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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流螢相隨
  • 王茂成
  • 5067字
  • 2020-04-29 13:26:14

六塘河與行馬河呈“丁”字形交接,橫著的六塘河南屬支老莊大隊,丁子形的行馬河兩岸屬槐樹莊大隊,兩大隊的中小學在“丁”字的懷抱里。

支槐鈴是六塘河南支老莊人,她家就住在六塘河邊一塊清爽宜人的竹林中。支槐鈴是個性情開朗的女子,十四五歲的樣子,正是見花兒笑,望云生憂的年齡。她走出門前的竹林,明眸一笑,那嘴角的兩只酒窩,仿若旋流邊或隱或現的清旋,那對輕含嵐煙般的眼睛,在那月白的臉上或回眸一笑,或俯首靈動,就顯得更加春光蕩漾起來了。支槐鈴和一般的農家女孩不同,因為她父親支文理是在鎮上做中學校長的,雖然母親常年患有氣喘病,但也能把她這個花一樣的寶貝女兒,收拾得與眾不同。比如春寒料峭的季節,別的女孩子還穿著厚棉祅,她支槐鈴就穿著用紅黑兩色毛線交織成的毛衣了。人家穿的是家做的松緊口布鞋,她穿的是一雙亮白色的運動鞋。

支槐鈴穿著那雙白色的運動鞋,在學校操場上走動的時候,就像是兩只白兔子,在一跳一跳。這個時候,那個讓人說不出滋味來的顧三元,就會模仿著前天來學校表演雜技的二傻瓜,把一具赤腳醫生用于吊水的三角腿木架子倒過頭來,仰面朝天,雙臂平展,下顎吃力地頂住那支木架子。腳步隨著木架的重心,左右偏移。他故意讓木架重心偏移向支槐玲走過來的方向,當距支槐玲不遠的時候,木架就會突然失去重心,向支槐玲轟然倒去。當支槐玲嚇得失聲驚叫的時候,他又牢牢地握住了木架,不讓它倒下去砸到支槐鈴。支槐鈴又笑得像仲夏樹上的槐鈴果子,嘻嘻哈哈地響。

他把支槐鈴叫槐鈴子,槐鈴子,你想不想提前過年?

提前過年?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呢,這怎么能提前?

支槐鈴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就像一只暖窩里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小鴨子。

我有掬神法,晚上在月亮地下,我的手就這么一攥,到油燈下把手一放,這年就被我掬來了,過年你想吃的想喝的就都在桌子上啦。

我不信,你騙人!

信不信由你,是真是假,你晚上到農科隊屠侉子羊屋里一看就知道了。

農科隊在“丁”字地形的脊背上,這是一片很開闊的旱改水堿土地,人們為了向土地要糧,學會了科學種田。屠侉子是農業大學的下放知青,會旱改水技術,大隊支書就照顧他,讓他在還沒有來得及改良的這片堿地上負責放羊,農科隊的大姑娘小伙子們來上工的時候,也負責技術指導。

月上三竿的時候,滿地的嚴霜已經非常濃重,不遠處能看見霜凌在月光下發出的亮光。遠處的老墳上,有兩棵絨花樹,絨花樹光禿的枝蔓枝棱著東天升起的那輪滿月。

今晚沒有風,月亮升高了,把河坡上的槐樹影子清晰地照印在地上。天上的星星在輕輕流動著的六塘河水里跳蕩著。支槐鈴跨上高高的六塘河大橋,踏著月下清冷的樹影和亮晶晶的霜凌,滿懷好奇地向農科隊走去。母親和兩個妹妹都上床安睡了,自己可以偷偷跑出來尋找屬于自己的快樂世界了。

她在月光下走得有些急,眉梢上結著層水霧。她來到了月亮底下那一排孤零的草屋前。

羊在隔壁的羊舍里咕吱咕吱地嚼著豆秫草,一股濃重的白氣把屋檐低垂的稻草沖的嗦嗦顫動。從草屋裂開的門隙里,射出蒼黃的亮光。她推開一扇門,灶臺上的紅火苗在一團升起的白氣里左右搖曳著,那是一盞沒有罩子的柴油燈。燈下或蹲或臥著的人影都是朦朧的,大家都是在相互說話聲里,判斷著對方的所在位置。

站在門前的支槐鈴被燈光照成了一尊模糊的影子。仰臥在暗影中的顧三元,見支槐鈴朦朧的影子立在門前,一挺腰,就從亂草中站了起來。

嗬嗬,支槐鈴,沒看出來,你膽子可真不小,敢一個人過大橋,跑到這里來,你就不怕東墳塋出來鬼怪?聽說那兩座墳里埋的是屈死鬼,屈死鬼常常會在月亮地下走出來的。

支槐鈴就罵他,我不怕鬼,就怕那墳塋里走出來的是你!你掬啊,我來看看,你是怎么把年掬到這里來的。

躺在亂谷草上的人,發出一陣開朗的笑聲來。有兩個農科隊的女隊員招呼支槐鈴坐到她那邊去。一個女隊員笑著對支槐鈴說,你別聽這個小羊屠子胡說八道,我們是在一起“打平伙”的。

支槐鈴不懂什么叫打平伙,就困惑地問女社員,女社員就笑著對支槐鈴說,傻丫頭,連這個都不懂?就是大家不定期地在一起聚一下,誰家有什么吃的,就帶什么來,大家湊到一起來,圖的是個熱鬧。因為這小羊屠子能從家里偷來羊肉,所以我們才讓他入伙兒。

屠侉子在泥灶上忙碌的影子擋住了燈光,支槐鈴和幾個女社員就隱在了暗影里。屋里雖然昏暗,但很暖和,有十幾頭牛拴在屋里的牛欄上吃草,時不時傳來“嘩啦嘩啦”的牛尿聲,屋里彌漫著一股尿騷、青煙混合的氣味。

泥灶上忙碌的屠侉子說話了,馮四,你去外面扯一籃碎麥糠加在火堆上,回來我們就開宴了。哦,馮四啊,你小子今晚偷了多少酒來?馮四從顧三元的身旁站了起來,他捏了一把鼻涕,搓了搓手掌,得意地說,我大今天店門沒鎖好,我滾進去灌了滿滿兩瓶出來。屠侉子笑著表揚他說,小兄弟今晚干的蠻不錯!

馮四把谷殼糠加在那堆冒著清煙的火堆上,又用鐵扠挑挑下面彤紅的煙火,立即有一縷豆黃的火苗在升騰的清煙里鬼怪似的跳蕩了幾下就熄滅了。屋里很快又暖和了許多。人們頭頂上的濃煙也更加濃重了。支槐鈴想站起身來舒展一下身體,坐在旁邊的女社員拉她一把說,身子不舒適了,就倒在草上躺一躺,不能站起來,你站起來了,清煙會把你嗆的眼淚鼻涕一起流的。

支槐鈴就往后一仰,躺在一堆干脆的芳草上了。芳草軟軟的,散發著秋天清香的氣息。她覺得身下的芳草比家里的褥子軟和,芳草的香氣帶著田野里苦艾的味道,使自己腦清心靜。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從身下的谷草上慢慢漫上心頭來。

三元子——三元子——你狗日的死到哪里去啦——回來我非揭了你那層皮。個狗日的!

這高昂而脆亮的叫罵聲,在寂靜的夜晚傳得很遠。這是顧三元的父親——老羊屠子的聲音。

喊聲越來越近了,老羊屠子似乎正在向這個方向走來。顧三元一仰身子躺在麥草上,他對躺在身旁邊的馮四說,四哥,快,你用草把我埋起來。快把燈吹滅了。黑暗里傳來嘰嘰嘎嘎嘎的笑聲。

老羊屠子大概是氣急了的緣故,他在月色里咒罵了一會兒顧三元,就站在行馬河橋上停止了叫罵。馮四兔子一樣奔出屋去,不一會兒又奔了回來,他報告大家說,我趴在那棵槐樹根下,看見他影子一晃一晃的,他回村去啦。

屠侉子這才點亮油燈,掲開鍋蓋,一聲令下,開宴!

泥坯砌成的方桌上聚起了七八個人頭,屠侉子笑瞇瞇地把馮四弄來的酒打開,一邊往各人面前的碗里倒,一邊說,滿桌子好菜,還有一瓶老酒,咱們今天提前過年,提前做做活神仙。現在從我開始,我先來一段《打虎上山》。屠侉子拉了一下舊襖子的衣角,走到寬敞一點的地方,扮作楊子榮,把一段現代京劇唱的有板有眼。唱完了,在大家的掌聲里大口喝去了大半碗酒。他舉起筷子對大家宣布,大家先把頭菜干掉,免的冷了有腥氣。七八雙筷子一齊伸向大碗里的酸菜燒羊肉,人們不說話,只聽得見一陣“鼓鼓鼓”嚼菜的聲響和“呼呼”吸粉絲的聲音。顧三元伸長筷子在盆子里轉了幾圈,把裹在筷子上的酸菜粉絲,加在支槐鈴的碗里,又回了筷子給她夾了幾筷羊肉說,把大年掬來,費了我不少神功,你還扭捏個什么!吃,大口吃!你們吃了長肉,我還準備著回家給老大揭皮哩。大家笑起來。愉快的節奏繼續往下進行,有人講了個引人發笑的故事,有人模仿鳥叫,來段口技,有人還帶來了小嗩吶,一段《化蝶》吹的令人心酸落淚。輪到顧三元的時候,顧三元說,我破兩個命(謎語)叫大家猜猜,有一個猜中的,我喝一口酒,沒有猜中了,我碗里的酒是大家伙的。他清了一聲嗓子說,第一個命是——掃帚底下壓個錢,不告訴你猜到年。猜一動物身上的東西。

大家想了好久,馮四眨了眨眼“撲哧”一笑說,是狗屁眼兒。

顧三元在大家的一片笑聲中落的幾聲臭罵。他認輸地閉著眼睛,喝了一大口酒,夾了幾粒黃豆扔到嘴里,繼續說,第二個命是——皮外皮,皮打皮,皮里皮。打三個葷菜名。腸子抄豬腰子,打一個素菜名字。

大家都笑瞇瞇地懵懂著,支槐鈴望著顧三元在笑,顧三元狠狠地瞥了她一眼,瞇著眼把頭低下去。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時間到了,各人給我代酒吧,他笑著把自己碗里的酒逐個分給大家說,謎底是豬耳朵、豬尾巴、豬腸子。素菜是豆角子。嘿嘿,該下一個支槐鈴了。

支槐鈴慍怒道,顧三元你壞透了,剛才我照顧你了,你不知道啊!你還挑我?

顧三元說,在座無閑人,都要來一段的,你就來那首《赤腳醫生好榜樣》吧。

支槐鈴聲音渾亮,音域寬暢,一曲終了,贏得大家一片掌聲。

天上的月亮已經高掛中天,遠處傳來一兩聲斷斷續續的狗吠,高高的六塘河堤上,槐樹林在清亮的光暈里顯出黑黝黝的顏色來。三個懵懂未開的小大人在白帶子一般的沙土路上,一蹦一跳地往前跑。支槐鈴問,顧三元,你們常常這樣過年嗎?顧三元望著月亮說,也不是,我大要是殺兩只羊了,碎羊肉就多些,偷拿一點,他不會知道。支槐鈴為他擔心起來,那——今天他怎么知道了?看你還敢回家吧!馮四接過話說,我叫他不要偷拿羊腿,他偏不信,一只羊就四條腿,你大一眼就看出來了。顧三元嗬嗬地笑著,沒有一點擔心的樣子,說,我們把你送過橋了,我還去馮四哥家睡,明天回家大要是打我,我就跑,他是追不上我的。

三個青澀的半大孩子,在朗朗的月光下把一河清水笑的蕩起了漣漪。媽的,這狗日的屠侉子,年一過,就不讓我們在屋里睡了,就像有什么事怕我們看見一樣!能有什么事怕我們看見?反正我出門時,鍋里的東西都被我們吃光了,你們背著我們去喝刷鍋水吧!

顧三元為沒有得到在草屋里暖一夜,而憤憤不平起來。

馮四說,下回我們三個人打平伙,不帶他們了,氣死我了。

顧三元說,不中啊,他們那里暖和、熱鬧、還講古今(故事)聽,我們三個人去哪里起火啊?

馮四想想說,那就暫時忍了吧!等天暖和了,我們就在河堆上挖小灶自己過年。

支槐鈴笑著說,這個我過過,麥田里的豌豆、麥子熟的時候,帶個小缸子放在堆坡的土洞上,下面一燒火,田里的莊稼裝在缸子里一炷,可好吃啦。

三個人走過了六塘河橋,顧三元說,你回去吧,我們也要回頭了。支槐鈴望著自家門前那叢黑黝黝的竹林說,我還是有些膽怵,都怪你顧三元狗嘴吐不出象牙來,鬼鬼的,說的我心里怵怵的,你送我到門口好了。

顧三元說,我送你也行,不過——到你家門前了,你的嘴唇讓我靠一下好不好?

支槐鈴黑溜溜的眼珠放著光芒,你真流氓,你要靠人家的嘴唇干什么?

馮四搶過嘴來說,我知道了,他是看見屠侉子靠你邊上坐著的那個女社員嘴的。支槐鈴望著頭頂上的月亮,心里只覺得有種朦朦朧朧說不出的東西,她沒有回答顧三元的話,低頭下了六塘河大堤。

馮四在橋頭拿樹影當格子跳,顧三元跟著支槐鈴下了河坡,他們很快隱進支槐鈴家門前竹林的影子里了。

顧三元說,我要靠你的嘴唇了。

支槐鈴惡狠狠地小聲告誡道,你靠瞧瞧看,我一口咬死你!

顧三元無恥地說,我非要靠靠不可,我就要讓你瞧瞧。

顧三元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支槐鈴的耳郭子。

支槐鈴感到有股熱氣直沖自己的前胸,耳郭上有股電流傳遍自己的全身,令她呼吸粗重,渾身發熱。當支槐鈴躺在床上,還覺得那股電流的余波,還在體內沒有完全消失,讓她有一種既難耐又向往的感覺。這個小羊屠子,舌頭尖上是不是有什么蒙汗藥?

當顧三元和馮四的兩個黑點下了大橋,來到馮四家草屋前的時候,老槐樹的陰影里走出了老羊屠子。

老羊屠子準確地一把抓住了顧三元的手腕子,狗日的,你再跑,我看你還往哪里跑!說著,就連拖帶拽地把顧三元拉上了行馬河大橋。馮四跟著跑過橋頭,一直看著老羊屠子拉著自己的兒子隱沒在村莊的陰影里。

老羊屠子一把把顧三元扔到土灶后的一堆亂草上,咬著一嘴黑黃的牙齒惡狠狠地說,你狗日的偷走了我一只羊腿,我他媽的一只羊是白殺了,說!誰讓你回來偷的?

顧三元的頭深深地埋在亂草的深處,閉上眼睛,任老羊屠子的腳踢在自己的腿上、屁股上。老羊屠子喘著粗氣,踢了他幾腳后,顧三元卻從亂草上站了起來。站起來的顧三元,頭往上一揚,雙手叉腰,變成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他大聲說,我不跑一步,你打吧!羊腿是我拿走了,我拿去和支槐鈴她們打平伙了!

老羊屠子高高揚起的手掌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油燈下死死地盯著兒子那副稚氣的臉。他仿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證實兒子剛才的話,他追問了一句:你說和誰在一起打平伙了?

支槐鈴。

老羊屠子揚起的手掌慢慢從半空垂落下來,他站在那里,撓了撓頭,猶豫著拉了拉兒子的衣袖,用袖管幫兒子擦去流下來的清鼻涕,滿臉諂媚地對兒子小聲說,以后要多和支家那閨女打平伙,最好能把她帶到家里來打平伙。

顧三元摔開老羊屠子的手,一頭鉆進西間房的黑暗中,他摸黑拉開那條散發著濃重羊膻味的破被子,把自己埋在一堆羊騷味和汗臭味之中。支槐鈴耳根處的清香盯在他的舌尖上,久久散發不去。令他感覺到滿屋都充滿著這種清香。他不明白,父親今天怎么就像得了神經病,一會兒恨不得把自己吃掉,一會兒又鼓勵他帶支槐鈴回家打平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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