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家是一種感覺
- 在天邊:此心安處是我鄉(xiāng)
- 毛積孝
- 2795字
- 2020-05-06 14:12:28
沈出云
八月末的一天。還是炎熱的夏天,十九歲的我卻背著棉大衣,流著眼淚辭別神情憂郁的父親和須發(fā)皆白的太公,毅然地踏上獨自闖世界的路。那份悲壯,大有易水邊唱“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荊軻的模樣。
那一天早晨的太陽和前一天的一樣圓,那一天枝頭的蟬和前一天一樣在沙沙地叫,那一天我的心情卻完全變了樣。我不滿父母定下的工作,決定以離家出走來進行最后的抗爭。
一個叫譚家灣村的江南水鄉(xiāng),隨著我腳步的前行漸漸走出了我的視線。我漫無目的地獨自走上318國道公路,沿著公路向東慢行。舊館、東遷,一個個鎮(zhèn)頭過去,中午時我來到南潯汽車站。“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去過蘇州。人活一世,蘇杭不到,豈不白活了?我毫不猶豫地買了去蘇州的汽車票。上車后不久,馬上出了浙江省界,進入了江蘇省。我知道,自己離家是越來越遠了。初離家時的那份自由、興奮、激動,漸漸地淡去,心頭隱隱地爬上一種憂傷。我的前方會是啥模樣?陽光燦爛,一片光明,還是雨雪霏霏,潮濕陰暗?我無法預知未知的天地,我無法預知自己的未來。前途,就像汪洋上的一條船,一眼望不到邊,除了海水還是海水。
蘇州,小橋流水、亭臺樓閣的蘇州,在我的眼中,卻成了流浪之地。人地生疏,舉目無親。
黃昏時,我在城中的一條條彎彎窄窄的小巷中徘徊。小巷,仿佛沒有盡頭,穿過一條,一轉(zhuǎn)彎,眼前準會又是一條相似的小巷。巷中有小孩光著上身端著飯碗坐在竹椅上吃晚飯,饑腸轆轆的我,只能遠遠地望著他們,暗自咽下幾口口水。他們好奇地把我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然后異口同聲地沖我喊:“叫花子,要飯的!叫花子,要飯的……”我驀然驚覺,自己在小孩的眼中,竟會是這樣一副喪家之犬的模樣,哪還有吟詠“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英雄氣概!小孩嘴里吐真言,我第一次聽到,離開家的孩子,在別人眼中,就是叫花子,就是要飯的。
那一夜,我吃了一包餅干,露宿在一個小型汽車站。就在一輛汽車與一輛汽車之間的一小塊空地上,我席地而臥。頭頂看不見夜空,看不見一顆星星,看見的是街道上的一盞路燈和一塊彩色的廣告牌。聽不見夜晚任何一只小蟲的吟唱,任何一只夜鳥的鳴叫,充盈兩耳的是汽車來來往往的聲音,是舞廳傳出的都市音樂聲。沒有床,沒有枕頭,沒有扇子,有的只是一塊窄窄的水泥路面以及城市所特有的嘈雜和熱鬧。沒有安寧,城市的夜晚也不入睡。
城市中沒有深沉甜蜜的夢,我一整夜都處在半夢半醒之間,沒有一刻酣然睡去。遠在異地的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起了一生辛勞的太公,此刻他知道我在哪,知道我這次是離家出走了嗎?此刻,父親在干什么?他是否也在想象此刻的我在干什么嗎?母親呢?她會為我的離去而傷心落淚嗎?沒有了家,才會想起家的可貴。遠離了家,才會想起家的溫暖。那一夜,我脫胎換骨似的對家有了真切的認識:家,不是一個空洞的字眼,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概念;家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是一個讓你安然入睡又安然醒來的地方。一個人,不能沒有家。沒有了家的孩子,就成了任何人鄙視的叫花子。如果說一個人是一只風箏的話,家就是那根牽引著他的細線;如果說一個人是一條小河的話,家就是那片吸引著他奮勇前行的大海;如果說一個人是一朵花的話,家就是那條供他養(yǎng)料水分的深埋在泥土下的根。
家,是指什么?《辭海》上“家”的解釋是:家庭,家鄉(xiāng)。或者如《新四角號碼詞典》上的解釋:家庭,家庭的住所。二者意思大同小異,基本一致。家,是指一個具體的地點。人們大多這樣認為。這,大概也沒有錯。我以前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但是,家,真的僅僅是一個具體的地點嗎?這樣具體的地點在哪可以找到?
母親姓徐,父親姓沈。母親是獨生女兒,父親是太公領養(yǎng)的獨孫。父親與母親的結(jié)合,一開始就種下了沖突的根源。在中國,婚姻并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自由結(jié)合,而是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的聯(lián)姻。兩個家庭,都是獨生子女,都要靠他們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封建的古訓,雖然在書本上、法律上已經(jīng)消失,但在人們的頭腦中、行動中卻根深蒂固,一代代地傳了下去。父母結(jié)婚前曾商討過,父親是去母親家做上門女婿,養(yǎng)的第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隨母親的姓,第二個孩子,才隨父親的姓。誰知,當?shù)谝粋€兒子(我的哥哥)降生后,父親卻不愿做上門女婿了,獨自回了老家。兩家的大人親戚,這下可忙壞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誰家的房子好,就到誰家一起過日子,孩子的姓還是照老辦法。父親那時的家是一間半磚瓦房,而母親的家只是兩間草棚。于是母親抱著剛生不久的孩子,跟著父親來到新的家中。
矛盾暫時解決了,但并未徹底,只是像野火燒去的枯草一樣,等到來年春風一吹,又會從地底下鉆出泥面來,長成旺盛的小草。一碰到不如意、不遂心的事時,母親便把怨氣全潑向父親,并一再揚言要回老家過日子。由于兩個孩子的姓不同,母親連帶著不喜歡跟父姓的孩子——那就是我。
一直到今天,母親還沒把與父親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當成她自己的,也沒有把我當成她的家人。她說,她徐家只有兩個人——她和我的哥哥。對此,我很困惑,一直想不通。一個孩子的姓,真的那樣重要嗎?一向被世人頌揚的神圣、無私、偉大的母愛,為什么在活生生的現(xiàn)實面前,變得如此蒼白無力了呢?是不是母愛,也是有條件的?家,究竟在哪兒?哪一個家才算是母親的家?是她小時候生活的徐家,是那兩間早已沉入歷史煙云中的舊草棚嗎?還是她與父親同甘共苦,一手創(chuàng)建的兩層樓的新家?住多久才算是家呢?十年?二十年?還是百年?以什么標準來評判哪一個才是她真正的家呢?一個人的家,只能有一個,還是可以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個?如果家是指一個具體的地點,那么這樣的問題就必須解決,不能忽視。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博士畢業(yè)后獨自一人在比利時一所大學工作的哥哥。現(xiàn)在,在比利時,有他一個人住著的家;在南京,有他與妻子共同建立的家;在譚家灣村,有他曾一度生活過的父母兄弟住著的老家。這三個家,究竟哪一個才算是他自己真正的家呢?要解決這個問題,似乎有點難。但我想,這問題,其實很容易解決。家,并不僅僅是指一個具體的地點。家,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感覺。它并不僅僅是物質(zhì)性的,更應該是我們的精神。只要能給你溫馨的思念,愉悅的享受,自由的訴說,美好的記憶,這就是你的家。
因此,家,不在乎你住的時間多久,也許你居住了一輩子的房子,并不是你的家,而你只住了一宿的旅店,卻可能成為你永恒的家。家,不在乎外表的華麗與否,也許金碧輝煌的別墅,你并不認為是你的家,而一間破舊老屋卻可能成為你心中難以忘卻的凈土。
當我回首人類共同的家——地球時才驚覺:家園已經(jīng)荒蕪,洪水泛濫,森林被砍伐焚毀,沙塵暴此起彼伏……我們?nèi)祟悾诮ㄖ约焊髯缘男〖視r,往往會忘了大家,會不自覺地毀掉別人的家,比如一窩螞蟻的家、一對野兔的家、一只大雁的家、一條小青蟲的家、一只松鼠的家……我們應該像關愛自己的家一樣,去關愛別人的家。因為,對每一個生命來說,家都是相同的,都是精神的棲息地,靈魂的避難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