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臘月,任子興遇到了平生最慘的事:因為賭博的興頭上來了,一時暈了頭,不但把家里的錢輸得精光,還欠下了一筆賭債。他感覺無臉見人,特別是對不起一家老小。他決定離家而去,但不知這一走是死是活。那個晚上,他走到為自己準備的紅木棺材前,萬般珍惜地用手觸摸著棺木,一陣陣快感通過手指傳遍全身,引得他打個哆嗦起一身雞皮疙瘩。這具棺材年年上一遍油漆,油光锃亮,像鏡子一樣,往上一瞧,人影都照得清清楚楚,六個壯漢方抬得動。他坐在棺材蓋上,輕微呼吸間,看天空明月高懸,月光清涼旖旎,院子里櫻桃樹枝枝蔓蔓像一條條凍僵的小蛇,他不知是誰栽下的這樹,他們村子村里村外種的都是梨樹,梨花盛開的時候,透明般的白花滿眼都是,好不壯觀。而他家卻種了一棵與眾不同的樹,櫻桃成熟的時候可招惹孩子。櫻桃和葡萄一樣,是可以用來釀酒的。櫻桃酒顏色呈淺粉紅色,酒香中散發出一陣淡淡的櫻桃香,老伴自己釀的櫻桃酒,每頓飯他都來兩盅,這么冷得天氣來一口可是享受,想到這里口水仿佛就成了那饞人的酒,讓他不住地往下吞咽。
任子興在自己的院子里轉來轉去,最終還是決定走。
任子興離家不久,任福妮的小侄女生疹子,一直發高燒,沒有挺過來,死了。
大嫂眼看著日子沒有指望,改嫁了。
大學畢業分在外地的二哥每月寄錢來,二嫂生了個女孩,要求分了家。
一個八口人的大家庭,一下子只剩任福妮母女倆相依為命。
耕種著三畝地,對任福妮來說,輕松不少。正巧村里辦識字班,任福妮報了名,她娘不識字卻很看好識字的人,從小就讓她跟著兩個哥哥識字,有這個基礎,任福妮在識字班里學的好。
星期六一回家任福妮先推碾,為了省時間,她娘早早到碾棚排上號。
用磚石砌起的碾盤,是塊直徑大約有兩米的光滑石頭,中心立一根碾柱,將碾磙放在碾盤上,再用木頭做成的碾框將碾磙固定在碾柱上,碾棍插于留有孔洞的碾框中,用來推動碾磙,碾磙是塊直徑約半米比碾盤半徑小的實心圓柱石頭。
攤煎餅用的面糊就是先用碾把黃豆、棒子、小米碾成渣子,用來推碾的碾棍是按成人高矮設計的,基本上碾棍放在腰處,推起來用上勁。瘦弱的任福妮推的話,就要用胸膛頂和兩手撐,使不上勁,這難不住她,有招,如同別的小孩子一樣,兩手反轉向后握住碾棍,低頭往前走,像驢子拉磨樣,一圈圈轉。任福妮娘搗著小腳,掃著邊上的糧食粒,不讓掉碾盤外,也不讓落到碾盤中心。任福妮低著頭快速地走著,有等著用碾的人在旁邊,你一句我一句,東家長西家短,拉呱、聊天,不時爆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來推碾的多是女人,說笑聲格外響亮,干著的人不覺得累,等著的人也沒有不耐煩,有人會幫忙推推碾,或幫著用鑼把碾過的糧食過過籮,細的收起來,留下粗的繼續碾。
時間就這樣慢慢流過。
任福妮一生都覺得感謝父母的敦厚和善良,才沒有在那樣的年代里受人為的無枉之罪。
石碾骨碌碌的聲音傳出很遠,極有節奏和韻律。
推完碾回家,用大瓦盆倒上水泡上剛推下來的糧渣子,準備下半夜起來推水磨子。
水磨子推起來輕快,轉得圈小,容易使人轉暈頭。
任福妮推著磨,滿頭白發的任福妮娘搗著小腳不停地過來過去,幫著拿遞東西并與任福妮做伴,說起四莊八鄉閨女找婆家的風俗,要看男方三大件:箱柜、石磨、腌菜缸。任福妮覺得確也有些道理,若是家里連個磨也沒有,足見其家貧。所幸能在自己家里推磨,任福妮干活輕松自在,拿一勺子從磨眼里倒進些早就泡好的糧渣子,黃白的煎餅糊糊從磨縫里如離水的螃蟹口里吐出的白沫樣,不停地涌出滴下,好似這上面還帶著呼吸。面糊弄好后,就可支鏊子攤煎餅。盛一勺面糊倒鏊子上,用推耙推開,圍著鏊子轉一圈,用一鐵片沿著鏊子邊快速輕劃一下,輕輕一掀,一張金黃色的薄煎餅落在一邊早就準備好的蓋墊上。
一個星期的飯準備妥當,天剛剛放亮。
吃過早飯再下地干活。
這樣過了三年,任福妮在識字班的學習也結束了。
家里開始種黃煙,收成不錯,一畝地能掀一百桿子煙,賣的錢偷偷托人給任福妮父親捎去。有一次晚上任福妮出去的時候,碰到一個女工作人員,綁著兩根麻花辮的工作人員只是轉過頭看了看任福妮,一聲沒吭進院了,任福妮頭皮發麻,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看樣子那人什么都明白,肯定知道任福妮出去干什么。
捎信的走了,好幾天任福妮都提心吊膽,那女工作人員從沒同任福妮說過話,兩人擦肩過的時候,就互相看對方一眼。從對方的眼里,任福妮看不到惡意,幾天過去,村里也沒什么動靜,這才放心。
聽捎信的人說,換兒嫁人了,任福妮也見過,就是來領換兒走的年輕人,那人不是她親大哥,是她從小訂的娃娃親。他們一個村里,從小玩在一起,沒少幫換兒家干活。任子興奔換兒家去了后,不能老在人家家里吃閑飯,這個從小沒干過活,其實什么活也不會做的老爺,就跟人出去學“鏨磨”。
石磨用一兩年后,溝槽幾近磨平,這就需要“鏨磨”。
每年秋后,進入農閑時節,石匠就在褡布袋里裝上家什,走街串巷,“鏨磨、鏨磨、鏨磨嘍!”渾厚的聲音,回蕩在村子上空,不一會兒,遠遠地就會傳出一個女人或孩子的清亮聲,鏨磨的,我家有磨要鏨。
知道父親做了這活,任福妮見到鏨磨的人,免不了另看一眼,請到家中鏨磨,管頓飯,工錢多給,沒磨鏨,也是跟著看,看那人用鏨子一下一下鏨著,鏨下的細石粒在眼前蹦起來又落下。
長煙袋綁著煙布袋搭在那人的左肩上,任福妮用手摸一下,有些顯擺地說,我爹的煙袋和煙布袋比你的好看。
是嗎?鏨磨人停下手中的活,拿起煙袋抽幾口煙,對眼前這個小姑娘很有好感,禁不住想逗逗她。
冷不丁有個叫發兒的孩子說,她爹輸了錢跑了。
任福妮最煩人家說她爹的不好,我爹差你家錢了?吃你家的喝你家的了?
發兒也不示弱,邊向任福妮擠眼伸舌頭做鬼臉邊喊,賭錢還有理了?
氣得任福妮轉過身不理他了。
他又跑過來討好任福妮,我是和你鬧著玩的。
任福妮說你再這樣壞,我家櫻桃熟了的時候不給你吃。
每年滿山遍野披上綠裝時,任福妮家那棵櫻桃樹滿樹的櫻桃就紅了。一個個櫻桃透明沉紅,圓圓的身體,頂上陷出一個笑窩,紅得剔透,艷得欲滴,饞得人直咽唾沫。任福妮娘就摘些紅透的櫻桃,晾在用藤條編的籮筐里,看見趕牛、放羊、下地的路過家門的村里人就招呼他們歇個腳,坐在門前樹下的青石板上嘗幾顆紅櫻桃。甚至允許頑皮的孩子去樹上自己摘了吃。
任福妮家的櫻桃幾乎村子里的孩子都吃過,連村里饞嘴的家雀也吃了不少。
我要吃櫻桃,我要吃櫻桃。
孩子們一聽櫻桃都跳著喊。
只要你們不再說我爹,櫻桃隨便讓你們吃,怎樣?
好啊!嗷!有櫻桃吃了。
孩子玩鬧著回家吃飯了。
鏨磨人搖搖頭,繼續他的鏨磨。
在一圈一圈磨盤的滾動聲中,任福妮想著父親,心里責怪他賭錢沖動。偶爾,母親會嘮叨上一句,哎,你爹這把年紀的人,又去受這樣的苦累。
入了社,灰騾子成了社里的一員,任福妮很高興,可不用那么累了,至少不用給灰騾子挑水喝,兩個肩膀壓得像兩個饃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