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或在地上或居空
- 李逸軒
- 3836字
- 2020-04-29 13:26:17
李澤權的熱情,并沒有得到相應的回應。被他稱作美子的女人,在病床上喘息了一會兒之后,默默地坐了起來,目視前方,背靠斑駁的墻壁。她一絲不茍地扣上敞開的衣服的扣子,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發,然后從病床上跳了下來。她看了李澤權一眼,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李澤權,尷尬地輕笑出聲,接受了被她忽視的現實。他理解她。她的性格就是那樣,淡然、超脫,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擾亂她平靜的心境。即便如此,他仍然可以猜想,她一定在責怪他的姍姍來遲。
晃了一下神之后,李澤權小跑著走出醫生的辦公室,亦步亦趨地跟在美子的身后。美子走路飛快,腳上似乎踩著哪吒的風火輪。她熟門熟路地穿梭著走過醫院里迷宮一樣一條條慘白的走廊,不時隨手帶上某個病房的房門。一個拐角處,因為燈光昏暗,李澤權差點兒跟丟了她。他反手從后面的旅行包里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幾次想超到前面遞給她,又猶豫著縮回手??吹贸觯悬c兒怵她,不敢挑戰她的權威。
一條漆黑的走廊盡頭,美子停住腳步。她推開右側的一扇房門,快速閃了進去。隨后,嘭的一聲,她大力關上了房門,并反鎖上。一會兒,房門縫隙里泄露出一線昏黃的燈光,接著房內又傳來她窸窸窣窣脫衣上床的聲音。經歷了那樣一件事情,她估計累了,需要睡眠來恢復狀態。
借著幽暗的燈光,李澤權抬頭看清楚了門框上釘著的名牌,上面寫著三個藍色的楷體字,雜物間。他悵然地想,她怎么會住在這樣一個狹小的雜物間里呢。沒多久,啪的一聲,唯一的一線燈光,熄滅了。頓時,幽深的黑暗襲來,重重地包裹住了他。
李澤權靜靜地站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像一尊剛剛出土的兵馬俑。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心感受著空氣里殘留著的美子的氣息。雖然她剛才的態度,讓他有點兒愕然和不適應,但是他想他總算和她同處在一片時空里了。這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一切,他相信一定會在某個契機下,慢慢發生改變,直至恢復原本的模樣。
一束刺眼的白光,從走廊的另一頭掃射過來,定定地罩在李澤權的身上。隨即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響起,干什么。李澤權本能地抬起手臂擋住眼睛,阻隔著強光的照射。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對方,也許那根本就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他威嚴的語氣里滿是質問,以及毋庸置疑的驅趕,似乎隨時有采取進一步行動的可能。
李澤權知道自己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也就心底坦然。遲疑了一下之后,他邁開雙腿,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只是白光的籠罩,讓他莫名地心生焦慮和慌亂。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法海罩進金缽的那條白蛇。
他只想盡快擺脫那道白光的束縛,游進自由的黑暗里。
走出醫院,李澤權來到門診樓前的草地上,他回頭向圍成半圓形的醫院樓房環視了一圈,大致確認出美子所在的坐標,然后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默立了一會兒,他走到離醫院不遠處山坡的一棵高大榕樹下,卸下背上的旅行包,把禮物盒放進去,然后盤著腿,一屁股坐在交錯糾纏的榕樹根上。他面朝醫院大樓,如老僧入定。
李澤權從口袋里摸出煙和打火機,熟練地點上。吐了一口煙之后,他以哲人的態度,注視著周圍的各種事物。此時,血紅的月亮,已經偏西,樹木、涼亭、長凳、樓房,均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黑影,不遠處的幽深密林里,不時傳來幾聲烏鴉粗劣嘶啞的瘆人尖叫,歸巢的小鳥,不安地成群騷動。
這樣的場景和氛圍,在大多數人看來,如此難以想象,膽小的早就嚇壞了,但是李澤權似乎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異樣。他所經歷過的很多事情,其不可思議的程度,比這個夜晚,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安然地抽著煙,不自覺地舒展開盤著的雙腿,左手肘撐在樹根上,頭顱半仰,虛著眼看向天邊的紅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一根煙抽完,他在一根粗壯的榕樹根上摁滅煙蒂。他把旅行包挪到身前,一番尋找后,從里面拿出一張白紙和一支鉛筆。
朦朧月光的映照下,一切變得虛幻,輕飄飄的,真實失去了重量。
李澤權攤開那張白紙,平鋪在旅行包上,他的動作輕柔細致,表情虔誠,像接生婆在迎接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隨后,他拿起鉛筆,深吸一口氣,然后低下頭,借著朦朧的月光,在白紙上快速地描畫了起來。
不一會兒,白紙上顯現出了一副看起來有點怪異的畫。拉遠一點距離,畫面中的人和物,跟他眼前所見,別無二致,但是仔細看,又殊為迥異,樹木、高樓、遠山、烏鴉,以及天上的冷月,都扭曲變形,線條狂亂,一如他心境的外顯。畫面的右側,畫有半棵蒼勁的榕樹,枝干蓬開,遮住樹下的一張鐵床。一個白衣女孩,側臥著躺在鐵床上,一臉安詳,她長長的黑發垂下來,鋪展在草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白紙,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兒,濃黑的眉毛越蹙越緊,似乎不太滿意自己匆忙畫就的作品。思索良久,他又抓起鉛筆,畫了一只大獅子。那獅子,并沒有畫全,只從榕樹后面探出半個碩大的頭顱,毛發炸開,它機警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守護樹下沉睡的白衣女孩。
看得出來,他在繪畫上天賦極佳,并且有著自己的想法和個性,但他似乎又有一些糾結,茫然失措。畫完最后一筆,他又獨自欣賞了一番,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孩子般的笑。他把畫作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旅行包的最深處。
許是累了,他向后挪動了一下屁股,背部重重地靠上榕樹樹干,頭一偏,恰好舒服地搭在樹根交錯形成的凹槽里。他把旅行包抱在胸前,開始睡覺。
在閉上眼睛的一剎那,他屏蔽掉了外在世界的一切,聲音、各種事物,具都不復存在,唯剩寂靜、空明。他常常想象自己獨自一人地坐在老家的屋頂,視野所見:土夯的黃泥墻、鱗片一樣的黑瓦、重疊的遠山、潺潺的溪水、飛揚的蘆花、天上不停閃爍的繁星。只有置身在這樣的一個想象里,他的內心才能獲得如水一樣的平靜。
實際上,他從來沒有登上過老家的屋頂,但是在他的想象里,他無數次登上去過。第一次有那樣的想法,是在什么時候呢。他當然清楚地知道,只是他故意回避著不去追憶。他把它掩埋在了時光的最深處。那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唯有在特定的時刻、特定事物的媒介下,他才會循著記憶的路徑,抵達那片時空,憑吊一番。
四處游走的緣故,李澤權養成了在任何地方,都能安然入睡的超常本領。他睡過很多地方,身下洪水滔天的橋洞、蠅蟲飛舞的垃圾場、白骨森森的亂葬崗,等等之類人們唯恐避之不及的場所。
相較那些地方,醫院尚屬正常。因為終于見到了美子,他思緒蕪亂,雜念叢生。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摒除心里不斷涌現的各種雜念,進入真正的睡眠。他很少有這樣激動到睡不著的時刻。
也許心有所想的緣故,他所有的感覺器官不知不覺之中全部打開,擰成一股繩后又分解為長長的觸覺,延伸到各個角落。
此時,他的心里,只有美子。
這一點,第二天一大早就得到了證實。
當穿著白色套裙的美子,一出現在醫院的大門口,榕樹下沉睡的他,立刻就睜開了眼,分秒不差。
李澤權見美子走得匆忙,趕緊把旅行包甩在背上,顧不得揉一揉酸脹的脖子,幾步沖了過去。他像前一晚見面時那樣開心地叫了她一聲美子,并微笑著揮了一下左手。美子不置可否,步履不停,臉上的表情依舊淡然,仿佛早就知道他會跑過來一樣。李澤權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不在乎,老老實實地走在離她兩步遠的身后。
他也不問她要去哪里,只管不緊不慢地跟著。
這是一個陽光甚好的夏日清晨,徐徐升起的朝陽,把大地涂得一片金黃。
醫院馬路邊的一個公交站前,美子停住腳步。她仰著頭看了看豎立在旁邊的站牌,確認了一下公交線路,然后用手理了理裙子的下擺,坐在公交車站的長凳上,安靜地等待。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目視前方。李澤權走過去,猶豫著坐在了長凳的另一頭,他不敢靠她太近,但又不愿意離她太遠。
沉默著坐了一會兒,李澤權又想起來什么。他把旅行包從背后挪到身前,拉開拉鏈,開始認真翻找,像一只正在打洞的土撥鼠。他實在不懂整理,旅行包里塞滿亂七八糟的東西,衣服、顏料、畫筆、剃須刀,以及一些小包裝的日常生活用品。他把全部家當背在了身上。
他終于抓到了那個他精心準備的禮品盒。
他拿著它,開心地遞向美子。
恰在這時,公交車悄無聲息開了過來,停在美子的面前。她站起身,在車門打開的一剎那,抬起腿從容地走了進去。李澤權不得不收回遞出的手,把禮品盒又塞回去,然后快速背起旅行包,狼狽地跑向公交車的前門。太過慌亂的緣故,他的身子擠進了車里,旅行包的一部分卻被徐徐關上的車門死死地卡住了。他用力使勁兒一扯,旅行包拉了進來??墒?,禮品盒卻沒那么幸運,在拉扯的過程中,掉落在了馬路上。
李澤權拍打著車門,大聲請求司機停車。他請求的話語,司機置若罔聞,反而加快了油門。李澤權走到第一排,推開車窗玻璃,探出頭向后看去,一臉焦躁。他有跳下去的強烈沖動。
這時,另一輛公交車駛來,車輪剛好碾過地上的禮品盒。禮品盒四分五裂,飛濺到了不同的地方。他眼睛一閉,嘴里發出一聲沉悶的哀號,臉色慘白如紙,似乎車輪碾過的是他的身體。
良久,李澤權一臉沮喪地提著旅行包,向美子所在的座位走去。司機提醒他還沒交車費。他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他摸了衣服口袋,沒有錢。他就近找了一個空位,坐下來,把旅行包放在膝蓋上,打開,又開始新一輪翻找。
美子從后面走過來,她拿出一張不大的卡片,在車門口的某個機器上掃了一下。只聽滴的一聲,語言提示,交費成功。她指著李澤權對司機說,我幫他刷的卡。
李澤權從旅行包里抬起頭,沖她露出感激的一笑。
同時,他在想,那么刷一下,就算交費了嗎?
美子在他泛黃的旅行包上輕輕拍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就當我已經收到了。
她說話的語氣,淡然得聽不出一絲情感,但是她表達的內容,卻是大慰人心。
這是從昨晚以來,她說得最長的一句話。
會是一個突破口嗎?橫亙在他們之間冰山一樣堅固的隔膜,開始消融了嗎?
至少希望更大了一些,李澤權在心里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