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流螢相隨
- 王茂成
- 5830字
- 2020-04-29 13:26:14
每年進入冬至的時候,上工的鈴聲響得就晚,往往日上柳梢頭,腳下的凍土溶化出了稀泥,才能聽到隊場上那棵大柳樹上傳來鈴聲。偶爾天氣陰冷,隊場上的鈴聲只在午后打響一次。但老羊屠子賣羊肉的叫聲,一大早在河谷下的每一個村莊就會淮時響亮起來,羊肉嘞——賣羊肉啦——。
老羊屠子的叫聲就像一面敲響的銅鑼,有余音繞梁的效果。住在行馬河東莊的人,能聽見他從六塘河南傳來的叫賣聲。還沒起床的女人就推一下隔著孩子的丈夫,你快點起床,老羊屠子都在河南賣羊肉了,你快起床把灶子火點著,小三的棉褲要在火頭上烤烤,昨晚尿濕了。水燒開了,舀三勺山芋干面,加半勺玉米面,不要放多了。今天隊里不上工,你早點吃飯,把那十幾斤黃豆扛上街賣了,換成一掛豬大腸子,明天是小三他外公的生日,剩下來還能給大丫頭做個罩棉襖的褂子。
老羊屠子頭頂著嚴霜,嘴里呼呼冒著熱氣,在嘹亮的叫聲中走家串戶,入東莊出西村,再跨過六塘河大橋,在行馬河東莊結束自己的叫聲。
老羊屠子臂膀挎著那籃羊肉,首先進入的是六塘河南的支老莊。支老莊是塊風水寶地,上輩人走岀莊子,面朝南天干大事的人多,有在外拼命一生,回村拄著殘疾人的拐杖以養天年的軍人,還有做過區長、縣長,現在在縣公檢法司做干部的人家也是不在少數。他們的家屬大都住在村里,經濟條件較為寬裕。所以,一只羊身上的優等肉要從支老莊開始來賣。
支槐鈴姊妹三人,她是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母親長年不能在集體干體力活,所以生產隊長就安排她做些諸如春天理山芋種,秋天曬棉花等輕巧活。活干的輕,當然得到的工分也就少,因而每年到年底生產隊分紅結算時,每年大隊補助給父親的六百工分就充了公。一家五口人靠生產隊分發的平均口糧計劃著度日月。父親支文理每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算作家庭油鹽火耗、禮尚往來的開銷。即使是這樣,支槐玲家仍然相對比一般人家的經濟寬裕。
支文理校長,他對一般普通老百姓比較小看,更不把那些挎籃子做小生意的人放在眼里,何況一個殺牲的屠夫呢。老羊屠子頂著一頭的霜凌,滿臉笑呵呵地來到支文理家竹林遮映的三間草屋前,他撥開一根擋臉的竹枝,訕笑著對支文理說,支校長,你家門前竹子快拜門了,要疏一疏了。
支校長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手里提著糞勺,經自往竹林中的茅廁走去。支校長打理了茅廁,從竹林中走出來。他發現老羊屠子還站在那里。老羊屠子迎著他,躬腰諂媚地問,支校長,我這里還有半掛羊油,你把這半掛羊油買了,我籃子里剩下的碎羊肉,只收你五角錢。大家伙日子過得再緊,也要給小孩子添點營養料。哈哈,現在十家倒騰茅廁,九家都沒有臭味。
支文理生氣了,他眥目對著老羊屠子怒道,你這個畜生屠子,真是困話(不關己的話)連篇,滾遠遠的,滿身羊騷味!我就買不起你一斤羊肉嗎?還碎羊肉就算我五角錢!你家天天啃的是羊大腿嗎?怪不得你家茅門一拉,我們支老莊隔了六塘河都聞見臭氣呢!
支文理的老伴聽到丈夫在怒叫,從屋里走出來。她的氣喘病又犯了,一只手捂著胸口,一只手扶著土墻,平了平氣,對丈夫翻了一個白眼,笑著對老羊屠子說,他顧大哥,你消消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這個驢尥蹶子人!說話像個瓢茬子,這羊油我要了,籃底的碎羊肉我也不少給你錢,哎——這做小生意的也不容易啊,看看這滿眼霜壓壓的(滿眼白霜)。
老羊屠子泛青的臉變暖和起來,他強扮笑臉,走到她面前,把籃子放在一攤結滿霜凌的竹葉上,說,他大嬸,我沒生氣,一個闖狗牙的,肚里能裝不下兩句三角菱兒的話嗎?我小生意該咋做還咋做。這籃子底的你都拿走,我拿你一塊錢就中了。
不中,不中。你這塊羊油就值一塊錢呢!他大哥,你日子過得也不容易,我給你兩塊錢吧。
老羊屠子說,那就一塊五角錢吧。你把我的東西全包下了,我就不用再去東莊了,我省下腳力也是錢。一個太陽底下,家家日子過得都大小不離十,太平天下,大家一起混個熱鬧。
支槐鈴也從屋里走到門外,她對老羊屠子笑了笑,說,大伯你到我家鍋屋熱乎一會兒,抽袋葉子煙再走吧。
老羊屠子很感激地望著支槐鈴的娘,感慨說,哎——都是一個鍋里抹勺子的,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難為你母女為我著想!閨女,我這就回去了。
槐鈴啊,你娘倆還在外面磨蹭什么呢?還不快做早飯,忘記今天是星期天了嗎?我還要去組織學生養路鋪路呢!
身后院子里,傳來支文理不耐煩的叫聲。
支文理是一位全縣有名的義助幫扶、勤儉清廉的好校長。他從槐樹莊的小學校長,干到鎮中學校長,校風師風始終清逸整潔,靠近學校周邊的二里范圍,每條道路都鋪設的干凈整潔,從路邊到校區,綠茵蔥蘢。這都是他支校長利用每一個星期天發動全校師生努力來的結果。他從小學到中學,每周發動低年級的學生撿砂礓,老師和高年級的學生義務鋪路。每年春插楊柳夏鋪路,硬是憑自身的力量,把學校打理的四季如春。縣教委一提起,無不交口稱贊。
今天他又要組織師生去鋪路了,老伴就趕緊走進院子,責備了支文理幾句說,虧你還是個吃墨水的人!你怎能這樣小看人啊?世上做什么不是過日子?誰容易啊!
支文理一梗脖子,給老伴翻了一個白眼說,難道我還要跟他一個羊屠子,稱兄道弟?哼!
太陽爬上了東墳塋那兩棵絨花樹的頭頂,老羊屠子低著頭過了六塘河大橋。他心里很涼,涼的就像這一片迎著太陽放光的白霜。低頭忍屈的日子他早已習慣了,你是做生意的一個殺生屠夫,你無論走到哪里,人家都是捏著鼻子離你遠遠的,你在人前只有附和、說好話的份,你連自己的一點點想法都不能給他人提出來。捉鼠的貓受了無辜的一擊,還要回頭狂叫一聲,守夜的狗冤屈了,還能抑頭向天嗚吠,可他老羊屠子卻不能。他望著眼前這片白茫茫冷颼颼的曠野,大聲地狂叫:羊肉唻——羊肉唻——
老羊屠子祖上成分不好,所以自來到這個世界上,無人把他當人看待,他自小遭慣了白眼,卻練出了一生好性情,別人罵他,他不是裝作沒聽見,就是賠人家個笑臉。有人在他的臉上吐了口唾液,他伸出衣袖擦掉,還對人家賠不是,埋怨自己站得不是地方。今天支文理這樣對自己,也不算過激。他心理雖然難過,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小生意要做,好歹支校長的老婆、女兒對待自己很和氣,再說自己腳下的這條平展路,也還是他支校長的功勞呢!也就算他支文理給自己賠的不是吧!
老羊屠子一邊走,一邊給自己做心里安慰,走下行馬河橋的時候,生產隊上工的鈴聲就響了。隊長在喇叭筒里喊:喂——大家都聽清了——今天閨男婦女該拿鍬的拿鍬,該拿扁擔布兜子的,拿扁擔布兜子。抬泥淤的活,各人自碰隊子。后莊的老羊屠子,你拾當拾當(收拾一下)去耕東大堿那塊地,氣象臺報,過兩天冷空氣就要來了。你他媽在上大凍前,不把那塊地耕出來,我非梆了你不可!還有一個事情,大家伙聽清了啦——收工了,家家到隊場來分魚。來晚了,不要嫌孬說歹的啊——
老羊屠子推開柴門,土灶鍋上還冒著熱氣,他對胳膊上挎著籃子,肩膀上扛著掃帚,出門拾柴火的顧三元說,看見吊在樑上的羊骨頭沒?晌午回來就用斧頭錘,錘的碎碎的,晚上做骨頭團子。
啊?用骨頭做團子!
老羊屠子從鍋里舀出一碗稀飯來,一筷子把飯里的蘿卜葉子夾出來,大嘴巴張圓了放進嘴里,一面含糊地對兒子交代,你錘就是了,錘的成粉末才好。說完一揚臉,就把碗里水一樣的棒米稀飯,倒進肚子里去了。他打了兩個水咯,轉身往生產隊場走去。
羊骨頭堅硬細膩,很難打碎。顧三元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那捆吊在房樑上的羊骨頭,錘成米粒大小的碎粒,碎骨粒和骨髓油混合在一起,如一盆帶膠的石粒。老羊屠子在盆里倒進半碗面粉,打進一只雞蛋,放了蔥姜和少許鹽水,用筷子攪成稀糊。他左手抓著一把面糊,拳頭一緊,面糊從虎口冒出一個小圓頭,他右手的小勺子就把小圓頭挑到冒著氣泡的羊油鍋里。一個個小圓球在散發著腥氣的油鍋中,翻滾著漂浮上來。老羊屠子笑著望望兒子那張被灶火烤紅的臉,從鍋里撈了兩只圓子送到兒子的面前,說,嘗嘗,品品味兒怎么樣。
顧三元好奇地咬了一口,在嘴里嚼著,碎骨粒像碎石子一樣墊磨著他的牙齒,但嘴里的骨香卻越來越濃。就像有一根看不見的香線,在牽動著他的嘴巴,讓他難以停頓下來。
老羊屠子呲著滿嘴黃牙,兩只眼睛笑成一條線,有滋有味地對兒子說,香不香?骨肉相連越嚼愈香,你用勁嚼,不怕你把骨頭嚼成面子。沒本事嚼碎,你就把它咽進肚里去,你連肚腸子都是香的。這嚼骨頭啊,就像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越磨越香喔。
老羊屠子望望兒子的臉,見自己的話對他沒有一點啟發性,于是就滿臉訕笑地問兒子,三元,你初中也畢了業,眼看就成大人了,你有沒有看好哪一家小大姐啊?有看好的,我托人去給你提親事啊。
顧三元紅著臉不好意思地一笑說,誰家小大姐看得上我們家啊,離家二里路就聞見滿屋的羊騷味了。
老羊屠子干巴地笑笑說,嘿嘿,世上做什么沒有味呀,煉鋼的有鐵味,賣雜貨的有醬醋味,扶犁耙的還有牛屎味呢!你實話告訴大大,支老莊支槐鈴那丫頭你喜歡不喜歡?
顧三元的臉在灶火一明一暗的紅光里,笑瞇瞇的。他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
老羊屠子望著兒子瞇的像月牙似的眼睛,笑著說,看看,我猜對了吧!支文理那閨女好啊,一臉的旺夫相,你能娶了她做老婆呢,我們顧家從此就該翻身啰!兒子呀,心里想歸想,但這樁婚事啊,是十有八九成不了的。兩家相差的太大了。
老羊屠子撈盡了油鍋里浮起的骨頭圓子,洗了洗沾著滿手碎骨粒的手,沉吟了一會兒說,不過呢,話又說回來,這世上也有癩猴(癩蛤蟆)吃到天鵝肉的事情。就看你有沒有這個運道了!那丫頭現在還喜歡和你一起打平伙啊?
顧三元說,她很喜歡和我們在一起玩。不過,自打農科隊散了,屠侉子回城了,我們就沒有去過農科隊,只是秋天,我們在田里打一次平伙。
老羊屠子說,你把圓子多拿點去,農科隊屋的門鑰匙你也拿去,我不去看守了,里面的舊犁破耙什么的,開春了,大隊肯定會把它分掉的,你們在那里愛怎么打平伙就怎么打平伙吧,晚上沒有人去那個地方。
上床躺下來的老羊屠子,想起了支文理,想起了支文理那趾高氣揚的樣子,想起他蔑視自己的那些傷心話,心理就暗暗地恨著。一陣疲憊化作了沉重的困倦,讓他進入了沉重的酣眠,酣眠里他產生了一個幻象,支家大閨女支槐玲雙手攙著兩個頑童,身后還瘋跑著一個女童,女童揚著手,大張著嘴巴喊著她什么,她笑著回過頭來,遲疑地等著身后那小女孩。早春的朝陽把他們的臉和背影照的彤紅。她們一個個歡笑著向槐樹莊走來。在小女孩身后的陰影里,支文理蹲在路旁,雙臂緊抱,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一副天大的委屈,再也不能抬頭見人的樣子。他看見支文理成了這副樣子,心里很急,他急切地去拉支文理的手臂,想去關切地詢問一聲,沒想到,支文理卻猛抬起頭來,對他眥目張口。幻境中他被驚醒了,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坐起身來的老羊屠子感到奇怪,怎么做出了這怪夢來的呢?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自己想人家的好閨女做兒媳婦,想癔癥了嗎?他在心里默默地恥笑自己可笑至極!
后半夜的月色朦朧了,西天斜掛的半輪明月蒼白起臉來。圈里的老母豬又哼叫起來了。難道該當我顧家要走時運了嗎?從今年開始,大家伙養豬養羊的事,大小隊干部也不管了,春上買了這頭帶窩母豬,進門見喜,“嘭嘭嘭”放炮似的給他生下了十三個肉崽來,這十三只苗豬的財剛進腰包,這老母豬又發情做窩了,明年要是手頭寬裕了,無論如何也要另起三間房啊,不管兒子有沒有本事把支家閨女搞回家來,做父親的都要幫兒子討個媳婦回家才是啊。
他起身打開院門,趴在豬圈欄上看了看。母豬感覺有人朝圈門走來,就拼命地用嘴拱門,欄門被拱的一起一落。老羊屠子又找來繩子把圈門固定一下,聽見兒子的房里傳出兩聲清理嗓子的干咳聲,他知道兒子此時正醒著。他腦子里突然靈感一閃,讓兒子趕母豬去配種,這樣對他早些成人,會有所啟發。他為自己這一聰明想法,而暗暗贊嘆自己。于是,他就對著房門喊,三元,家里的財神又給我們送財來了,天快亮了,你起早把財神趕到曽醫站配種去,起遲了,公豬頭水子就被別的人家搶去了。
里屋傳來顧三元為難的聲音,大,你就不能少賣一早羊肉啊!
老羊屠子說,不中!牛馬比君子,傳宗接代,人畜是一樣的道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早起一回,我爺倆誰都不能誤事!
入冬的早晨最易起霧,顧三元父子倆大清早就上了行馬河大堤,下了大橋,一個挎著羊肉籃子向六塘河南支老莊而去,一個攆著老母豬在濃霧里往獸醫站趕。
那頭老母豬對去獸醫站的路不陌生,所以跑起路來,一會兒把頭揚起來嗅嗅氣味,想辨別公豬所在的方位。一會兒低下頭抖跳著肚皮下干癟的乳房,一陣狂跑。當需要下道,拐道往曽醫站的土路上去時,母豬就嗅到了公豬的體味,主動下道一路狂奔。當顧三元氣喘吁吁地趕到曽醫站門前,母豬早已等不及地把曽醫站的鐵柵門爬的“咣咣”響。一個風趣的老曽醫來到門前,對母豬說,你家男將呢?男將不行嗎,還是來找老交情舒服是吧!進來,進來。大門一開,老母豬瘋了一般,直奔公豬的圍欄。公豬從圍欄放出之后,有些三心二意地在地上嗅食,母豬餓狼一般,口吐白沫,向公豬脊背爬去,公豬受到了母豬的性騷擾,開始用它那雄健的脊背,去撞擊母豬的脊背,母豬站立不動,瞇著眼,在享受著雄性的示愛。雄豬還是有些分心,它向母豬示愛了兩下,又不負責任地在地上搜尋起吃的來,著急的母豬又回過頭來用身體撞擊著雄豬的脊背。有兩個遲來的莊戶人就說話了,看看,騷豬營養不夠了吧,這一大早的,頭水子都不想爬了,咱就不說二水三水子了,就是勉強能上,我估計老母豬也懷不了幾個崽。那風趣的老獸醫說,干一行厭一行,人畜都是一樣的。就是你下一世轉到人間,干了這一行,也是這樣!
人們在晨霧里開心地大笑起來。
老獸醫接著說,它還沒有起興呢,看來,要動手發動一下。一旦它來性了,三四頭母豬連著來,我包管它一窩不低于懷上十個崽。說著,老曽醫伸出手去,在公豬的肚子下,來回搓磨著。公豬好像接到了某種信號,知道了自己的職責,呲開獠牙,在母豬脖子上蹭了兩下,猛地一躍,跳上了母豬的脊背。母豬挺立著后肢,紋絲不動,公豬急促地向母豬的體內插去,母豬興奮的耳根鼓脹,醉眼迷離。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腥臊的氣味。
顧三元的胸口似堵了一團棉花,干渴的一口接一口咽唾液,下體也很不爭氣地膨脹起來。他不禁面紅耳赤。為了緩解自己這種不爭氣的情趣,他把視線轉移到不遠處那煙柳的霧嵐里。為了使自己那顆騷動的心平靜下來,他在身邊的那棵楊樹下慢慢蹲下身來。過了好一會兒,公豬才從母豬的體內抽出,老曽醫拉著母豬的后尾巴,把它的后脊往上提了兩提,大聲喊道,小伙子,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床小人,下床君子,人也是一樣的。配種單子拿過來,把老母豬趕走吧,這窩配的,懷上的不會少于十三四個崽!
冬霧漸漸變成了遠處的云煙,六塘河兩岸的清晨明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