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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汽車繞過白頭鎮鎮中心的一個大轉盤,再筆直地往下開去,城市的燈火逐漸變得稀疏,只見黑暗里不時有重重樹影快速閃過。

阿芙撫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頭,輕聲對我說,她這次回家主要是為了參加弟弟阿旭明天舉行的婚禮。我扭過頭向正在開車的阿旭連聲說,恭喜恭喜。他漠然地回應說,沒什么值得恭喜的。很明顯,對于即將到來的婚禮,阿旭的態度是消極的,甚至有些對抗的情緒。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一些什么曲折和隱情。我不敢妄加猜測。這個世界上,婚姻不滿意,大有人在,我自己就是。

只是阿旭生硬的語氣,是我不曾想到的。我免不了有一些尷尬,就像你滿心歡喜地去拜訪一個人,卻被對方粗暴地掃地出門。生活中,我也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尤其不會處理突發的狀況。我做不到圓順圓滑地化解尷尬的氣氛于無形,只會任其橫亙你我之間,凝結成冰。坐在后排的阿芙察覺到了這種細微的變化,連忙圓場說,李老師別在意,他說話就那樣。隨后,她岔開話題,和我聊起了當年的一些往事。

一個突如其來的大顛簸,打斷了我們順暢的談話。汽車越過路面上一個高高的路障,左拐著駛上了一座狹窄的水泥橋。借著汽車雪亮的燈光,我看見一條湍急的小河,正在腳下喧嘩著流向遠方。此時,晨光熹微,遠處連綿的青山、樹林中或隱或現的村莊、大塊的青黃色禾田,近處河岸飄搖的蘆葦,全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輕紗中,濃濃淡淡,像極了一副放大的水墨山水畫。

駛過水泥小橋,汽車鉆進一條樹蔭濃密的坑坑洼洼的鄉間土路。我突然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仿佛掉進了愛麗絲夢游仙境的樹洞。路旁的樹,異常高大,樹皮起著古老的皺褶,升向天際的粗壯樹枝,被厚厚的濕漉漉的青苔覆蓋,滄桑的歷史感之中又充滿蓬勃的朝氣,像一個個脾氣倔強的老人。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有視覺沖擊力的大樹。見我一臉好奇,阿芙向我介紹說,這些都是杧果樹。村里的老人說這些樹是明朝的時候從南洋移栽過來的,差不多四百多年的歷史了。我驚訝地哦了一聲,心里的好奇心更甚。我說天亮了,一定要過來好好欣賞一番。

前行不多久,阿旭把車子停在了路邊一棟亮著燈的五層樓前的空地上。阿芙舉起雙手伸了一下懶腰說,終于到家了。阿旭從車上下來,打開后座車門,抱起一直在沉睡的小男孩,一聲不響地走了。望著阿旭快速跑進屋內的背影,我想他這種特立獨行的性格,倒是挺有藝術家的做派。跟他相比,我這個常常被人尊稱為藝術家的人,反而顯得有點放不開手腳,完全做不到他那樣的灑脫隨性。

我下車,從后座拿起自己的箱子,然后站在車旁等著弓身彎腰正在收拾車內東西的阿芙。借著朦朧的晨光,我四處張望,迎面吹來舒爽的晨風,原本滯重的身體,瞬間變得輕盈。這是一個寧靜的清晨,間或傳來幾聲雞鳴,讓人頓生禪意。

阿芙提直起身,說這里不錯吧。我點了一點頭,說真不錯。

在阿芙的帶領下,我拖著箱子往她家里走去。在院子門口,我見到一塊碩大的豎立的黃色石頭,上面寫著四個朱紅色的大字,張屋山莊。我對阿芙說,這幾個字寫得不錯。阿芙淡然一笑說那是阿旭寫的,還湊合。我一臉嚴肅地糾正阿芙說,絕不只是湊合,大好。阿芙不可置信地反問,真的嗎,能得到李老師的好評,那確實是不錯了。接著,她又說她不太懂書法,只是覺得看著還挺舒服??墒撬赣H老是批評這幾個字,說太差,多次揚言要鑿掉重寫。我搖了搖頭說真要是鑿掉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走進院子,我看到了好多休閑設施,有長長的實木茶幾,桌球臺,還有一個小小的游泳池。院子角落的兩棵大樹之間,吊著一架秋千,吊繩上綴滿鮮艷的塑料花朵。這倒是一處絕好的休閑之地。阿芙解釋說這棟樓平時是家庭旅館,周末基本上沒有房間。停頓了一下之后,她又面帶歉然地說,因為明天弟弟阿旭結婚,這棟樓現在已經住滿了遠道而來的親戚朋友,所以要委屈我住最上層的閣樓。等客人散了,再換別的房間。我連忙說,沒關系的,有一張床就行。

我跟在阿芙身后,坐著電梯來到五樓,再攀著狹窄的旋轉樓梯爬上了閣樓。跟其他的樓層相比,這個閣樓確實不太大,也稍微矮了一點,但是裸露的紅磚墻壁、實木架構的屋頂、黑色的瓦片,清一色的原木家具,點綴其間的綠色植物,再加上穿過雕花窗戶吹進來的清風,瞬間讓我喜歡上了這個房間。我把箱子放在床邊,開心地說這個閣樓真不錯。

阿芙接話說,阿旭也喜歡這個房間,他沒事就一個人爬上來,一整天都可以不下樓。從她說話的語氣里,我能聽得出來,她非常喜歡她的這個弟弟。我很羨慕他們有這么融洽的姐弟關系。

細心地跟我講解了一下浴霸的使用方法之后,阿芙退出房間說,李老師肯定累了,好好休息吧。我走到門口,目送她,并對她的熱心表示了由衷的感謝。阿芙一邊沿著旋轉樓梯往下走,一邊假裝生氣地說李老師再客氣,就是沒把她當朋友。

看著阿芙疲憊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里,我收回跟隨的目光,頓時有種過去和現在的時光交錯重疊的恍惚感覺。

停歇下來,整個世界一片靜寂。我發覺確實有點累了,腦袋隱隱發脹,思維開始不受控制。我想我不能有太多的思考。我必須清掃一下腦袋里蕪亂的思緒,就像一臺發燙的電腦,不清除掉垃圾文件,遲早會系統崩潰。

我需要降溫。

脫掉衣服,我赤裸著走進衛浴間。溫度適宜的熱水淋下來,我像一株干枯的沙漠復活草,伺水還魂。我似乎能聽到自己吸水后,身心舒展開來的聲音。不一會兒,我伸展枝葉,恢復了生機盎然的生命活力。

不知道為什么,這個閣樓的布置讓我異常心安,躺上床沒幾分鐘,我就沉沉入睡。很久沒有睡得如此安穩了,醒來已是下午四點,樓下聲音嘈雜。我爬起來穿上衣服,走到陽臺前,探著頭往下看去。只見樓下院子里人來人往,有人忙著做事,有人悠閑地聚在一起喝茶,有人打桌球,也有人三五成群地抽煙聊天,院門外十幾輛經過精心裝扮的車輛,沿著馬路邊整齊地排成一排。

秋千上,我又見到了那個小男孩。他歡快地笑著叫著,嘴里一個勁兒地催促著背后一個胖墩墩的小女孩,讓她再用力一點、速度快一點。他希望蕩得越高越好,越快越好。他要像小鳥一樣飛翔起來。

一會兒之后,后面的胖女孩累了,臉上脖子上全是晶瑩的汗珠。她停止用力,大聲跟他交涉說,現在該輪到她坐秋千了。小男孩不以為然地說再坐一會兒。說著他更加抓緊了吊繩,屁股在秋千上挪了挪,賴著不肯下來,同時嘴里依舊嚷嚷著使喚她繼續用力。胖女孩很顯然生氣了,胖乎乎的臉蛋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她不干了。她一把抓住吊繩,強制秋千停住,然后左右晃動著,試圖把他掀翻下來。

一看胖女孩的塊頭,我就知道小男孩肯定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小男孩又不愿意認輸,所以僵持著。胖女孩是個暴脾氣,也是個直線思維的人,她哪里忍受得了不遵守規則的人。搖了幾下之后,小男孩依舊穩穩地坐在秋千上,并不時向她坐著挑釁的鬼臉。一見掀翻不下來,她立刻改變了策略。她從秋千后面繞到小男孩的面前,伸出胖胖的小手迅疾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然后用力向下一拽。小男孩估計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較真又實力強勁的對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撲倒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還好地上鋪了一層草皮,要不他肯定摔個頭破血流。

任何外強中干的人都一樣,在遇到真正的對手之后,總是表現出最為虛弱的一面,不敢直面反抗。小男孩同樣如此,他借著身體的疼痛,直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來,雙腳撒氣似的蹬著草地。胖女孩不理他,她一屁股坐上秋千,雙手抓住吊繩,一只腳用力點了一下地面,悠閑地蕩了起來。

院子里太忙的緣故,小男孩的哭聲,沒有吸引來任何大人的關注。他張開嘴哭了一會兒之后,可能覺得沒意思。他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跑去玩別的了。

我收回目光,掉轉頭,發現阿芙站在了我身旁的不遠處,面帶微笑。我想她剛才肯定也看到了小男孩拙劣的表現。我笑著說,你怎么不下去幫幫他。阿芙嘆了一口氣說,都是平常太慣著他了,讓他多經歷一些挫折也挺好的。隨后,她轉換話題說李老師一定餓了吧,她去廚房炒幾個菜。她讓我先洗漱一下,隨后就可以下樓吃飯。我說好的,辛苦了。我的確有些餓了。

等我沐浴洗漱出來,阿芙已經炒了四碟精美的小菜,用盤子裝著端上了閣樓。她說樓下到處都是人,太吵,還是樓上清靜。我說這樣甚好。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用懷疑的語氣問她,確定是你炒的?她輕笑著說,當然,千真萬確。我點了點頭,自我解嘲地說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我們已經好多年不見了,不能再用老眼光看問題。對于我的質疑,阿芙始終面帶微笑。她催促我說李老師趕緊吃飯吧,嘗嘗看是否符合你的口味。

我端起桌上的飯碗,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送入嘴里,嚼了幾下,頓時贊不絕口。她炒的菜非常爽口,味道也特別,我吃不出來是什么。但是,我不自覺地多吃了兩碗飯。阿芙坐在一旁看著我吃,她說這幾個菜,都是從山上采摘的野菜,平時不太能吃得到,因為過了這個時間段就沒有了。當然,如果我別的時間段來,也能吃到不一樣的野菜。隨后,她又補充說,我第一口吃的是一種蕨類植物,長在山上形狀很可愛,毛茸茸的,彎曲成同心圓,像一塊棒棒糖。

我開玩笑說,那我不走了,在這里待上一年,把春夏秋冬里生長的各種野菜吃一遍再走。阿芙說好啊,反正這里有大把的房間,就怕李老師幾天就住膩了。我呵呵一笑,假裝吃飯,不接她的話。

吃完飯,我和阿芙又聊了一些當年的閑話。我們相互取笑了一番對方過去衣著的土氣,談話的氣氛,頓時變得融洽。不過,我很快發現一點,她非常不愿意談及她的現在。只要一有觸及,她立刻把話題岔開,仿佛突然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

其實,我也不太愿意探究別人的隱私,那是每個人的秘密花園,不經允許而擅自闖入,未必能欣賞到美麗的風景。我自己也一樣。我之所以不太喜歡探究別人的隱私,是因為我不想作為等價交換地去談論自己的隱私。在我的觀念里,如果我做不到向對方敞開,我憑什么要求對方敞開。這是自私的體現。

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處境。我體會到了當下的阿芙孤獨的心境。

我常常悲觀地想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愛情中所謂的身心合一,不過是人們一廂情愿的妄想,根本不可能實現。

阿芙接下來的行為,證明了我心里的猜測是對的。

在沉默了一小段時間之后,阿芙遲疑著說出了她的請求。她慎重地說李老師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為了緩解嚴肅的氣氛,我嬉皮笑臉地說,只要不是去殺人。阿芙笑著說她怎么可能陷害她尊敬的李老師。

我假裝大大松了一口氣說,那就沒什么問題。

阿芙說她要我做她的老公。

我嚴重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我不可置信地說,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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