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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改名

早上九點過十分,天藍藍珠寶商行還沒有顧客臨門。年輕的女珠寶銷售員,身著統一的天藍色制服,坐在專柜里,對著鏡子,仔細地往臉上撲粉底,描眉毛。她們每個人的專柜都占地三十五六平方米,這為她們構筑了一個個獨立的空間,而她們,是這個空間里至高無上的王。

舉目望去,四十個珠寶專柜里,銷售員們的化妝倒也是一道風景線。商行居于光明新區最繁華的商業地帶,占據了一整層樓,兩千多個平方。十多年的運營和堅守,已使它成為新區的知名品牌。走進去,各種品牌、材質的珠寶,琳瑯滿目,如春天里爭艷的花朵,努力展現著各自的燦爛與美好。這與年輕漂亮的銷售員相映成景,讓人賞心悅目。

不錯,做珠寶銷售,賣的就是賞心悅目。在入職培訓中,年輕的銷售員們就被告知:“要用一切努力,把自己打扮得賞心悅目,”對于她們來講,漂亮又能說會道,是制勝的法寶。

在這些銷售員中,有一個人卻完全不具備這兩點。她就是歸五妮,既不漂亮,又木訥呆板,當男顧客直視她的時候,她總是立即就滿面通紅,好像受到了極大的侵害。她已經入職快三個月了,到現在,連一只耳環都沒有賣出去。

當所有的女銷售員們認真細致地打扮自己時,歸五妮呆坐在柜臺里,滿懷沮喪。再過幾天,她的試用期即將結束了,可到現在,她還沒有任何成績。這就意味著,再過幾天,如果她還沒有銷售業績的話,她將再次加入找工作的流動大軍中。想到那段找工作的經歷,天天往人才大市場跑,在人頭涌動中向企業散發簡歷,她的肌肉就會不自覺地酸楚起來。那個過程太辛苦了,她可不愿再一次體驗呵!

可如果要想不失業,她就必須要有業績,但該怎樣才能拿到業績呢?她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沙啞而又低沉的聲音在商行里響起:“歸五妮!歸五妮!來我辦公室一趟!”

這個聲音所有的銷售員都很熟悉,她們入職時,都經過了這個聲音長達一周的培訓。這是人事部經理李冰在喊歸五妮。

“看來,歸五妮要被敲警鐘了!”一個正在對著鏡子,描口紅的女銷售說。

“過了這么久,還沒有一單生意,估計該滾蛋了!”這個女孩正在仔細地畫著她的眉毛。

“真搞不懂李經理,咋招了這樣一個怪胎進來!”另一個女孩語氣里滿是不屑,此時,她正把眼圈畫成熊貓眼。

“噓,小聲點,她還在這里呢!”描口紅的女銷售說。

“切,怕什么,她和我們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也不怕傷害她,反正她也不可能成為朋友。”這個畫熊貓眼的女孩名叫王盼,身材高挑,一雙碧波眼能勾人魂魄。可誰也弄不明白,她總喜歡把眼影弄得暗暗的,還說這是在某個時尚刊物看到的,以后將是新潮流。在每月的銷售業績排行榜上,王盼總是穩居前列,常被經理、老總當成典型人物拿出來表揚,她的裝扮、話語及一言一行,很快在這些年輕的女銷售員中引起了跟風潮。幾乎沒過幾天,整個天藍藍珠寶商行,就像是一個熊貓王國了。

在這些珠寶銷售員中,只有歸五妮沒有跟風。她相貌平平,言語木訥,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玻璃瓶底兒眼鏡,寬大的邊框蓋住了半邊臉。她一張嘴說話,套在牙齒上的金屬牙箍,就會發出陰森森的光芒,總能讓人不寒而栗。對于這幅形象,她常常認為,使用化妝品,就是對化妝品的一種玷污。

陳美琪是歸五妮的一個舍友,她性格溫厚,對每個人似乎都沒有什么防備之心。有次,她在宿舍里化妝,對歸五妮說:“五妮,別人都化妝,你怎么不化呢?”

“哪有錢買化妝品呀!”歸五妮從書本上移開目光,從床鋪上探出頭來。她睡在下鋪,像許多工廠里的打工妹一樣,用一塊布簾為自己構建了一個世界。此刻,她從她的世界里探了出來,鼻梁上的厚厚的玻璃瓶底兒眼鏡,在節能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說的也是,”陳美琪聽了歸五妮的回答,脫口而出道,“你到現在還沒有做出業績,也的確沒錢呢。”

“她這話是在往傷口上撒鹽呢!”歸五妮想道,但很快,她馬上又想道,“或許,我是有些敏感了,美琪是個不錯的女孩,她這樣說,或許是無心的呢。”她自我安慰著,對陳美琪的話語,沒作回答。

陳美琪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目光轉向她:“天啊,你不會真的一點化妝品都沒有吧?”

“有啊,”歸五妮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回答道,“我一直都在使用大寶呢。”

“大寶只是護膚品,算不上是化妝品,”說著,陳美琪走了過來,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拉到了自己的化妝臺前,并按著她在臺前坐下了,“嘖嘖,其實你的皮膚挺好的,只要稍微化一點淡妝就可以。我想想,哪一款化妝品適合你,”她從琳瑯滿目的化妝品中,挑出了一個精致的小瓶,“這款你可以用,試試。”

有那么一刻,她真有些心動了。但看到化妝鏡中自己的那副形象時,她的心底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你這是在玷污化妝品呢!”她嘆息一聲,從化妝臺前站了起來,“謝謝你,但我自己的條件,絕不可能以相貌取勝。或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比別人做出更多的努力。”

說完,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捧起那本厚厚的《珠寶銷售員手冊》,看了起來。

“你這是對自己缺乏信心!”陳美琪感慨一句,便不再勉強,自己開始細細地化起妝來。

盡管陳美琪知道歸五妮不愿化妝,是因為自卑,但其余的女銷售員們卻不這么認為,尤其是王盼,她打心眼里認為,歸五妮的這種舉動,是對她的不屑,是公然的蔑視。所以,見歸五妮又被經理叫進辦公室時,第一時間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道:“她的好日子恐怕是要到頭了。”

“也不能這么說五妮,”陳美琪與王盼的專柜沒隔多遠,替歸五妮開解道,“她也算比較努力了,只是,某種東西在約束著她,或者說,她還沒有找到自己。如果她一旦沖破了障礙,恐怕她的銷售業績,不在你我之下。”

“爛泥扶不上墻!”王盼繼續用那嘲諷的語氣說,“要想超過你我,恐怕要等下輩子!”

“是啊,她那個樣,經理還把她安排在第一排,這下子,經理也是要自打嘴巴了!”另一個女孩說道。

正走向經理辦公室的歸五妮,把這些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中,她懷著五味雜陳的心情,敲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

“五妮,你該知道你的試用期即將結束了吧?”

聽經理這么一說,歸五妮的腦袋“嗡”的一下大了起來,她木訥地點了點頭。

經理走到她的身后,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來,坐下吧,師妹,”經理回到辦公桌后面,指了指桌子前面的椅子,說道,“你不知道,老板給了我不少壓力,你要是再沒有業績出來的話,恐怕我這個當學姐的,也無法幫助你了。”

歸五妮又一次點了點頭。把自己招聘進來,經理已經遭受了不少非議,尤其是那個可惡的王盼,動不動就向別的銷售員說,“真搞不懂,經理怎么招了這么個人進來,”公然表達了對歸五妮當珠寶銷售員的不滿。她的這些牢騷,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動搖經理的權威地位,現在經理要找某個銷售談話時,她們都不再像以往那樣,誠惶誠恐了,反而會大大咧咧地沖她說:“您有什么事?請您盡量長話短說,可別耽誤了我的工作……”

對這種情況,歸五妮自然看在眼里,她感激經理給了自己這次工作機會,可對自己三個月內,連一件珠寶都沒有賣出去的事實,卻又有些無能為力。不得不說,為了這份工作,她可是把所有的氣力都用上了呵!

她清楚地記得,三個月前她在市人才市場尋找工作的情況。那段時間的經歷,就像是一場噩夢。那時間,她剛剛大學畢業,雖說也有不少公司,去她們學校組織專場招聘,可她的表現實在糟糕,以至于沒有一家公司向她拋出橄欖枝,哪怕是復試的意向都沒有。后來,有人告訴她,深圳是產生和創造奇跡的地方,只要她有夢想,有拼勁,就一定能夠闖出一番事業來。她并沒有盲目地聽信別人的話,她自己在網上搜索了關于深圳的介紹,深圳的“敢于冒險、追求成功、崇尚創新、寬容失敗”的精神,深深地吸引了她,尤其是“寬容失敗”對她更加具有魔法一般的誘惑,等大學一畢業,她便揣著畢業證直奔深圳來了。

可到了深圳,她就發現犯下了最大的錯誤。這里的女孩子個個都花枝招展,惟獨她自己,穿的仍然是大學期間在集市上買的幾套在農村人看起來較好看的衣服,與深圳的女人比較起來,她有種“野雞進了鳳凰群”的感覺。加上對自己外貌的卑怯,她在別人面前顯得更加渺小,更加不起眼了。在最初的那將近一個月里,她幾乎天天往人才大市場跑,凡有職位,不管招聘的是什么專業,干什么的,她都一概不管,盲目而機械地遞交著自己的簡歷。盡管如此,愿意接收她簡歷的公司,也為數不多。就在她幾近彈盡糧絕,開始陷入絕望時,她看到了天藍藍珠寶商行在招聘珠寶銷售員,要求不高,也不需要什么工作經驗,只是薪資與銷售業績掛鉤,不穩定。當時,她已經無路可走了,只有硬著頭皮投了簡歷。

負責招聘的就是她的學姐,人事部經理李冰。不知是不是對機械地向求職者重復公司介紹,李冰的臉上已經顯得非常疲憊了。當歸五妮抖索著把簡歷遞到她的面前時,很清楚地看到了她臉上的嫌惡之情。

“我們商行是在特區外的光明新區,”李冰有氣無力地說,“距離市區有點遠,你要考慮清楚,再決定是否向我們投簡歷,”說到這時,她的眼前驀然一亮,“你是在鄭州讀的大學?”

歸五妮不知道李冰這樣問是何用意,但還是老實地回答道:“是的。”

“你是河南人?”

聽對方這樣一問,歸五妮的心立即沉了下來。這段時間以來,她見過不少公司拒絕河南籍求職者的情況。可她是個實誠人,不愿意就此問題撒謊。“是的,大別山區人。”

“大別山俺知道,那是個革命老區哩,”李冰微微地笑著說起了河南話,“你現在住在啥地方?”

聽到對方說河南話,歸五妮的心里燃起了一線希望。她也用河南話,回答起來:“沒啥固定住處,目前,主要住在八卦嶺附近的十元店里,這樣,來人才市場方便些。”

“在深圳沒有朋友或是熟人,可以借宿?”

“沒有。俺的鄉親都生活在山區里,很少走出山區。俺的朋友都是同學,都是剛從學校畢業,目前有不少人同俺一樣,還處于尋找工作的過程中。”

“你大學里學的是啥專業?”

“沒啥用,”歸無妮回答道,“俺的專業是文秘,接受過藝術、文學、人文以及電腦教育,都不太好找工作。實際上,女孩子學這個專業的人太多了,沒有幾個能謀得上心儀的工作。”

“愿意嘗試做銷售嗎?”

“俺能有選擇的余地嗎?”歸五妮心想道。但她說出來的卻是:“愿意。”

“你認為,你做銷售有啥優勢?”

“這個……”

“你愿意為了賣出去一件產品,連臉都不要,與顧客死纏爛打嗎?”

“這個……”歸五妮又一次重復剛才的話,對于這些問題,她的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銷售以及如何當好一名銷售員,在她的腦海里,還沒有一點概念。她感到自己的心開始往下墜,如果連這么一份工作機會都爭取不到的話,她將要淪落街頭了。

但對方在等著她的回答。

“說實話,俺對銷售工作一點兒都不了解,”她說,“但俺相信自己的學習能力。俺的簡歷里也已經寫了,在學校時,俺是學生會的學習委員。俺想,俺能很快熟悉產品,以及咋樣將它賣出去的。”

李冰微微地嘆了口氣,把她的簡歷放進文件夾合了起來,“你的回答以及——你給你留下的印象,如果是別人,俺想肯定會拒絕錄取的。但你是……不瞞你說,俺與你讀的是同一所大學,按照級別來說,你該叫俺一聲學姐。”

歸五妮趕緊喊道:“學姐!”

“既然俺是你的學姐,幫你一把也是應當的。不過,俺前面已經說過了,俺們的商行在特區外的光明新區,距離市區有些遠,你愿不愿意去那兒工作?”

雖說在深圳待了將近一個月,歸五妮并不清楚學姐所說的遠,到底是個什么概念。此時,她的心里被滿滿的錄取和突遇貴人的喜悅所充盈著,她忙不迭地點頭答應道:“俺愿意,俺愿意!”

“你回去收拾一下你的行李吧,”學姐滿含笑意地對歸五妮說,“然后,來人才市場等我,我這里一結束,咱們就一起去光明新區。”

歸五妮與學姐相互留了電話之后,就全身輕松地跑回了她所租住的十元店。想到從今她就要告別這臟亂不堪的環境,在收拾物品的時候,她的嘴角充盈著笑意。她所謂的行李,只是一個行李箱和琵琶盒子,寄存在十元店的老板娘那里。那是個四十多歲身體發福的女人,或許是見慣了歸五妮這種得到工作后的喜悅表情,在把行李箱和琵琶盒交還給歸五妮時,她問道:“找到工作了?”

歸五妮用力地點了點頭:“是哩,是在珠寶行里當銷售員。”

“我就說嘛,找工作是急不得的。有時候,工作和人還是很講究緣分的,緣分到了,工作自然就來了。你這么一走,祝愿你有個美好的前程,也希望再也不要回這種十元店住了。”

“謝謝,俺會努力不讓自己回來的。”歸五妮從口袋里掏出三十塊錢交給老板娘,這是這近一個月來,托管行李的錢。求職者是不可能將行李拖著去找工作的,但十元店又因為人蛇混雜,放在房間里不大放心,只好把行李寄托在老板那里。這位胖胖乎乎的老板娘似乎以前也有過這種求職的經歷,對所有房客一律比較寬容,房租晚交幾天也沒事,就連幫人看管行李,也只是象征性的每天收取一塊錢。

離開十元店,歸五妮與學姐一起,從人才市場出發,轉了兩次車,坐了四個小時,才到達了目的地。

到了商行后,學姐親自安排了歸五妮的住宿,告訴她明天起開始入職培訓,一星期后就正式上崗。說完,學姐坐在辦公桌后面,似乎一天的勞累讓她已有些疲憊不堪,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

歸五妮靜靜地坐著。滿心疑問,但只能等著。因為除了在招聘時說過一些話,回來的路上,學姐幾乎什么話都沒說。

“身邊有錢嗎?”學姐突然問道。

“不多,但還可以支持一段時間。”說完這句話,歸五妮的臉就紅了。中午,把房租以及托管行李的錢結了之后,她身上的錢已不足五十塊了。五十塊錢在深圳,就是吃快餐也吃不了幾次。

學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說:“嫩!說謊也不像。你身上的這套衣服,早該扔掉了,你看看在深圳,有哪個女人會穿這種衣服?它太土了。你要去買幾件新的。你的頭發也該理了,看看,上面都快要打結了。對了,你中午應該還沒有吃飯吧?”

“俺還不餓。”歸五妮低聲回答道。

“老天,別逞強了。看看你那樣子,雙頰下陷、眼睛下面有黑圈,好像很久都沒有吃飯了。好了,你先把行李提到宿舍去,再好好地洗漱一下,晚上,俺請你吃飯吧。”說著,她打開自己的手提包,從里面拿出錢包,掏出了兩張百元大鈔,“這點錢,你先拿過去,買點洗漱用品,再隨便買件衣服。咱們商行吃住全包,你省著點用,應該能用一段時間。好了,別用那種目光看我了,俺聽不得別人說什么感激的話。”

歸五妮接過了錢。就這樣,在學姐的幫助下,她暫且渡過了難關,并且謀得了一份工作,可誰能想到,這三個月的時間眼看著就要結束了,她卻連一單生意都沒有做成。企業畢竟是以盈利為目的,就是學姐再怎么想把她留下來,可老板也不會同意呀。

所以,聽到學姐叫自己進辦公室時,歸五妮的整個人都懵掉了。此時,聽到學姐說,如果再沒有業績,她也將無能為力,她感到一種天將要塌下來的危機。

歸五妮無力地望著學姐。從相貌來看,學姐算不上是出眾的美人,臉龐嬌小玲瓏,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惹人喜愛。她的身材纖巧而勻稱,穿著深藍色的藍業套裝,就像一個孩子穿上了母親的衣服。她的年齡不過比歸五妮大了三四歲,可卻憑借自己的拼勁兒,在這家珠寶商行做到了人事經理的職位。歸五妮相信,學姐一定有著過人之處,否則憑借她的條件,是不可能取得如此地位的。

歸五妮向學姐投去期望的眼神,她多么希望能夠獲得學姐的幫扶呀!可學姐像是被什么煩心事纏繞,對她的眼神一點兒也沒有做出反應。歸五妮失望極了,傷心極了。由于出身的緣故,她特別敏感,更不愿意向別人開口求助,她害怕她那可憐的自尊被碰得稀碎。所以,見學姐沒有提出要幫自己一把的時候,她只能傷心地站起身,離開了學姐的辦公室。

一整天,她都處于一種恍惚之中。王盼是如何地對她熱嘲冷諷的,她全然沒有聽到,就如同沒有聽到陳美琪對她的勸慰一般。她滿腦子里都是離開市區時,那位十元店老板娘的話:“希望你再也不要回這種十元店住了,”當時,她的回答是,她會努力不讓自己回去的,可是,再過幾天,如果她還是沒有賣出去任何產品,那十元店必將是她的下一站。

但事情真的要這樣發展嗎?想想那種混亂、污濁不堪的環境,歸五妮就會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這一天,王盼又賣出去了七八件項鏈、手鐲之類的,還有一枚鉆石戒指。當那些顧客在王盼面前,瀟灑地掏出現金,或者是信用卡時,歸五妮的牙根子開始發癢,她想不明白,老天為何如此眷顧王盼?那些顧客又到底喜歡她哪一點,為何總是去她那兒買東西,而不光顧自己的柜臺?

每次注意到她嫉妒的眼光,王盼總是朝她努努嘴,眼睛往上翻著。看到她的那種得意與不屑,歸五妮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得了。

一天的時間在她的胡思亂想中,很快過去了。當陳美琪輕輕地把手放到她的手上時,歸五妮注意到外面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沉。哦,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四點,她們該交班了。

“下班了,快收拾一下吧。”陳美琪體貼地對她說。

“哦,下班了,”歸五妮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神情呆滯,喃喃地說道。

“別胡思亂想了,趕緊收拾一下,晚上我請你吃飯,”陳美琪說,“今天還不錯,我又賣了幾件首飾,傭金夠花的了。說吧,想吃什么,我都會滿足你。”

“吃什么呢?”歸五妮回答道。她覺得這個問題,等過幾天,被珠寶商行解聘后,才是她真正需要擔心的。

“你來這里這么長時間,還沒有吃過燒鵝吧?你不知道,公明的燒鵝可是光明新區的三寶之一呢。公明燒鵝以色佳味美、肉嫩皮脆而遠近聞名,早在民國時期就名揚海外。”陳美琪口若懸河地介紹著,有那么一刻鐘,歸五妮誤以為她是個銷售公明燒鵝的,而非珠寶銷售員。陳美琪繼續往下說:“正好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家正宗的燒鵝店里當服務員,我讓她給我們留了位子。走,我們快點過去,晚了可能連位子都沒有了。”

可歸五妮不想去,她沒有心情。她謝絕了陳美琪的邀請,“謝謝你的好意,”她說,“可我實在不能去,我等會兒還有點別的事情要處理。”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非常堅決,陳美琪盯著她看了一會,便不再強求她。

天藍藍珠寶商行的營業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銷售員實行兩班倒,除去吃飯的半小時之外,每班連續工作六個小時。被輪換了班,或者是到了晚上十點之后,這些銷售員們常常三五成群,找一個酒吧,或是一個特色的餐廳,大展她們的味蕾,慢慢地在那里消磨她們自由的光陰。這也是為何一提到吃的,陳美琪就像是一個非常專業的人士,向她滔滔不絕地能夠介紹許多的一個原因。

這晚也是如此。下班后不久,室友們便相約都出去了,只有歸五妮一個人,既沒有吃晚飯,也沒有任何想要走出去的沖動。她呆呆地坐著,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明天將會怎么樣。

她的手觸摸到了放在床頭的琵琶,她拿起來,想彈奏一曲。對,就彈《十面埋伏》,這是她自大學時期開始學習的一支曲子,可到如今,總也彈不好。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什么東西約束著她,使她無法完全釋放,盡情演繹這支曲子。這次也不例外,很快,她便嘆息一聲,將琵琶重又裝進了盒子里。

過了許久,她起身走進浴室,在浴盆里放了一盆熱水。時下十月底,深圳的天氣還很炎熱,可她想在那滾燙的熱水中,體會在母親懷中的溫暖。她躺在浴盆里泡著熱水澡,她的胸膛從泡沫中挺出,就好像一座小島,而這座小島之上,已經荒蕪得看不到一棵聳起的樹木,不會有人喜歡這樣的荒島,更不會有人愿意在這樣的荒島上浪費時間。想著想著,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因為今天,還有另外一個意義,那就是她的生日。那晚,她一定在日記中寫下了這么一筆:整整一天,沒有人給我說生日快樂,然后我發現了自己的荒蕪。

她的頭發也濕透了,柔順地貼在她的臉上,把眼睛遮著了。透過它們,她看到水蒸氣不斷地升起,在房間內越積越多,最后在化妝鏡上凝聚起來。她一直看著它們在鏡子上竄動,無規則地,忽上忽下,她看到它們總算聯結起來,在鏡子上歪歪斜斜地顯現出兩個字來。

看到這兩個字,她馬上就喜歡上了它,就如突然遇到了生命中等待的人一樣。她知道她的一生都在等待它,它也在等待她,她的一生將與它長相廝守。郁積在胸口的沉悶,豁然逝去,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坦然。她用浴巾把鏡子上的水汽拭去,在鏡子面前,反復打量自己,的確,那是一個貌不出眾的女人,正符合這兩個字——無艷。

一直在等它,是的,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開始。算起來,應該有二十二年了。事實上,另外兩個字讓她背負了太重太重的漠視。她決定第二天,就去更改那兩個字,不管將要遇到的麻煩事情會有多少。

另外兩個字——五妮——沒錯,那是她的名字,讓她從小學到大學,即便年年都是成績最優秀的學生,仍無法在同學面前抬起頭的名字,那兩個字賦予了她太多的壓力,就像一塊巨大的石磨盤一樣,她每天都背著它走一條別人沒有走過的路。

她并不是胡亂比較。她和許多女孩一樣,也夢想過未來,也正因為“這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希望,她工作和生活在這座原本就不屬于她的城市。在深圳的這三四個月里,她發現始終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緊緊地束縛著,這就使得本已狹窄的學習、工作和社會活動已被減少到不能再擁擠了。她不甘心,甚至這一直以來她都在一個固定的套子里苦苦掙扎。然而,任誰都知道,這種掙扎于事無補。

想到“無艷”這兩個字時,她如釋重負。這兩個字與古代的另一個女人有關。那個女人叫鐘無艷。史料記載,她是中國古代四大丑女之一,但很有才華。相傳是戰國時期齊國無鹽邑之女。外貌極丑,四十歲不得出嫁,自請見齊宣王,陳述齊國危難四點,為齊宣王采納,立為王后。于是拆漸臺、罷女樂、退諂諛,進直言,選兵馬,實府庫,齊國大安。

歸五妮沒有奢望自己會像鐘無艷那樣,成為一國之王后,那樣的事情,只會發生在童話故事,或者是史料中,她還沒有天真到完全相信這些的程度。男人都是視覺動物,她這些年,尤其是當珠寶銷售員這三個月的經歷告訴她,沒有漂亮的外貌,男人甚至連看都不會看自己一眼。但她想到的是:既然自己一點姿色都沒有,貌似無艷,干嗎不坦誠這一點,還要因此而難為自己?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自卑地活著,誰又能注意自己呢?還不如豁出去,大膽些、放開些,說不定還會有意外的收獲。就是“無艷”這兩個字,給予她的是心靈的釋放,讓她在狹小的空間里更加輕盈、柔弱,甚至可以若有若無。

她決定從明天起,將自己的名字正式更改為那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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