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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快速行進的銀白色高鐵,像一條長河中的大鯰魚,靈活而輕巧地滑進長長的站臺。好不容易陷入沉睡的我,很快就被女人溫暖而親切的報站聲、喧鬧嘈雜的人聲、急促的腳步聲,以及皮箱拖地發出的刺耳摩擦聲,吵醒了過來。

我揉了揉粘結在一起的眼皮,偏著頭望向燈火通明的窗外,想要確認到了哪里。我的目光多次躲過站臺上匆忙奔走人們的阻擋,橫斜向上,看見了兩塊高高懸掛的電子屏幕,上面顯示著幾個亮紅色的大字,白頭鎮站歡迎您。

白頭鎮,多有寓意的一個名字。我的腦海里立刻顯現出兩句有名的詩,愿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漢代才女卓文君的《白頭吟》。我霍的一下站起來,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繞過過道里的其他乘客,在車門關上的一剎那,擠了出去。

站在站臺上,看著徐徐遠去的高鐵一點一點消融在巨大的黑幕里,我啞然失笑。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沖動又任性了。不過,這種感覺挺好的,我欣喜自己還有不曾發覺的另一面。跳出車廂,我就像一條褪掉蛇皮的喜馬拉雅白頭蝰,再一次新生了。

走出車站,來到馬路邊,我抬手看了看手表,離天亮尚有一段時間。該去哪里呢,我純粹是因為白頭鎮這個名字而下的車,其余一無所知。對于未知,人們要么恐懼,要么好奇,在大致排除恐懼的前提下,好奇自然會占據上風。

確切地說,對于白頭鎮,除了引發一番聯想外,我既談不上恐懼,也沒有多少好奇。此時,我對自身改變的好奇,大于對外部環境的好奇。白頭鎮不過是一個契機,抑或是說一個媒介,就像化學反應里的催化劑,它本身并不參與反應。也許潛意識里,我把白頭鎮當成了探知自身的一個試驗場,一個核反應堆。

我嘴里叼著一根煙,一手拖著箱子,漫無目的地走在寬大的樹蔭下。清涼的夜風不時吹來,樹葉沙沙作響,先前的疲憊,瞬時消失無蹤。我享受著這難得的自在時刻。一種新鮮的陌生感覺,充溢著我。

這時,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漂移過來,停在我前方的不遠處。一個女人從車上下來,優雅地站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她看著我,面露微笑。她修長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腹部位置,眼眸里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她穿著一件三宅一生的灰色長裙,長長的黑發柔順地披在右肩,整個人看起來既有成熟女人的柔情,又有少女般的水之清純。能夠把三宅一生的衣服穿出如此韻味的女人,一般都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和獨特的品味。而她,卻又保持著某些本色的東西,兩者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她獨特的氣質和味道。我之所以能一眼認出三宅一生的衣服,是因為葉曼,她是三宅一生的死忠粉,衣柜里掛滿三宅一生。葉曼跟眼前的女人相比,成熟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稍微缺乏那么一點兒個性和靈動的氣質。

職業習慣的緣故,只一眼,我就知道她的身材比例怎么樣,以及缺陷在哪里。當然,繪畫并不追求世俗意義上的完美,相反,在我的理解里,完美才是丑陋的,個性、特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缺陷。

我突然有一種想要畫她的沖動。

毫無疑問,模特和畫家是一種相互成全的關系,就像蒙娜麗莎之于達·芬奇,睡蓮之于莫奈。很早以前,我就非常清楚自己的理想,我要致力于成為一個畫家。這么多年以來,我在完善自己技藝的同時,一直都在尋找激發我靈感的繪畫對象,當然不僅僅限于人,自然界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可是,要超越前人畫家,我知道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這也是我近段時間陷入心靈困頓的最主要原因。

跟那個女人視線交匯了一下之后,我立刻偏著頭吸了一口煙,以此避免可能的尷尬。畢竟,長時間注視一個陌生的女人,不那么禮貌。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見她始終保持一種近乎恭敬的姿勢站在那里,仿佛在迎接某個貴賓的到來。

我仰著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耳邊飄來的一句輕柔的“李老師”,絆住了我的腳步。這聲音我頗為熟悉,糯軟清澈,帶著一絲甘甜的青草味,跟徐飛的干澀、尖銳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見我一臉茫然,她微笑著自我解嘲地說多年不見,李老師忘了她也是正常。老實說,這樣的街頭偶遇,其實非常尷尬,尤其對方還是一個氣質不凡的美女。我努力回想,但是腦袋里實在沒法找到一個跟她匹配的形象。從聲音判斷,我想我肯定認識她,只是一下想不起來她是誰。就在我準備坦承自己差勁的記憶時,她在我面前定定地擺了一個斷臂維納斯的經典造型,右腳膝蓋抬起,身子凹出流水般的曲線。她收起堆疊的微笑,換上專業的模特臉。她悄然地把雙手背在身后,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恰好營造出了斷臂的效果。

我立刻認出了她,一個名字沖口而出——阿芙。

她換回原來的姿勢,笑著說想不到能在老家碰到李老師,真是三生有幸。她做出邀請的手勢,熱情地說李老師上車吧,我們慢慢兒聊。這時,一個滿臉絡腮胡須的年輕男子,從駕駛位上走下來,他接過我手里的箱子,麻利地放進了后備廂。乍一看,他的面部輪廓跟阿芙有點兒像,同樣屬于帥哥無疑。只是,他面容清瘦,神情頗為頹廢,一副懶得打理自己的模樣,頭發、胡須就如書法家張旭的狂草,眼神里寫滿憂郁。阿芙向我介紹他說,這是她的弟弟,叫阿旭。他露出整齊又潔白的牙齒,勉強笑了一下,甕聲甕氣地跟我打了一個招呼之后,把車開得飛快。

看見后座正兀自沉睡的小男孩,我才知道他們就是高鐵上坐在我旁邊的那對母子。阿芙輕笑著說,她一路上被兒子折磨得夠嗆,就連李老師坐在旁邊都沒有認出來,真是萬分抱歉。她歉疚的表情似乎在說沒有及時把我認出來,都是她的錯。其實當時,對于小男孩的哭鬧以及他打游戲時發出的持續不斷的噪音,我的心里尤為煩悶,又不能跟一小孩兒計較,故而一直偏著頭看向窗外。隨后,困意襲來,我睡了過去。這倒是一個屏蔽外在喧鬧環境的最好的辦法。

聽說我是因為看到白頭鎮三個字而下的車,她不由得驚嘆說,她終究有再見一次李老師的緣分。

確實,人的緣分,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故事里一連串的巧合。我禁不住想,難道這就是所謂注定的人生,生命里有些巧合,其實無法避免。

認識阿芙,也算是一個巧合。

剛和葉曼結婚的那幾年,為了忘卻長在胸口黑痣一樣的過往,也為了向她表達我不合作的反抗立場,我一門心思沉浸在繪畫當中。一有休息時間,我就背著畫架拿著顏料,四處寫生。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時我對自己的期望很高,一心想畫出震驚世人的畫作。我自信有那樣的能力。作為一名繪畫老師,我同樣知道我有傳道受業的責任。可是幾年觀察下來,我沒有發現一個讓我眼前一亮的學生。而且他們的基礎太差,很多時候,一個在這個階段他們本來應該知道的繪畫技法,或者美學常識,我都要解釋大半天。更主要的是,現在的學生沒有鉆研繪畫的恒心和毅力,他們被太多身外的東西誘惑而不能自拔,比如各種電子產品、鋪天蓋地的娛樂信息。所以我的教學積極性,在這種雞同鴨講的無盡消磨中,大打折扣,我只有在畫布上涂抹顏料,才能完成跟自己的對話,才能獲得全身心的愉悅。雖然很多人哀嘆說,這不是一個欣賞繪畫的時代,繪畫的傳播功能已經終結,但是我不想管時代怎么想,我只想一輩子認真看書、畫畫,寫生。

那幾年,我幾乎走遍了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也畫出了幾幅我自己頗為滿意的畫作,同時收到過幾位同行的贊美和好評。我的聲譽,在那幾年里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但還是沒有達到我預想的目標。我渴望突破自我形成的某種規范化了的東西,或者說僵化的自我。當然我也知道,繪畫上一絲一毫的突破都來之不易,需要一筆又一筆地畫,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沒有任何捷徑可言。

一個溫暖的秋日下午,踩著衰敗的雜草,我來到城郊一條廢棄的鐵道上。這里曾經是最為繁忙的火車站,如今因為城市擴容,早已滿足不了日益膨脹的需求,被無情地拋棄也就在所難免。

正因為被廢棄,這里畫滿涂鴉的斷壁頹垣,延伸到前方的銹跡斑斑的鐵軌,以及被青苔吞噬的站臺,雜草里偶爾閃過的受驚的野貓,在不遠處一幢幢簇新高樓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美。我不喜歡千篇一律的城市風景。我知道,如果我把眼前這種新舊對比畫進畫里,可能會營造出一種強烈的沖擊感,也會得到大多數人的共鳴。可是,我不愿意那么畫,那樣的構圖太普遍。我想在我的這幅畫作里傳達深層次的東西,一種情懷,或者說一種對往昔歲月的追憶,草木、房屋、石頭、鐵軌,等等物象,都應該具有情感,以及時間的縱深感,就如梵高《海邊的漁夫》。

那天,氣溫剛剛好,我畫得非常順利,構圖、色彩、光影,以及層次感,都恰到好處。我直覺以為,這是我近期畫得最好的作品。逆著斜陽的夕照,我抬頭瞟了一眼眼前的景物之后,又拿起畫筆小心翼翼地豐富局部的細節。

就在我準備收筆的一剎那,一道黑影從我和畫架之間快速閃過,隨即聽到一聲凄厲的貓叫。我本能地閃避,身軀失衡的同時,手里的畫筆橫斜著在畫布上重重地涂抹了一道。我穩住重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保護畫架上的畫。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的一個猛烈撞擊,徹底粉碎了我的希望。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一個柔軟的身體撞進了我的懷里。我抱著她像一根鋸倒的木樁一樣,連同畫架、調色板和顏料,一起滾進了鐵軌下的雜草從里。我們慌亂地分開,狼狽地爬起來,全身沾滿五顏六色的顏料。

這就是我和阿芙的相識的尷尬過程。我后來常常跟她開玩笑說,她毀掉了我的一張成名作。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是全國知名的畫家。她不以為然地說,要不是當年太過單純,她才不會被我的大話嚇倒。

不得不承認,那天,阿芙給我的整體感覺非常好。她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一件餐廳服務員的橘紅色制服,梳著簡單的馬尾,露出寬闊飽滿的額頭,全身上下充滿朝氣和活力。夕陽下,她清貞、純潔的樣子,甚至讓我忘了畫作被毀的不快。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腦海跳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我一定要想辦法畫她。

我狡黠地蹲下來,一臉惋惜地撿拾著地上畫筆、調色板和畫架,同時低聲發出滿是遺憾的抱怨。

阿芙在明白自己犯了什么樣的錯誤之后,又是道歉又是解釋,說她不是故意的。她承認一切都是她的錯。她說她在幫餐館的老板找他好幾天沒有歸家的小黑貓。她四處尋找,一不小心追到了這里。

她說她以為這片廢棄的地方不會有人,所以全部注意力都在小黑貓的身上。她哪里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幾乎聽不到。她從我越來越嚴肅的表情里,讀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為了達到我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得不繼續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我說我為了畫這幅畫,付出了好多的功夫。為了加強效果,我列舉了一大堆繪畫過程中的困難,比如為了捕捉到合適的光影,我不吃不喝地蹲守了一上午。我拿起那張被涂得亂七八糟的畫,舉在她的面前,鄭重地問她該怎么辦。她滿臉漲得通紅,眼眶里淚花轉動。沉默良久,她嗓音顫抖地小聲問我,她沒多少錢,分期賠付行不行。

我一口回絕說,不行,藝術作品是無價的,怎么能用金錢來衡量。她一聽,急得眼淚直流。她帶著哭腔說,那怎么辦。

見她一副著急的模樣,我知道她必定心地善良而單純,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我說我不需要她賠錢,只要她賠我一幅畫就行。她一臉不解地說她只在小學的時候瞎學過幾天,根本談不上會畫畫,怎么賠。我說很好辦,過幾天我再來這個地方重畫一幅畫,她過來當一次模特,就算賠了我的畫。她不可置信地說她這身材還能當模特。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她,開玩笑說勉勉強強湊合。

為了緩解她緊張不安的情緒,我大致跟她說了一下繪畫模特的要求,并強調說只要她保持一個固定的姿勢,站著不動就可以了。她明白我的意思后,長吁了一口氣,爽快地說,那沒問題。

隨后,我和她一起,在一堵長滿荒草的斷墻下,找到那只臟兮兮的黑貓。臨走時,她說了她工作的餐廳名字,并說她一定會抽時間完成她的承諾。我冠冕堂皇地說為了更好地畫好這幅畫,我有一些模特的注意事項,需要提前跟她溝通和說明。當然,我說這些話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得到她的電話號碼。以我對她性格的判斷,她不可能讀出我內心的想法。她開心地告訴了我她宿舍的公共電話,并說她叫阿芙。同時,她還不忘為餐廳推薦一番,說他們餐廳的廚師做菜特別好吃。她說如果我去的話,她一定要請我吃一頓飯,要不然她總覺得心里過意不去。在她想法里,做一次繪畫模特不足以賠償我的畫。

相比她的天真淳樸,我倒是顯得多么的老謀深算。我在一張紙上寫下她的名字和電話,又把自己的電話告訴了她。

接下來的好幾天,都在下雨,淅淅瀝瀝,怎么也停不下來。這樣的天氣,倒也別有一番風味,但是我不希望她有一次糟糕的模特體驗。我其實有一個更大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和她長期合作下去。

直覺告訴我,阿芙就是我的靈感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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