是摘下一朵紫羅蘭,遞給小女孩,好讓她聽聽花兒在說些什么。
舵座上的舵手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很不高興。
他用像粗銼銼東西的嗓音責怪說:“別給小姑娘摘圣女前面的花,您在燈上點一支神圣的柔荑花,豈不更好嗎?萬一耶穌讓我們向那塊大石頭撞去,恐怕基督也救不了我們哩。耶穌保佑!”
最后這兩句,本來是發布拉·亞諾斯自顧自地嘮叨的,偏巧卻讓這時正坐在他身旁的清洗官聽到了,于是便引出了下面一段對話。
“各位為什么非得在風這樣大的時候過鐵門呢?”
“為什么?”發布拉·亞諾斯回答說,同時不忘自己的好習慣,先抓起裹著稻草的酒瓶灌了一大口燒酒,好把思想集中一下,“還不是因為必須盡快趕路。我們船上裝著一萬麥茨的純凈小麥。巴納特一粒小麥也沒收,瓦拉幾亞
卻獲得一個大豐收。現在我們要把這些小麥一直運到科馬羅姆去。今天已經是米迦勒節
了,要是我們不趕快的話,就會在這里耽擱到十一月,被凍在半路什么地方了。”
“您為什么認為多瑙河十一月就會封凍呢?”
“不是我認為,而是我知道。是科馬羅姆的歷書上這樣說的。歷書就掛在我小房間的床上面,您最好去翻翻。”
清洗官把臉又往風帽里縮了縮,同時把嘴里嚼著的幾塊煙草吐到河里。
“在這種時候您還是別往水里吐吧,多瑙河不喜歡這樣。科馬羅姆的歷書上說得可非常靈驗:正好是十年前的這個時候,它也預言十一月要封凍,當時我便急于帶著船趕回家鄉,那時我也在這條‘圣芭爾芭拉’號上。別人都嘲笑我;后來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寒流果真突然襲來,有一半的船被凍住了,有的在阿帕廷,有的在弗德伐爾。這下可輪到我嘲笑他們了。——耶穌保佑!使勁劃呀!——喂——喂——喂……!”
風暴又在瘋狂地襲擊這條船。大顆的汗珠順著舵手的兩頰往下滾,他吃力地來回轉動舵柄,可是不需要別人幫助。他喝了一大口燒酒來犒勞自己,酒入肚以后,他的眼睛顯得更紅了。
“啊,主耶穌千萬保佑我們躲過這塊礁石!”他緊張地操著舵,嘆著氣說,“小伙子們,使勁劃呀,但愿我們能夠平安地躲過這塊石頭!”
“前面還有第二塊哩。”
“是啊,還有第三塊,第十三塊,每個鐘頭我們都有六次可能進棺材,所以嘴里必須老含著入殮錢。”
“聽著,”清洗官把一團嚼煙從嘴里取出來,又開口說,“我相信你們船上裝的不光是小麥。”
發布拉先生向縮在風帽里的清洗官瞟了一眼,聳了聳肩膀。
“這和我有什么相干?船上有私貨,那我們至少不至于耽擱在檢疫站,可以更快地前進。”
“怎么講?”
舵手用拳頭向后畫了半個圓圈,清洗官便高聲笑起來。難道他已經明白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
“喂,您瞧一瞧那邊,”發布拉·亞諾斯說,“從我上次乘船經過這里以后,這條大河又變樣了。要是我現在不讓船順風走的話,我們就會陷進‘情人巖’下面的旋渦里。這個兇惡的怪物總是和我們的船并著游,您看見了嗎?這是一條老鳣魚,少說也有二百五十公斤。這個兇惡的畜生和我們的船這么比賽游泳,早晚要發生什么不幸的。耶穌保佑!但愿這畜生更靠近些,我好用魚槍插進它的脊背。耶穌保佑!這位管事只顧滔滔不絕地跟那個希臘姑娘閑聊,把向拉纖隊的馬夫頭吹號都忘啦。那姑娘也是個禍害,自從她登上我的船就一直刮北風。她絕不是個好東西。小姑娘白得像個妖精,兩條眉毛連到一起,跟女妖的長相一樣。——提瑪爾先生!您倒是吹號向馬夫頭發令啊!喂——喂——喂!”
但是,提瑪爾先生并沒有去拿船號,他繼續給白臉蛋兒的女郎講關于巖石和瀑布的神話。從鐵門到克利蘇臘,兩岸的每一段峭壁、每一個巖洞、每一塊礁石或島嶼以及河中的每一個旋渦,都有一段故事可講;在世界文學名著里,在民間歌手的歌曲和漁夫的口頭傳說里,以及在巖壁上雕鑿的碑文中,都常提到這里的某個神話、民間傳說或是某個強盜的冒險奇聞。這里真是一座石頭圖書館,上面說的那些有名稱的巖壁就是印書名的書脊,誰要是能打開這些書,誰就會從每一本中讀到一篇精彩的長篇故事。
提瑪爾·米哈利早已對這個圖書館非常熟悉了,他曾多次乘著這只委托給他的大船經過鐵門,每一塊礁石,每一個島嶼,他都了如指掌。
他講這些故事和神話不單單是為了讓人長一些知識,大概還另有目的,也許是出于好心吧。因為,當一個敏感的弱女子要經歷一場甚至使飽經風霜的堅強漢子也會心驚膽戰的巨大危險時,把還不熟悉這種危險的女子的注意力轉移到奇妙的神話世界中去,可以說是久歷艱險的人的義務呢。
他講述當年英勇的米爾科如何帶著他的情人——忠貞的米麗娃逃到多瑙河心的琉比加亞峭壁頂上,如何把守通向這個避難所的艱險道路,抵御阿斯安派來追趕他的整隊兵丁,他倆又如何依靠棲息在巖壁上的黑雕供養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及他們如何同小雕分享老雕捕捉到并拖進窠中的小山羊。蒂美婭傾聽著他的故事,絲毫沒有注意到洶涌的河水拍打那越來越迫近的琉比加亞峭壁激起的狂濤聲。在這條變窄的河床中,旋渦翻滾,波濤卷起白色浪花。船夫們管這種像白羊毛似的浪峰叫作“山羊”,人們不等到它跟前,先已心驚膽戰了。
“您要是聰明點,最好不往后看而向前看!”舵手嘟囔說。接著他扯開嗓子高聲喊道:“喂,管事先生!迎面來的那是什么?”
管事回身轉向船頭,也看到了舵手讓他注意的那個東西。
這時船正行駛在塔塔利亞峽口,在這里多瑙河只有二百寬,江水瞬息萬丈,如同一條向下奔瀉的湍急水流,只不過名字仍叫多瑙河。
同時,大河在這里還被一堆頂上長滿苔蘚和灌木的大礁石分成兩半,而在西面的一半又分成兩股;一股沿著塞爾維亞一方的峭壁奔騰,另一股則從一條約莫五十寬的航道中流去。這條航道是在巖石河床上挖鑿的,順水逆水都可走大船,但兩只船相遇卻不行,因為錯船時非常危險。北邊水下有成群暗礁,船碰上就要粉碎;南邊由于兩股河道在巖島后面重新匯合,形成了巨大的旋渦,船一旦卷進去,就休想得救。
所以,舵手剛才喊道“迎面來的那是什么?”無異于通知大禍臨頭:在水位這樣高、風勢這樣猛的情況下,在塔塔利亞峽口中有一個東西正迎面漂來!
提瑪爾·米哈利方才把望遠鏡遞給了蒂美婭,好讓她把過去米爾科保護美麗的米麗娃的那個地方看得更清楚;這時又從她手中把望遠鏡要了過來。
在西面河灣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提瑪爾·米哈利用望遠鏡仔細看了看,馬上向后面的舵手喊道:“一座磨坊!”
“這么說,是耶穌懲罰我們啰!”
一座被颶風從岸上刮進河里的水磨坊,正順著湍急的河水朝他們漂來,看上去像個游動的怪物,既沒有舵手,又沒有槳手,正漫無目標地順流而下。沿途的水磨一個一個地被它撞毀,迎面駛來的貨船,只要不能很快地改變航路,就會被它擠上沙洲。然而這里兩邊全是險惡的礁石,哪兒有路可躲呢。
提瑪爾·米哈利二話沒說,便又把望遠鏡遞給蒂美婭,指點她怎樣可以更清楚地望到雕巢。就是這些雕的祖先,當初曾供養過那對戀人。接著他急忙脫掉上衣,跳上副船,吩咐五個槳手帶上小錨和細纜繩隨他跳到舢板上,舢板馬上劃開了。
特里卡利斯和蒂美婭根本不明白提瑪爾吩咐的是什么意思,因為他說的是匈牙利語,他們不懂。所以,他們也不明白管事又向舵手喊的兩句話:“岸上的拉纖隊繼續前進,船不要向右偏也不要向左偏。”
但是,幾分鐘后,連特里卡利斯也估量出眼前的危險有多大了。這座被刮落水中的磨坊在奔騰喧囂的河道中順流直下,急速漂來,已經用肉眼就能看清它那橫在水面上的翼輪。貨船如果給它撞上,那么頃刻之間二者就會同歸于盡。
舢板上的六個人使出全身力氣,拼命逆流而上。四個人劃槳,一個人掌舵,管事交叉著雙臂站在船頭。
他們能干什么呢?用一只舢板對付一座磨坊!難道血肉之軀能戰勝急流和風暴?
就算他們個個都是參孫,流體學的規律也終歸要使他們所費的全部力氣化為烏有。他們對磨坊的任何沖擊,都會對舢板起反作用。即使他們能夠抓住磨坊,那磨坊也會拖著他們一塊兒向下沖來。這情形就像蜘蛛想用絲網縛住麋螂一樣無望。
這時舢板離開河心向著巖島的尖端移動。河水在那里掀起狂瀾,五個人一會兒沉入波濤的深谷,一會兒又顛簸在怒濤的頂峰上,他們就這樣被驚濤駭浪拋上拋下;而洶涌的河水沸騰似的在他們周圍冒著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