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年
- 歸無艷的希望學校
- 阿北
- 8726字
- 2020-04-29 13:26:18
回到唯我居,歸無艷仍像是在做夢一般。房間里亂成一團:她的心愛的琵琶反扔在沙發上,衣服亂七八糟地堆在床上,行李箱的鎖也被那可惡的劫匪給弄壞了,此時行李箱大開著,頑皮地等著她回來收拾殘局。
她感到一陣惡心。她按著胸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勉強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
那副厚厚的玻璃瓶底兒眼鏡,靜靜地躺在靠門的那堵墻邊,境片已經破碎。歸無艷彎下腰,撿起鏡框,如大病了一場般的臉色慘白。“對不起,”她心疼地說,“你不該是這樣的下場的……”
此時,是農歷臘月二十九日的傍晚,除夕。
一大早,就有一支全荷武裝的警察,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南莊。在一名干練的警官指導下,他們一舉端掉了一個非法傳銷的窩點,有十六名骨干犯罪分子,被悉數抓捕。另外有三十多名被騙從事非法傳銷的人,接受了再教育之后,被遣返回了家鄉。
一整天,電視上都在播放這次成功的專項行動。一個官員模樣的男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們對南莊的傳銷窩點,已經摸查很久了。之所以選擇除夕這天進行抓捕行動,主要是為了讓骨干犯罪分子放松警惕,從而將他們一網打盡。那位官員還說,全國上下現正在轟轟烈烈地推進法治社會的建設,作為全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深圳的各項工作都走在全國前列。我們不允許有任何樣的犯罪團伙,在深圳扎根。我們選擇在除夕這天開展活動,也表明了我們的決心和態度,同犯罪分子斗爭,我們永遠沒有假期!
在電視上,那位官員講得慷慨激昂、唾液四濺。因為是除夕,一整天,珠寶商行里都沒有什么顧客光臨,那些珠寶銷售員們,根據電視上的報道,紛紛發表著自己的觀點。有幾個對南莊熟悉的女孩,從抓捕行動的畫面中,認出了事情是在南莊發生,便興奮地指著畫面:“我知道,那里是南莊!”
“是的。我早就聽說過,整個深圳,做傳銷的人基本上都集中在南莊了!”
“哎,無艷,你不就是住在南莊嗎?”有人問歸無艷道,“這次的行動你有沒有看到?快向大伙講講,當時的情形是怎樣的?”
“我,我沒有看到。”歸無艷神情慌亂,眼睛通紅,“今早我起得比較晚。”
“你就沒有聽到警笛聲?”
“沒有。”歸無艷連續進行了幾次深呼吸,盡量用和平時一樣的語氣說,“我睡覺比較沉,一般的動靜,可不容易把我驚醒呢。”
中午,丁秋生又跑了過來。在她的專柜前,他壓低了聲音說:“我幫你物色了一套房子,是在小區里,我一個同事的房子,價格合理。你搬過去住吧,不管怎么說,小區里都要比外面安全得多。”
歸無艷低頭沉思了許久。經歷昨晚的事情之后,她不得不開始考慮,租住民房的安全保障問題了。可是,在小區里,那需要花不少錢呢。她的大腦迅速地運轉著,在安全和花錢之間,進行著抉擇。
“你放心,房租不是問題,”丁秋生似乎看出了她的猶豫,說道,“我可以幫你來出。當然,”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不是我趁火打劫,如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是十分歡迎你搬到我那里去住的。我的房子就買在雍景城,三室一廳呢,空間足夠大。”
歸無艷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她十分反感丁秋生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她很感激他為自己物色合適的房子,但對他這種優越感,十分憎惡。戀愛雙方如果一開始就無法處于平等的地位,那將注定這段戀情無法持久。歸無艷雖不愿這么早就談戀愛,但對待愛情,她有著自己的理解和堅持。
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是住窩棚又如何!
與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便是住在高檔小區,天天吃美食佳肴,仍難免雙方形同陌路。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歸無艷盡量使用平穩的語氣,害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可暫時我還不打算搬。說實話,那套房子我很喜歡。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以后,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笨那樣傻了。總之,我想我能照顧好我自己。”
“可是,你……”
“現在我還是在上班時間。如果你沒別的事了,我們以后再聊吧。”
“那好。”丁秋生悻悻地說。
丁秋生離開后,學姐李冰把她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秋生說,幫你找了套房子,”學姐開門見山地說,“你考慮一下,還是搬過去住吧。”
“我剛剛拒絕了他。”
“哦,為啥?”學姐不解地問。
“我不想欠他的情,更不想因為這,我們而走到一起。”歸無艷坦然回答道,“你知道他是咋對我說的嗎?‘如果你同意做我女朋友,我是十分歡迎你搬到我那里去住的,’你聽聽,這是一個正人君子所說的話嗎?我才不愿意,我的愛情與物質捆綁在一起呢。”
“你呀,太要強了。”學姐嘆息道,“那么,接下來,你打算咋辦?”
“沒打算。還回唯我居,繼續生活,繼續工作,繼續住在那里。”
“那咋中!”學姐當即極力勸她放棄這愚蠢的念頭,“剛開始,你租住在那里時,說實話俺不大愿意,不過,看你興致那么高,也不好說你。不管那里的安防系統建的多完善,但那里畢竟是城中村,居住在那里的人,魚龍混雜,很容易發生昨晚那樣的事情。這樣吧,如果你真想繼續在外租房,還是搬到俺長春花園那套房去吧。最起碼的,那里每天24小時都有保安員巡視,安全許多。”
“謝謝你的好意,但真的不需要了。俺還是喜歡唯我居那里,中意那種更加充滿人氣的地方。”
歸無艷的倔強讓學姐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她們的談話,也因此而中止了。
到了交班的時間,所有的銷售員都被通知,到樓下集合,今天是除夕,提前下班。兩輛綠色大巴停在一樓商場前面。銷售員們依次走上大巴,去參加商行舉辦的晚會。歸無艷并不關心這些。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昨晚到現在發生的事情,想的是丁秋生和學姐李冰所對她說的話。不管承認與否,依她目前的條件,能夠找到丁秋生這樣的男人,當自己的男朋友,這是她上輩子燒了高香。那么,她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學姐說,愛情從來都不是對等的,總有一方要為對方妥協。那么她對于愛情的堅持和所謂的原則,是否也該妥協呢?
可是,她的愛情原則又是什么呢?難道僅僅是還年輕,還不想談?
歸無艷發覺,自己的這種堅持既無謂,又可笑。
其實,更多人的堅持都是如此,無謂可笑。
整個晚會,歸無艷一直處于這種混沌之中。既弄不清自己在堅持什么,又弄不明白,有什么理由不放棄這種無謂的堅持。
就連老總點到她的名字,要她上臺接受表彰,她還是在那種恍惚之中,無法說出條理清晰的話來。
但是,當晚會結束后,丁秋生又駕駛著他的帕薩特,出現在酒店外面時,歸無艷又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拒絕了他,她甚至連想都沒想,丁秋生怎么知道晚會這個時間結束,又怎么知道是在這家酒店舉行的呢。
她徑直登上了回商行的大巴,留下丁秋生背對著夕陽,把失落灑滿整個酒店。
“你呀,那么好的男人,竟然不知道珍惜,”陳美琪嘆息道,“你就不怕有人會把他搶走?”
“是你的終歸是你的,”歸無艷淡淡地說,“不是你的,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濟于事。”
“說的好像你是過來人似的,”陳美琪咂著嘴道,“最受不了你這種老氣橫秋的模樣。”
“講真的,我現在還沒有做好要談一場戀愛的準備。”
“那有什么好準備的?”陳美琪說,“戀愛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雙方一拍即合就行。要是都按照你的想法,用大半輩子來準備,那這個社會還怎么進步呀?你要知道,社會進步的特征之一,就是人們戀愛的自由,以及對性生活的開放態度。”
“你這是在胡說什么呀?”歸無艷像不認識陳美琪似的說。
“這不是胡說,這是我的經驗之談。”陳美琪說,“你可以隨便找個女孩子問問,她有沒有過性生活,是與男人認識幾天時發生的性關系。我相信你一定會對答案大吃一驚的。說到這里,對了,你不會還是個處女吧?”
歸無艷點了點頭。她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滿臉通紅。幾年之后,她常常反思當時的場景,自己為什么要臉紅呢?在這個浮躁的社會,她的這種堅持是對自己的負責,是對愛情的忠貞,是值得驕傲和無比崇敬的。
可當時她并沒有想這么多。她只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燙,發燙,好像要燃燒起來。
“我真不敢相信,”陳美琪像打量外星人似的,盯著她看了許久,才繼續說道,“看來,真要找機會帶你去夜店幾次才行。”
歸無艷沒有理她,她知道自己一定不會答應去那種地方的。她只是弄不明白,按陳美琪的說法,與一個男人認識幾次,就上床,就發生性關系,這就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她覺得這簡直就是歪理邪說。而如果真如陳美琪所說,許多年輕人都這么認為,那這個社會真該好好地停下來,反思一下了。
一個小時后,歸無艷回到唯我居,一個人收拾殘局,收拾昨晚那名男人所翻亂的一切。
外面,有人開始點燃鞭炮,看來,新年馬上就要到了。
看來,越是在大城市里,人們越是善于遺忘。哪怕是今天才發生的事情,哪怕那事情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
那些從事非法傳銷的人,像一陣風似的吹過南莊,卻沒有給任何人留下印象。
歸無艷坐在沙發上,在她新買的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么一筆:在新年來臨的時候,我決定讓自己變得強大,為了這個目標,我要付出比別人多百倍的努力。
就在這時,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她的心臟一下子停止了跳動。她想,我真的要在這里繼續住下去嗎?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嗎?
門外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歸小姐,歸小姐,你在不在?”
是住在一樓的房東。歸無艷的心放了下來。她打開房門,鑒于昨晚的教訓,她只開了里面那道門,隔著鐵門與房東四目相對。
“歸小姐,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房東說,“這棟樓現在沒有幾個人住,大部分人都回家過年了。我以為不會有什么事,就與幾個老鄉,一起去喝了酒。可我沒想到……”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您沒有必要自責。”
“無論如何,對你造成的傷害,我都很抱歉。我知道,發生這樣的事情,僅僅一句抱歉還不夠。您就是決定搬離這里,我也不會阻攔您的。您放心,這個月的房租我不會收您的,就是押金也會分文不少地退還給您……”
“不,”歸無艷打斷他的話,“我暫時沒考慮搬離這里。目前來講,這套房子我比較滿意。”
“您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搬,在昨晚的事情發生之后?”
“是的,我不打算搬。”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房東說,“這樣吧,接下來的三個月,當然,也包括這個月,房租我不收您的了,水電也不收了。三個月后,如果您還愿意住在這里,到時候都好商量。”
“不,房租我不會少你的。”
“您真是個好人。”房東說著,舉起了一個盒子,讓歸無艷看,“我現在就給您把門鎖重新換了。畢竟,這以前也有不少房客住過,我害怕有人會像昨晚那人一樣,留有鑰匙。現在,我給您換上新的,就不用擔心了。”
歸無艷把門打開了。
“您是說,昨晚那人,以前也在這棟樓住過?”
“是的,住過兩三個月,”房東一邊拆卸門鎖,一邊回答道,“剛開始,他騙了我,說有正經的工作。兩三個月后,我見他天天無所事事,經常與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來,就把他趕離了這里。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自己竟然私下里又配了鑰匙。”
“這世上總有許多我們意想不到的事情呢。”歸無艷嘆息道。
門鎖很快就換好了,房東離開后沒多久又上來了。他抱著一臺二手電視,“反正,這也是以前的房客留下來的,”他說,“音視頻效果都不錯。你什么時間想看了,就看看。”
看來,如果不把這電視收下,對于昨晚發生的事情,房東一定會繼續愧疚下去的,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進行彌補的。
歸無艷沒說什么,任由他折騰。
每個房間里都安裝有閉路電視接口,房東三下五除二便把電視接好了。“今晚,您可以看看春晚,”他咧開嘴笑了,“當然,現在的春晚,也幾乎沒人看了。不過,有點事情消磨時間,總是好的。”
歸無艷向他道了聲感謝。
房東離開了,房間總算安靜了下來。歸無艷重又投入到殘局的收拾當中。又過了約一個小時,房間恢復了原樣,沒被昨晚那個男人入侵以前的模樣。
外面,除了偶爾響起的急促的鞭炮聲,也是一片安靜。歸無艷坐在沙發上,閉起眼睛,就回來時關于戀愛的問題繼續思索了一陣子。但是,她還不能完全理解戀愛這東西是怎么回事。自打記事開始,她就在自己的周圍筑起高墻,沒有哪個人能夠入內,也盡量不放自己出去。她的玩伴郭菊花常常為此抱怨:“總感覺與你隔得很遠,雖然你就在俺面前。”每次她都黯然一笑,并不做出解釋。
她這樣的人不可能討人喜歡。其實,每所大學,或者每間教室里,總有一個這樣的人。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既不讓人進入,也不允許自己出去。他們對周圍的每個人都懷有戒心,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受到嚴重的傷害。慢慢地,他們疏遠了別人,或被別人所疏遠,幾乎成了透明人一般的存在。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被引起關注。從小學到大學里,歸無艷從來沒有接到過任何一個男人的求愛信,哪怕是惡作劇的字條也沒有。除去在課堂上接受填鴨式的教育之外,她把所有的休息時間都用在了學校圖書館,在那里,貪婪地閱讀不止。
總的說來,歸無艷對愛情的認識,全都來自書本。在書本中,她看到過讓人撕心裂肺的愛情,也見識過讓人咬牙切齒的情感。她向往前者,對后者望而卻步。
然而,書中關于愛情的描述,畢竟出自作家的虛構。它雖然來源于作家真實的體驗,甚至有作家本人的身影在其中,但經過作家的藝術處理后,與現實仍然有絕大部分的不同。歸無艷并不了解這些,堅定地去追求自己心中向往的愛情。
可她心中向往的愛情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她又無法說明。于是她不再思索。
她起身走進洗手間,水龍頭有熱水流出,謝天謝地,因為春節,城市幾乎成為空城,但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仍然繼續供給,光憑這一點就很值得感激。
在淋浴下她洗了很久,拼命搓洗昨晚被那可惡的劫匪,揉捏過的胸部。她的胸,像是受到了傷害,有兩個堅硬的硬塊。她不知道這兩個硬塊以前是否存在,心里感到一陣恐懼。
“該死的!”她惡狠狠地咒罵了一句。可她咒罵的對象是誰,是那個男人,還是自己不爭氣的身體,她也說不清楚。但她不能再洗下去了。
她穿上睡衣,匆匆地刷了牙,坐在沙發上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春晚已經開始播放了,如雞肋一樣,食之無味。她隨即關掉電視,拿起一本書來看,可調皮的文字似乎突然間活了起來,在書頁里活蹦亂跳,讓她無法捕捉。她嘆息著合上書本,時針已劃過十點,但一時很難找到合適的事情,來消磨時間。
在深圳的第一個新年,她被孤獨、驚慌、無所適從所籠罩著。
鞭炮聲越來越密集了,可都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平日里樓下喧鬧的大排檔,也毫無聲息。她多么懷念那種被人吵醒的日子呀!不用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她也知道,那些大排檔都貼上了紅紙黑字的“打烊”字樣,那些字幾天前就已經貼上了。想起接下來還要幾天,她需要單獨面對這種孤寂,她的驚慌就越發洶涌了。
她的手指不經意間觸碰到了琵琶。她像突然間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找到了消磨時間的好辦法。她決定盡情地彈奏,讓所有的情緒,在彈奏的過程中得到完全的釋放。
她可不愿自己像火山那樣,被擠壓得爆發出來。如果真到那個地步,她所造成的傷害,將會是不可想象。
她選擇彈奏的曲子是《十面埋伏》。這如她現在的處境一樣,被許多無形的東西緊緊地包圍著,無論她怎樣努力,都無法突圍。在這之前,她偶爾會彈奏這支曲子,然而,每一次都不能彈好。而此時,她首先選擇了這首曲子,既有為難自己的意味,又著實想在這難過的夜晚,實現一次非常完美的突圍。
可她依舊不能把它完整地演繹出來。尤其是到了“會戰”那段,她的手指就像被什么束縛住了,無法自如地彈奏了,她嘆息了一聲,停止了今晚的演奏。她把琵琶放回盒內,走進臥室,熄掉客廳的燈光和床頭燈,閉上眼睛。
這個晚上她睡得很好,一直到她被電話吵醒,連夢也沒做。
手機鈴聲響起,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放在床頭柜上的鬧鐘。剛剛到凌晨五點。是誰這么早就打來電話?她原不想接,可又害怕會錯失什么重要的消息。她不耐煩地把胳膊伸出被窩,把手機從床頭柜拿過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學姐的號碼,她摁下了接聽鍵。
“學姐,新年好!”
“新年好!”學姐的聲音從電話另一端傳過來,“你起床了沒有?”
“現在才剛五點,哪能起那么早。”
“你快點起床。”
“咋了?”
“先別問,快點起來。俺現在開車過去,在你樓下等你。”
“有啥事?”
“給俺們一起去燒香。”學姐簡短地回答道,又擔心歸無艷會拒絕,強調了一句,“我十分鐘后到你租房的樓下。”
從宏發美域到南莊中心街的唯我居,步行也用不到十分鐘。李冰說她開車過來,顯然已經給歸無艷留下了起床、洗漱以及整理自己的時間。
電話已經掛斷了。學姐既沒有說去哪里燒香,也沒有說與誰一起同去。歸無艷想再打過去,告訴學姐自己不想去,可又害怕那樣做,會讓學姐不高興。在她老家,大年初一上墳燒香,都是極為親近的人一起的。這是她第一次在深圳過年,雖不知道學姐所謂的燒香,與她老家的習俗是否一樣,但顯然學姐把她也當成了親近的人。她可不愿因為自己的無禮和不領情,而失去一個關心自己的人。
歸無艷只能起床。她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衣服,接著,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進洗手間,洗臉、刷牙,排解體內的廢泄物。然后,她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提包,檢查了一下錢包、手機充電寶等物品,便飛快地朝樓下跑去。
跑到樓下時,一輛黑色的奔馳越野款轎車正緩緩而至。
這輛車歸無艷見過,是學姐的丈夫的車。她莫名地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她看到奔馳車的車窗落下,學姐的臉龐從中探出來,“無艷,快點,再晚就要遲到了。”學姐沖她喊道。
歸無艷不明所以。燒香還有會遲到的說法?但她什么也沒說,便走到奔馳車旁邊,打開后門,坐上了車。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丁秋生也坐在后排。
歸無艷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不該上車。
“新年快樂!”丁秋生微笑著同她打招呼。
歸無艷神情僵硬地沖他點了點頭,身子卻停滯不前地站在車門口。
“無艷,別愣住呀,快上來,”學姐在前排沖她喊道,“快點,咱們馬上就要遲到了。”
歸無艷只好硬著頭皮上了車。
學姐的丈夫立即開動了車輛。
既來之,則安之。歸無艷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然后,她讓自己變得盡情地快樂起來,沖學姐的丈夫問好:“姐夫,新年好,恭喜發財!”
“謝謝,”學姐的丈夫一手開著車,另一只手朝褲子口袋里摸去,“你也新年好呀!”說著,他拿出一個紅包,頭也沒回,遞給歸無艷說,“小小紅包,聊表心意。”
“謝謝姐夫,不過,我都這么大的人了,咋能收您的紅包呢?”
“呵呵,你個小丫頭,第一次在深圳過年吧?”姐夫大笑著說。
“是呀,這是我在深圳過的第一個年。”
“你有所不知,”學姐向歸無艷解釋道,“按照南方的習俗,新年時結過婚的人,要向沒結婚的發紅包,這表示的是一種祝福。與我們北方不同,不是說非要長輩才能給晚輩發紅包,代表的意思不一樣。姐夫給你發紅包,是因為你還沒有結婚。”
既如此,歸無艷便接下了,同時,向李冰的丈夫道了謝。
李冰這時也掏出了一個紅包,遞給了歸無艷。
“這又是為何?”歸無艷大惑不解,“你們兩口子,給我一個就行了。怎么兩個都給呢?”
“這個不同,”學姐李冰說道,“我給你發,一是因為我是經理,你是銷售員,級別上我比你高;二是我是你學姐。無論從哪方面,我都該發紅包給你的。”
“的確不錯,”丁秋生這時插話道,“這也是這兒的習俗。”
歸無艷再一次道謝。
“不過,我也是單身,至今未婚呢,”丁秋生說,“你們兩口子誰都沒有給我發紅包,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你們就不怕我有意見?”
“拉倒吧,丁大科長,我們怎敢給你發紅包,”學姐用揶揄的口氣說道,“你是官,我們咋說也只是民。民怎能給官發紅包?秩序不能亂呢!”
聽學姐的語氣,歸無艷能夠猜得出來,學姐與丁秋生的關系是相當密切。她突然間有些羨慕他們了。自己與他們是從同一所大學走出來的,咋就沒有這么好關系的人呢?
丁秋生被李冰搶白了一頓之后,再也不提要紅包的事情了。他干咳了幾下,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紅包,遞給歸無艷說:“李冰說得對。不管怎么著,我也算是政府里的干部了,這個紅包,表達我的一點心意。”
“謝謝!”歸無艷沒有任何推脫,坦然地接受了。
其實,歸無艷心里清楚,學姐以及她丈夫的紅包,自己都收下了,如果丁秋生的紅包不收,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對他是有意見了。她可不愿當那種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人。
出了南莊中心街,沒用五分鐘,奔馳車便駛上了龍大高速。往日,這段路途總會塞車,有時會塞成長龍,但此時,出奇的順利。駛過高速路口時,還看不到一個人影。收費員伏在辦公桌上沉入了睡夢之中,對過往取卡通行的車輛,不聞不問。
歸無艷問李冰:“這是要去哪兒呀?”
“弘法寺。”
歸無艷聽陳美琪說過弘法寺。它位于梧桐山麓的仙湖植物園內,是深圳香火最為鼎盛、規模影響最大的佛教寺廟,據說去那里許愿非常靈驗,許多香客從全國各地前往。
歸無艷又問:“那為啥要恁早去呢?”
“燒香講究的是燒頭香。不少人相信,在大年初一第一個將香插在廟里的香爐,可為自己帶來一整年的好運。因此,每年的大年初一,弘法寺從凌晨甚至除夕夜起就開始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來燒頭香。”李冰說道,“我們這是從光明新區過去,最快也要兩三個小時,到那里別說是頭香了,能夠順利上山燒上香就不錯了。”
李冰的話有沒有夸大的成分,歸無艷并不清楚。但她聽到這么多人為了燒頭香,而放棄與家人團聚,除夕夜就趕往寺廟排隊,不禁感覺有些不可思議。這些年,政府一直在倡導反對封建迷信,可為何還有那么多人前去燒香呢?這難道不是封建迷信?
這樣想著,歸無艷把目光投向了丁秋生。“學姐與姐夫這么早起來,趕去燒頭香,我可以理解,但你作為一名政府干部,這樣做是不是與身份不符啊?”
聽到歸無艷這樣問丁秋生,李冰笑了,對丁秋生說:“我告訴過你,我這個學妹可不一般,怎么樣,現在領會到她的厲害了吧?”
丁秋生嘿嘿地笑了笑,轉而,一本正經地對歸無艷說:“星云大師說的好,燒香是表示恭敬,是表示犧牲,就如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要燒去自己的貪欲,才能得到無求的財富;燒去自己的嗔恨,才能得到無恚的慈悲;要燒去自己的愚癡,才能得到智能的光明,要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各種憂煩悲苦、嫉妒狐疑、妄想顛倒,都能一起燒除,才能獲得自己的所求。希望每個人在焚香的同時,點燃自己的心香。所以,”他作出總結道,“我燒的不是香,而是七情六欲。既然燒的不是香,又何來迷信一說呢?”
“歪理邪說!”歸無艷反駁道,“既然你把七情六欲都焚燒了,是不是就意味著,你以后就清心寡欲,可以出家當和尚了?”
“那我可做不到,”丁秋生連連搖手,“正因為做不到,我才去寺廟呀!”
他的話引起了坐在前排的李冰和她丈夫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