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絳帳是一層輕幔

張靜

初見絳帳,我十二三歲。

那時,鄉下人窮喲,尤其是小孩子,打從娘肚子里出來,基本被窩在莊子里,除非考上學,才像一只插上翅膀的鳥兒一般飛出去。其余時間,大都圍著三寸金蓮的婆、大襟開衫的爺,以及爹娘和一窩子的兄弟姐妹,打發一個個長長的白日和黑夜。偶爾,小孩子會隨著大人去距離村子十里八里以外的鎮上,轉悠幾回,便是莫大的歡喜和開懷。

記得那年冬天,父親要去絳帳鎮上賣大白菜,我和妹妹央求了半天,他總算應允了。當我們父女仨拉著架子車翻溝上塬,一路小跑來到這里時,渾身上下幾乎都濕透了。

顧不上擦拭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子、拍去一路沾染的塵土,我的雙眼一下子就被這座古鎮的繁華、熱鬧和喧囂吸引住了。

我們是從南城門進到鎮子里的,很陳舊的城樓,像極了我在老電影里看到的老建筑。尤其是城樓上隨處可見的雕花磚頭,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伸展在青灰的墻面或高高翹起的檐角處,多看幾眼,會有一種錯覺,仿若回到久遠的時光深處,一種書本里稱為古樸厚重的感覺,從心底緩緩升起。

鎮子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那些如父親和母親一樣勤儉節約的鄉下人,從臃腫破舊的棉衣里面掏出卷得皺巴巴的票子,一斤豬肉、三斤白米、一塊蜜粽糕、一捆油麻花、幾尺花布或幾把絲線,滿臉笑盈盈的,仿若日子會在一衣一襪、一飯一粥中,火旺起來。

和我的杏林小鎮截然不同的一點是,在這里,你時不時地會聽到一陣又一陣的綠皮火車鳴笛聲聲,長嘯而來。緊接著那高高架起來的喇叭里一定會傳來女廣播員一串甜美的普通話,聽來如叮咚流淌的山泉一般澄澈和恬靜。若逢節假日,還會看見一群又一群留短發、戴眼鏡、背書包的莘莘學子,將鄉下人貯存了太久的夢想一步一步從這里延伸出去。這長長的絳帳站臺前,曾留下多少送別的身影和深情的叮嚀,早已數不清了。當然,偶爾也有穿中山裝、戴金絲眼鏡的各色商人或干部,匆匆來匆匆去,他們像一縷清風,或者像一道靚麗的風景,給這座古樸的小鎮注入新鮮的血液。一些屬于城里的那種時尚和貴氣,也開始一點點云集這里,一段時間,絳帳小鎮的繁華和瑰麗,賽過縣城的老街。

再次和絳帳相遇,是躋身窄長的獨木橋上苦苦掙扎的寒冬臘月里,母親的腿疼病犯了。在縣醫院拍了片子,無大礙,可依然會莫名疼痛,嚴重時竟然無處下腳。后來,聽說絳帳鎮上的一位王姓大夫針灸是一絕。一日,隨母親一起尋到這里,恰逢大夫不在,問了隔壁的裁縫店的大嬸,說是去吃一個親戚孩子的滿月酒,得等一兩個時辰才能過來。

用一兩個時辰等一個并不熟識的人,想來都是一件漫長無味的事情,倒是母親,早已習慣了鄉下的慢節拍生活。她坐在診所門口的臺階上,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母親滿臉安詳,氣定神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而我,在焦灼中,不停地來回走動。

母親知道我等急了,便說,我一個人坐在這里等就是了,你去街上轉轉吧!

你一個人,行不?

那有啥不行的,拐角的太陽這么好,正好可以曬曬,去吧!

一個人出了淺淺的巷子,來到街上。和我小時候來這里時相比,此時街道平整了很多,也寬敞了許多。尤其是東西南北兩條街道在古鎮中心交會,形成了繁華的十字路口。此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嘈雜人流聲、車流聲,掩在熏暖的陽光下,像一幅火旺的盛世煙火圖。哦!這座在我生命里曾經留下光鮮記憶的古鎮,并不曾因為時光的蹉跎而衰減,那一絲絲令我羨慕而熟悉的商業氣息依舊在這里繁衍著,濃厚著。

我環顧四下,曾經陳舊的、高矮不一的門店基本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統一規劃的、錯落有致的磚瓦房,紅色的磚,灰色的瓦,還有高高翹起的飛檐下,一扇扇干凈明亮的玻璃窗,爍然生輝,這一切,無不向我傳遞著這座平原小鎮的祥和、富足與和諧。

絳帳小鎮的人,從穿著打扮到衣食住行,顯然要比我的小村莊好得多。他們面色紅潤,心寬體胖,甚至連說話的底氣都很足。你瞧,每當任何一輛火車到站的時候,滿站臺推著小吃叫賣的絳帳人,面帶微笑,亮著嗓門,從一扇窗戶跑到另一扇窗戶,那一聲聲此起彼伏的“肉包子、菜包子、玉米棒子,還有香噴噴的茶葉蛋,不好吃不要錢,來一個吧”的叫賣聲,隨著火車傳出老遠。

那一天,我悄悄發誓,一定要挑燈苦讀,爭取榜上有名,從這里登上一輛火車,或南下或北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幾個月后,我果真如愿以償了,走的那一天,特意坐了火車,父親送我到絳帳,我的眼里,有嘩嘩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涌出來。絳帳,就這樣成為我生命的驛站。這驛站,藏著很多如我一樣的家鄉學子心中永遠無法釋懷的情結。

在古都咸陽上學的幾年里,我的老鄉中有好幾個來自絳帳的。有一回,大家聚在一起,講著各自家鄉的傳說故事,其中,有個齊家埠的老鄉給我們講了他們村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老鄉說,傳說很早的時候,一戶齊姓人家,生育了三個子女,男耕女織,非常恩愛,后來邊關吃緊,丈夫被強征入伍,不久便傳來丈夫戰死的消息。婦人悲痛欲絕。面臨困境,為了把孩子們撫養成人,她拒絕了所有勸說讓她改嫁的人,獨自挑起生活重擔,并在渭河渡口的“十字路”邊擺了一個“小茶攤”。她在經營中誠信待客,童叟無欺,贏得八方來客的贊譽。隨著歲月的流逝和積攢,她開始買下一片地,蓋起了旅館和飯館,生意越做越大、越來越紅火,并贏得人們的愛戴。于是隨著她的生意日隆,“齊寡婦”的人稱就代替了那個地名,后感覺不雅,因渡口的地貌,便演繹成“齊家埠”。不用說,因為這個美麗的傳說和齊家婦人的勤儉持家、寬容忍讓、誠信為本的優良做人品德,成就了這塊神奇土地上后來的繁榮和富強,也造就了祖祖輩輩勤勞樸實、智慧賢達的絳帳人。

之后,回老家,從老輩們嘴里得知,明清時,絳帳古鎮名噪一時。在這里,南山的木材山貨,北山的糧食,都會從方圓百里之外云集。一段時間,它一度和眉縣的齊鎮,周至的啞柏,寶雞的虢鎮,并稱為“關中四大名鎮”,從而成為關中地區商貿中心。

熟稔絳帳與馬融,主要源于我的二叔,他曾是絳帳鎮上宋鄉的土地干部,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退休。可以說,我二叔的大半輩子光陰和熱血都灑在那片土地上了,故而,他對絳帳的情感早已超過了生養他的杏林小鎮。

關于絳帳,二叔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比如那里的河流、村落、土地、歷史、風俗等,二叔耳熟能詳,如數家珍,尤其說到馬融,二叔總是滿臉的興奮和驕傲。他不止一次地托著眼鏡,正襟危坐,給我們講馬融。只是,那個時候,我固執地認為,只要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馬融如何,他的思想如何,又不考試,聽聽就可以了。故而,二叔灌進我耳朵里的,只有一些關于馬融的皮毛。比如,我僅僅知道,馬融是東漢時著名的經學家、文學家、教育家,是漢代儒家學說的集大成者之一,是儒學發展史上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有一次,回老家,去看二叔,碰上村子里的五伯正在向二叔打探鎮上一戶人家。五伯走后,我問二叔,絳帳鎮是否還是原來的模樣?二叔說,火車站撤了,熱鬧的鎮子一下子衰敗了。再問及當年馬融的講經臺遺跡,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有些落落寡合地說,早已雜草叢生、殘敗不堪了,倒是街道中心鄉民集資翻建的幾處城樓,很是壯觀。

提及講經臺,二叔的話匣子又打開了。和前幾次不同的是,二叔講著,我細細聽著,聽著一代宗師馬融如何在自己的垂暮之年,在古鎮絳帳,把東漢的儒學推上了一個無人可及的高峰。從二叔嘴里,我終于知道,馬融大師,在這片曾經叫作“齊家埠”的地方,筑起高臺,撐起絳色帳篷,四方儒士聽講者逾千人。這位學富五車的儒學大師,為使學生注意力集中,講學時故意于帳后設列女樂,一邊書聲瑯瑯,一邊輕歌曼舞,竟互不干涉。傳說有一次,有學生按捺不住,用書卷擋住頭,悄悄朝著帳后顧盼,馬融執草秸怒打,鮮血染遍秸稈,擲之于地,秸稈復活,開花結果,人以為奇,便將此草稱為“傳薪草”,故“絳帳傳薪”,至今廣為流傳。

起初,我對二叔講的“絳帳傳薪”的故事,打心底里是藏有幾分排斥的,甚至有那么一點嗤之以鼻的,不就是一棵草,有那么神奇嗎?竟然在地上只甩了幾下,就能甩出淋漓的鮮血出來,胡亂謅的吧?直到后來,二伯的孩子中師畢業在縣里做了文書,每每周末或農忙時分,他會拿回來一些書,其中不乏一些關于扶風人文歷史和村莊故事的書籍,我空閑了會找他借來看看。看得多了,關于“絳帳傳薪”的諸多疑惑被解開了,心中豁然,并為自己的淺薄和無知自慚形穢。再后來,考上學,愛上讀書和寫作,那些寂靜的夜晚,我埋頭不停歇地寫著故鄉的山山水水和濃情厚愛,自然也會搜腸刮肚地去苦苦尋覓在漫漫的歲月長河里,那片土地上曾經有過的歷史文化、習俗風情或者人物傳奇。

那日,閑來讀書,讀到清代扶風知縣劉瀚芳一首名曰《絳帳》的詩賦時,心里更加亮堂起來,不由得安靜打坐,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風流曠代夜傳經,坐擁紅裝隔夜屏。歌吹禰今遺韻在,黃鸝啼罷酒初醒。”

兩遍下來,竟覺回味無窮,感嘆不已。忽地,我的眼前浮現出當年的九州學子揚起一縷又一縷飛揚的塵埃,從四面八方齊奔絳帳、求學拜師的一幕。那些個寂寂長夜里,那個令我扶風萬千子民敬仰崇拜的馬融大師,一襲長袍,端坐于講經臺上,斑白的須發在夜風里輕輕飛舞。他的腳下,數千弟子,手握書卷,正襟危坐,高昂的誦書聲,穿破長夜,飄向漫漫長空,這聲音,久久回蕩在絳帳這片熱土上。不必說那些列女閑情雅雅,琴瑟幽幽,難能可貴的是馬融及其弟子浸泡在粉黛雅樂里的那種淡定與超然,這正是東漢儒學文化迸發而出的魅力,也是一代大師馬融獨一無二的風騷。

說起馬融與“絳帳傳薪”,不得不提及盧植。甚至可以說,是馬融的“絳帳傳薪”為曹操賦予盧植“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干”的一段佳話奠定了基礎。盧植身長八尺二寸,聲如洪鐘,性格剛毅,品德高尚,常有匡扶社稷、救濟世人的志向。盧植年少時拜馬融為師,博古通今,喜歡鉆研儒學經典而不局限于前人界定的章句。馬融是外戚豪族,家中常有歌女表演歌舞,而盧植在馬融家中學習多年,從未瞟過一眼,馬融由此對盧植非常敬佩,用真傳《忠經》面授之。盧植作為馬融的關門弟子之一,勤奮好學,深得馬融喜歡和器重,自然得馬融經學真傳,學業精深,被稱之為馬融的“門人冠首”。其學成之后,返回家鄉教學,并將馬融的經學和《忠經》所宣揚的忠義思想傳授給了劉備和公孫瓚。劉備與關羽、張飛既是結義兄弟,又是他們的師長,我們不難看出,《三國演義》中演繹而出的“桃園三結義”“千里走單騎”“白帝城托孤”“六出祁山”等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無不體現出馬融所大力弘揚的“忠義”思想。如今,讓人頗為振奮的是,在河北涿州的盧植文化園中的盧植祠里,盧植畫像旁邊的、由中國當代著名書法家許繼善手書的兩幅紀念盧植的詩文,其中一篇是清乾隆皇帝寫的贊頌盧植的《涿州覽古》,上曰:“為政窮經事豈分,千秋名教系君臣。冒言抗董知誰氏,聞是當年絳帳人。”很顯然,此詩里的絳帳,便是馬融“絳帳傳薪”之地。盧植后來成為漢末三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其不論為官還是退居,始終不忘傳經授徒,對傳播儒家文化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當然,還有一位漢代的鄭玄,為探究儒學真諦,三十歲后西入扶風,經盧植介紹拜馬融為師。但當時馬融名重天下,弟子眾多,出類拔萃者不計其數,鄭玄拜在馬融帳下數日竟不得面授,但他并不氣餒,便在馬棚邊建一草廬,“日夜誦讀,未嘗倦怠”。直到三年后,鄭玄方才登堂入室,親耳聆聽馬融講學。

鄭玄在馬融帳下求學期間,沒有一味地鉆在書本典籍當中,而是學以致用,親自考證史籍當中的地名人物、風土人情,他的足跡踏遍了周原故土、三秦大地。當時的馬融年事已高,他與這位得意門生相見恨晚,憐愛有加,以至于到后來想留鄭玄長期在絳帳講學,傳承他倡導的古文經學,使之發揚光大。無奈鄭玄是一孝子,他想學成歸鄉。于是,鄭玄在馬融帳下七年之后,以“母老歸養”辭別恩師。

鄭玄走時,馬融依依不舍,設宴餞行,他喟然感嘆,對其門生說:“鄭生今去,吾道東矣!”惋惜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鄭玄離開絳帳回到高密是漢桓帝延熹九年(166年),他已四十歲。半年之后,馬融溘然長逝,時年八十八歲。又過了半年,鄭玄才得到馬融死訊,悲痛欲絕!

時光飛逝,絳帳傳薪,逐漸銷聲匿跡,如馬融老先生留給后人的是一座愈來愈破敗的講經臺,被西風寒霜吹打,被歲月時光剝蝕,以至于在很長時期,它孤寂得無人問津。2014年甲午之秋,因了一場馬融文化國際論壇盛會的邀請,我的雙腳再次踏上絳帳這片熱土。和以往相同的是,我的眼眸間,依然尋不到與馬融有關的“前授生徒,后列女樂”的瑯瑯書聲與悅耳絲竹,也尋不到紅袖翩躚與風流學士交相輝映的風騷場面。但我驚喜地感受到了,生于斯、長于斯的絳帳賢良之士,正在傾盡他們的熱情和力量,一點一點復活和還原一代儒學大師馬融的精神和文化內涵。相信不久的將來,“絳帳傳薪”之古韻風雅,指日可待。

這樣想的時候,一縷秋風正從我的身邊輕輕吹過,仿若將馬融老先生的呼吸和氣息也一并帶了過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炎陵县| 大石桥市| 波密县| 莫力| 滨州市| 安新县| 昂仁县| 胶南市| 宝鸡市| 西乌珠穆沁旗| 佳木斯市| 眉山市| 湘西| 夏津县| 盐津县| 探索| 饶河县| 鲁山县| 古浪县| 抚松县| 宜城市| 甘洛县| 和田市| 晋中市| 斗六市| 阳泉市| 满洲里市| 福州市| 齐河县| 舞阳县| 建宁县| 闵行区| 宁晋县| 民和| 延川县| 康定县| 东安县| 桂东县| 浦江县| 长丰县| 台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