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鄉鎮常見的小店,地處黃鵠磯上的黃鵠塆,往西南翻過蛇山上的一道山梁,即是繁華的南市(注:今武昌司門口一帶),往北可達月迷津渡的漢陽門渡口。從渡口上岸的乘客不須牧童遙指,走過山口抬眼一望,可見到草木葳蕤的山坳里飄著一面杏黃酒旗,上面繡著“辛氏酒店”四個字。酒旗是掛在一棵粗大的樟樹上,樹下有石桌石凳,一道照壁面對著簡陋的鋪面,沒上過油漆的雙開門被風雨剝蝕得灰暗陳舊。就是這樣一家小店,卻為南來北往的旅客提供了歇腳打尖的便利,也使游山的離鄉游子、騷人遷客有了食楚魚品佳釀一掃胸中積垢塊壘的去處。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是游山的季節。山里的春天是多么的美,山崖上、巖壁間的馬尾松、火炬松、翠柏、苦楝等在云霞里搖曳;小道旁,山坡上,不時看見野兔從荊條、衛茅等灌木叢里倏地竄出,又飛快地逃走;桃花開了,一朵朵如新娘嬌羞的笑靨;杏花香了,醉人的芳香沁人心脾;梨花在山頭對著白云微笑;映日月季在山坳里紅得如一團團火;更有那星星點點的野花開在田間地頭,把大地裝點得一片錦繡……
這一天,辛氏酒店同往常一樣食客們猜拳斗酒,笑語喧嘩,老板娘辛氏里里外外地忙碌著。一個女孩走過來,說:“娘,您歇會兒,我來”,接過辛氏手里的一摞碗向灶間走去。她叫黃鶴,是呂洞賓的弟子,奉師命來到這里,監視江里的烏龍和為非作惡的龜蛇二將軍。
辛氏笑瞇瞇地看著黃鶴背影,高興得合不攏嘴。自從丈夫和兒子被突如其來的一場大水沖走后,她就孤苦伶仃地守著店子過活,沒成想來了個黃鶴,不僅拜她做干娘,跟她做伴,還使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辛氏酒店的口碑本來就不錯,除了招牌菜楚魚有點貴,其他的都很便宜,哪怕是時尚的道教養生食品,諸如御黃王母飯、烏飯、神仙粥等也是物美價廉;她還供應零拆碗菜,便于一人獨食或兩人對用,讓那些進店來只是為了解個饑餓的過往旅客也能吃得滿意。現在有了黃鶴更是聞名遐邇,僅僅為了滿足好奇心,看一看下凡的仙女,食客也愿意彎一腳,舍近求遠地翻過山梁從南市跑到這里來。辛氏認為這是上天對她的補償,此時又愉悅地沉浸在感恩中,卻見一個尖嘴猴腮戴著小草帽的中年人走進店里,口里哼著小曲: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游戲在山門下。她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她。她與咱,咱共她,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個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磨來壓,放在油鍋里去炸。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哼著哼著他走到一張空桌子旁,面朝門外坐下,不耐煩地用食指敲擊著桌面喊:“老板,老板……”
沒等辛氏回過神來,黃鶴拿著抹布從灶間洗碗處快步走過來,口里連聲答應著:“來咧,來咧……”她來到中年人身邊,口里殷勤地問:“客官,要點什么?”手里禮節性地用抹布擦拭著桌面,卻一下子愣住了,中年人的手指點擊處出現一個個小坑。中年人仿佛沒注意到黃鶴的驚詫,只是色瞇瞇地看著她:“啊,好漂亮的妞,‘正見當壚女,紅妝二八年’哪,那就來份美人魚吧。”
這可是無禮!黃鶴冷著臉用力一抹,桌面上的小坑搟平了:“哪來的這種魚?”
中年人咦了一聲:“咋會沒有呢?書上說:‘揚子江有美人魚,又稱西施魚,一日數易其色,肉細味美,婦人食之,可增媚態,據云糸西施沉江后幻化而成。’你們這兒卻沒有,豈不是怪事!”
“沒有就是沒有。想吃魚,本店有楚魚,很受客人歡迎的。”
“不要,不要,這楚魚太怪了,硬是比別處的鯉魚多一鱗,吃了我怕鬧肚子。”
黃鶴冷冷一笑:“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人家吃了都說好,偏偏你說鬧肚子!”想到犯不著跟客人計較,她忍了忍說,“那就來點別的吧?”
“行,來一份用扇貝燒成的玉桂仙君,再來一份用整鵝烹制的仙人鸞。有好酒嗎?”
“多著呢,你要哪一種?”
“有沒有元日屠蘇酒、端午蒲黃酒、重陽菊花酒?”
“有,是都要,還是只要一種?”
中年人呵呵一笑:“都不要,就來一碗新豐酒。這酒在釀造時就加入了麻油、川椒和蔥白,改變了黃酒一成不變的味道,形成了自己的特殊風味,我就好這一口。”
黃鶴點點頭,轉身用悠揚而有節奏的聲音喊:“新豐酒一碗,玉桂仙君、仙人鸞各一份!”然后走到柜臺從酒壇里倒了一碗酒,麻利地放在中年人面前。中年人端起碗嘗了一口,卻眉頭一皺,就手把碗朝外一甩,酒碗旋轉著飛行,穩穩地落在門口,沒有一滴濺出。黃鶴再次愣住,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中年人問:“還有這酒嗎?”
黃鶴冷冷地答:“有。還要?”
中年人說:“要,我要你陪我喝一碗。”
黃鶴一笑:“行。”
她轉身轉著眼款款地走,先進了灶間這才出來在柜臺上倒了兩碗酒,健步走到中年人面前把碗對碗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沉著地坐在對面,看了他一眼。中年人一笑,把目光越過黃鶴朝門外瞄了瞄,眼睛眨了眨,黃鶴心下狐疑,警惕地扭頭朝后看,就在這一刻,中年人快速地把兩個酒碗對換了。
黃鶴回過頭來下意識地掃了酒碗一眼,哈哈大笑,又把鼻子一蹙:“小樣!你把碗換了。”
中年人臉一紅:“何以見得?”
“兩個碗剛才是凈面對凈面,現在卻是花對花。”
中年人定睛一看,兩個碗的碗壁果然花紋對花紋,不由地也哈哈大笑,笑聲里他把桌子一按猛地站起來。黃鶴也應聲站起,“唰”的一下抽出一把剔骨尖刀,直逼著對準中年人。中年人一步一步往后退,口里囁嚅著:“哎,你別,別……”
說時遲,那時快,躬著腰往后退的他突然揭下頭上的草帽,朝著黃鶴擲去,黃鶴本能地往后一仰躲避,草帽“唰”地罩在她的刀子上。中年人撲向黃鶴,抓住她手腕一擰,刀子“咣啷”一聲落地,隨即拎起她騰空而起,踩著云團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