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澤麗瑞貝，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想洗白自己，卻徒勞無功，我試過許多辦法。
經濟普查開始了，從國務院到省辦公廳、縣政府再到我們單位，步調一致，從7月開始，大家都圍繞經濟普查這一項工作上下聯動。我們單位也不例外，一整局撲進去，尤其普查辦和工交股，工作上以普查辦葉主任馬首是瞻。普查辦的工作空前忙碌，統計局應更名為普查局才能名副其實，真的！早會上，葉主任強調，在經濟普查正式登記之前，要將所有的企業走訪到位，確保經濟普查不出丁點差錯。
下鄉，下鄉，再下鄉，日子沾染了朝露晚霜。日子拉長了，焦慮長了，不知不覺到了秋天了！
從縣城趕過來的？怪不得滿身是濕淋淋的汗！老板很熱情，是的哦！摸底清查！真辛苦！是啊！你能避免嗎？不能避免，普查就是如此，普查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要打好這一仗，必須地毯式搜索，不留一個死角。上山下鄉，查遺補漏。主任話鋒一轉，像你們家這樣深處深山老林中的企業簡直就是地標般的存在。社會發展的趨勢，老板說，生活太硬，大家都需要寄情山水。順應形勢，眼光最重要。葉主任寒暄道。你們可別把企業開進萬古溶洞，我們就追蹤不到了。是想，但有多少人有這樣的眼光呢？冬暖夏涼，別有洞天。老板調笑道。我壓抑了一下子，是的，我是來摸底調查的，不是來休閑的。我們的工作就是服務，為企業，為政府！主任大笑，你們還是開進萬古溶洞吧，那樣我們就有點搞地質勘探的感覺了，我有獨特的眼光，我肯定會發現你的，哈哈！你們也辛苦，待在這深山里，熬過寒冬，等到春夏，枯燥、寂寞、無聊的生活是你們日常的重點，目的就想掙點錢，不想被打擾。葉主任忽然低三下四道。我不由自主地插了嘴，假如斷電了；停水了，遇到山體滑坡了……我忽然停住嘴。沒事，沒事，你不就是來了解下情況嗎？快請坐，請坐，喝茶，喝茶，這是我們谷雨前在山上采的，上等的火青。我們老板都舍不得喝，只招待貴客，花錢都買不到啊！你問什么都可以。不是老板！他不是老板！他沖著我說，很明顯，他也知道我就是個筆錄。你問我答！我不得不妖冶諂媚：待在這山里真好，汲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是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的好喝，不能說好喝，說好喝太俗了，品，品鑒了，哈哈。主人的聲音里有點敷衍。基本情況了解登記之后，我忽然產生了妄念，留下來，從此不問世事，陽光從樹尖上落下來，文靜如少女，萬縷青絲銀光閃閃，此刻純美無邪。我想活到500年，真的！1000年也不厭，與木子相守，舒服。對，我們在對一家規上餐飲企業進行摸底，這家餐飲企業叫木子餐廳！掩映在萬千樹叢中，是該叫木子餐廳，但木子一點都不木，亭臺樓閣，假山湖泊，一應不缺。而且布置奇妙，宛若天宮下凡間。主任說，上海、杭州、南京的大老板一來就待一個禮拜吧！估計走的時候也是戀戀不舍！你們賺錢不成問題。小本生意，小利潤。投資大，到現在還沒有回籠資金。就前面這個靜坐場地，就投資500萬。仙，簡直“集天地之靈氣，享日月之精華”！葉主任道。聲如洪鐘，余音里鑼鼓喧天！你們這里的游客一定很多，一個季度你們盈利多少？也就500多萬吧！哦，一年大概2000多萬！達不到，冬季基本停業，寒冬臘月的，誰到這深山老林里來，要是下了暴雪，走都走不出去，也是！我一個激靈，你們報表怎么報？領導怎么布置，我就怎么報！是的，按規矩辦事！我打了一個冷戰，一年累計報多少？年年不同，這幾年大都是每年增長100萬的樣子，我在心里喊了聲：MY GAD。
走出木子餐廳，葉主任說，這家餐飲服務業獨具前景，投資看好，正在籌建的水上項目獨具魅力，宛若童話故事，他們準備將那座山挖倒，這樣就與對面的鏡湖相連，我們明年的投資可能就靠這些大項目了，據說是5個億！我睜大眼睛，一個水上項目需要投資5個億！古鎮、深山、水上年華，這倒是個不錯的旅游開發！誰來投資5個億呢？我在心里論述了1、2、3、4。把右邊的那座山鏟平，建高級賓館，擬定名字為晟世飛凰，你要跟緊了，今天我們只是來摸底，我們要把全縣的經濟體掌握在手心里，葉主任緊握著拳頭說，我瞟了一眼那手，跟他的身材還是般配的，大，厚黑而有力。據說是一個上海的老板投資的！我的恐懼不斷加深，他最后肯定地補充道。我回頭看了看，就木子餐廳現在的資產應該達到1個億！葉主任笑道，你不適合搞投資？這大觀園似的，一個億？起碼5個億。可有金陵十二釵？陳霜笑道，你不就是一釵么？我沒有笑，我看著這隱在深山里的大觀園，心生涼意！
夜晚，老睡不著，窗外的老貓一場場地哭，我問爺爺，這老貓哭什么？害得我總睡不著。爺爺說，見鬼，難道這貓變異了，這么早就叫春！對于爺爺含混不清的回答，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摸底調查一直繼續，工程浩繁的摸底是正式經濟普查之前的一項重要工作！這項工作要持續到11月底，我得撐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繼續調查，緊跟葉主任，陪他跑鄉鎮、下企業的，因為澤麗瑞貝的屁事！
投資下降慘重，我們的5000萬以上的項目根本沒報幾個吧，年初下達的任務完不成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你一定要抓住基礎工作，項目申報一定要有真材實料，要有過硬的材料！葉主任嚴肅地說，不能任企業胡鬧，一旦被核減，今年就沒有上報的機會了，不能因為工作疏忽導致投資下滑！我的心開始抽筋。葉主任的話里有話，是的，葉主任發現問題了，如果不是經濟普查在忙，葉主任肯定會鎖定目標。琉璃鎮是城關鎮，老資格，還沒有邀請葉主任去幫扶，澤麗瑞貝的問題還在潛伏。但澤麗瑞貝在我心里已經發酵，滿嘴都是酸味，滿嘴，我硬是憋著，會不會有壞處，醫理上說，人是不能憋的，情緒憋住，就變神經病；憋氣會腦死；血憋住了會腦梗；尿憋住了會得尿毒癥。我這樣憋著會不會胃脹、胃痛、胃潰瘍！誠惶誠恐！市里在擠壓，領導在問責，我必須借經濟普查摸底調查，解決一下工作疏忽導致的嚴重問題，必須堵漏，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然而，現實慘淡。我繼續跑，我要發掘一個過硬的投資，我要讓數據真實、過硬，數出有據，不出假數。對，我需要振奮，現實和我的精神都需要，我不敢在辦公室坐下來，我要繼續，即便是謠言四起，為了30元的午餐費，我還是要繼續，一次不多，十次不少，像他們說的那樣。不跟錢生氣，不跟錢結仇，不跟錢火拼，跟錢友好，跟錢接親，跟錢磕頭，我需要發現有錢的項目，有錢人，這就是我的宗旨。我淺薄，我勢力，我惡俗！蒼天大地，我該怎么辦呢？
清晨就不對頭，或者說昨天傍晚就已經不對頭，昨天傍晚，天是鴨蛋青色，薄薄的，清澈的，仿佛天下純凈的樣子，可笑的是，天空有幾綹烏云，血紅的烏云，因晚霞而血紅的烏云，天空因此清澈無比，身不由己地恨了起來。一大早，驗證了，我的情緒從不出差錯，今天，最高氣溫20度，最低氣溫8度，常股長說，葉主任要求今天去琉璃鎮，調查澤麗瑞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我的頭大了，我恨不得一頭栽進地獄里去。
我不該選擇統計專業，我不適合，我的那點經驗完全不值得一提，或者說完全是錯誤的。都怪我奶奶！真的，不是奶奶，我怎么會干上統計，不干統計，我怎么會遭遇澤麗瑞貝！笑話，我熱愛統計簡直可以稱為笑話，不可理喻。我母親死得很早，我對我母親一丁點印象都沒有，真的，聽奶奶說，大約我3歲的時候，我母親就去世了，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帶大的。我想，這不能怪我，首先是我母親不夠理智，死了，將我留了下來，其次，是我父親也就是我奶奶的女婿只顧關心自己的孤獨，尋找新婚去了，將我留了下來，奶奶所受的苦不是我造成的。當然，一旦奶奶擼起袖子，挽起褲腿，就免不了抱怨我，你看，帶你帶的，還有一點肉么？我都被你折磨死了，我不得不點頭認罪，是我柔弱無能，是我年幼無知，導致奶奶在“古稀之年”又飽嘗人生艱辛。事實上，我心里是抵觸的，僅僅是我拖累了奶奶嗎？不是吧！僅僅是我，能將奶奶拖累成柴骨人，不可能！我不相信，我問爺爺，爺爺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爺爺為什么嘆氣，因為我奶奶掙得錢多。但我服我爺爺。我理直氣壯地想，即便是我拖累了家人，那我拖累的是爺爺。爺爺有病，爺爺因為母親的去世而病魔纏身，不得已提前離休，當然，在現在看來，爺爺應是因為我年幼無人照顧而離休，母親離世時，我才3歲！是病重的爺爺將我拉扯大的。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上二年級的時候，我在學校才沒有再看到奶奶，奶奶出現在家里的了，火爆出現。我一下子輕松了，我輕松的原因不是說奶奶回到家里，我的生活變得駕輕就熟，不是，真不是，學校里的奶奶帶著琺瑯眼鏡，一絲不茍，第一次課堂上，奶奶威嚴地問，劉桂非，你來回答下這個問題，我嚇得半死，因為，我在發呆，我常常被很多問題折磨，發呆不停，奶奶這一聲提問，把我從銀河深處撈了起來，我懦懦弱弱、含糊不清、東西不分，一腦袋糨糊的答話挑起滿堂大笑，自此我上課再也不敢開小差了，腦袋緊繃著，得了緊張癥。現在，奶奶退休了，對，二年級的時候，我奶奶從學校退休的。我奶奶以小高的級別從教導主任的位置上退休下來。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被局促在狹小的房間內，不完成作業，不準出臥室門、不準吃飯、不準哭鬧，因為哭鬧也沒有用。從二年級開始，我開始認真學習，因為有奶奶看著，我根本沒有時間發呆，真的，作業不僅僅是要完成的問題，而是要保質保量地完成。我被局促在狹小的空間內，完全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真的，一心只讀圣賢書了，因此，獲得了奶奶的贊許。
我的生活空間變本加厲地狹小起來，發現這一可怕現實是在我二年級的暑假時，7月底的一個下午，我從大姨家回來，大姨心疼我沒有媽媽，常常在暑假的時候接我到她家小住，表弟一個人在家，我很懂事，我陪他，只是在家看看電視，我們從不發掘外面的新奇事物，太陽太大，暑假里，我感覺太陽有消解萬物的能力，空氣稀薄，樹木消瘦；房屋外面的世界荒蕪、空曠，讓人滋生一目十行的惰性。沒有人，到處都是荒蕪的景象，我不想到荒蕪的地方去，所以我和表弟待在家里。表弟十分討厭，一開始，我們玩得很開心，真的，他特別聽話，我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叫他把鞋子都放進鞋柜里；我叫他把玩具都放進箱子里；我叫他自己倒水喝；我叫他自己上廁所，他都一一照辦。當我們把家里弄得整頓整齊的時候，時間已經不多，我們開始看電視，看不了多久，大姨就回來了。大姨夸獎完我，就開始做飯給我們吃。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天氣越來越熱，也許是家里的食物太多，也許是表弟厭倦了做事，也許整整齊齊的世界讓人陡生平淡，是的，任何人都會厭倦！我奶奶對我大姨鼓吹，說我怎樣的懂事，怎樣的會做家務，實際上，我是厭倦的懂事；厭倦做家務的，我不過是怕奶奶嘮叨。到大姨家度夏的目的就是想尋找到一點快樂，大姨家的房子大，漂亮，有空調，一夜睡到大天亮，真的，一點都不做夢！當然，可能是條件太好了，可能是房間太明亮、一切太整齊了，人容易煩躁，漸漸地，大姨家不那么清潔了，我和表弟倆任意撒歡，真愜意，結果大姨不高興了，大姨打了個電話，叫爺爺接我回去，對！就是那天，奶奶不在家，爺爺謹慎小心地打開我家的家門，門輕輕地往后走，像怕咯著什么似的，小心翼翼，最后謹慎地停在不應該止步的位置，門在離門楔子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門后藏了個人？仿佛，我特意到門后看了下，門上掛了幾個自粘鉤，自粘鉤上掛著很多購物袋，購物袋裝得鼓鼓囊囊的，關上門后放眼望去，家里彌漫著暗黑，家掩映在一棵樹下，陽光疏離，暗影重重。就近看，是因為家里高高低低地堆砌了很多東西，家是物質世界了，我的第一感，物質從門后一直堆砌到客廳的墻角，很明顯，櫥柜很滿了，不得已他們站在大眾的眼皮下，恢復他們以前的位置，在超市里時。我很恐怖，真的，針尖對麥芒的家庭生活已經讓人喘不過氣來了，見縫插針的居住方式讓我倍感渺小。奶奶還在不停地往家里搬東西，她彎著腰，勒緊褲帶的樣子真是盡心盡力，她絕對沒有為我這么辛苦過，我只記得爺爺背我出去散步，夏天熱，在小河邊，總是有那么一股悠悠的風，身上的汗不由自主地就沒了。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向往寬敞，奶奶從什么時候熱衷于物質的呢？不知道，真的，可能奶奶很早就熱衷物質，只是因為上班，沒有時間，現在，退休了，可以大張旗鼓地向物質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