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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知道為什么,我特別容易陷入在三角情感的迷霧之中,而且總是處于弱勢的一方。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我不是一個占有欲特別強烈的人。對很多的人或事,我都持一種亦可亦不可的態度,得到了沒有多少歡喜,得不到也不感覺失落。我看不清自己,同時也缺乏窺探別人內心的能力。

我這么說,并不表示我愚鈍,對外界沒有任何感知。有些時候,我靈敏如雷達,比如我的妻子葉曼有外遇這件事情。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其實我早就從一些生活的小細節中,推知到了這一點。

后來,隨著我們感情的愈加冷淡,她也就不再那么藏著掖著了。有一天,她坦然地對我說她這個年齡的女人,怎么可能沒有性生活。既然我給不了她想要的激情,她外出尋找有何不可,理所應當。見我一臉驚愕,她像是給我吃一顆定心丸一樣地強調說,她離不開我,不會跟我離婚。她說我們最好維持現在的穩定狀況,她不希望把生活折騰到盡人皆知。

這天傍晚,我急匆匆地從醫院回來。一打開門,我立刻感受到了房間里彌漫的異樣氣息,浴室里泄露出來的燈光昏黃曖昧,水珠濺落的脆響中夾雜著葉曼婉轉低回的呻吟。那聲音水波般蕩漾,一圈一圈。

我本來可以不去打擾他們的,但是我必須進去,因為火車不等人。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我順手打開了墻壁上的電燈開關。目光所及,光潔的地板上散落著外套、鞋子、襪子以及內衣褲。從這些物件相隔的距離,我大致能推斷出他們行進的路徑,以及體會到他們四溢的激情。我的內心不可避免地升騰起酸澀的失意和惆悵,就像王朝的更替,丟盔棄甲被取代的一方,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多么體面。

我穿過餐廳,快速閃過浴室三七開開著的半透明玻璃門,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仿佛我才是那個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的人。想必很久沒有那么暢快了,葉曼的叫喊秋風般飄零——她還有我從未知道的另一面。我慌亂地從衣柜的頂端拖出一個大皮箱,放在地上打開,然后拽下幾件衣服,卷起來,胡亂地塞了進去。

收拾停當,我發現缺少了一樣東西——鼻毛修剪器。日常生活里,我忍受不了自己的和別人的鼻毛探出鼻孔之外。哪怕一點點,我都覺得惡心。我目前使用的鼻毛修剪器,是一個朋友三年前去國外旅游時順帶買了送給我的,電動款,省時省力,非常好用。

我不能沒有它。

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沒有多少剩余時間。

浴室里,鏖戰仍在繼續,聲調鏗鏘、激越。我在浴室外猶豫了幾秒鐘之后,輕輕推開那扇水霧迷蒙的玻璃門,施施然跨了進去。春光旖旎中,我神情漠然地來到洗手架前。翻找一番后,我終于在一堆洗漱用品中找到了那支黑色的鼻毛修剪器。

我的背后一陣兵荒馬亂,男人的驚呼、女人的尖叫,以及花灑、盆子落地的聲音。我毫不理會,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絲惡作劇得逞后的竊喜,雖然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拿著鼻毛修剪器從浴室里出來,寶貝似的放進了大皮箱的一個角落里。

一會兒,葉曼出來了,一臉羞愧地站在臥室門口,她低著頭眼神飄忽,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淡定和從容。她裹著一條寬大的藍色浴巾,雙手交叉著放在高聳的胸脯上。她趿著一雙粉紅色的拖鞋,露出一雙長長的潔白的腿,染成亞麻色的長發,濕漉漉地滴著水。她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結婚十幾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副讓人同情的可憐樣兒。在我的面前,她雖然從不避諱自己有情人,但是她應該沒有想過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這種事情。她沒有把矛盾激化的必要。到目前為止,她還不想和我離婚。

十幾年的共同生活,我多少知道葉曼算得上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她常常說男女之間沒有永恒的愛情,只有短暫的激情,就像火柴頭擦亮時的一剎那,沒法持久。她不會為了一時的激情,拋棄她所擁有的一切,去追求那所謂天長地久的愛情。

當然,這只是我依據過去的經驗做出的一個非常片面的猜測,很多時候那些人們頭腦里看似牢不可破的觀點或想法,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進而甚或走向反面。人是多變的矛盾體,尤其是女人。現在的她,有沒有發生改變,或者改變了多少,我不知道。確切地說,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我從來沒有深究過。我和她之間,從一開始就隔著一條云霧纏繞的天塹。

整理好一切之后,我拖著大皮箱往外走。我繞過低眉順眼的葉曼,加快了腳步。餐廳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他穿著一件我頗為眼熟的灰色睡袍,右邊胸口處繡著一只金色的蜜蜂,栩栩如生。這睡袍是葉曼上個月買回來的,一直掛在衣柜最顯眼的位置。我直覺以為她是給我買的,還醞釀著哪天穿一次。

見我出來,他神情惴惴地站起來,慌亂的屁股差點兒拱翻了身后的椅子。他低頭彎腰,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乖巧得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他恭敬地向我點頭致意,嘴里蹦出三個干澀無比的詞語,李老師,隨后戛然而止,跌入沉默的深淵。房間的空氣凝滯了,就像置身在一個冰封的湖面。

確實沒有什么可說的。說什么呢。說什么也沒有用,只會帶來尷尬,以及更深的尷尬。這是一個不宜說太多話的場合。

我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心理,隨口冷漠地說了一句,這睡袍適合你,然后步履從容地走出了那個我住了十幾年的家。

他叫徐飛,是我繪畫課堂上的一個人體模特。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我都非常熟悉。我之所以看中他,是因為他身體的肌肉線條非常勻稱、自然,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種在健身房里特意訓練出來的。

以大眾的審美眼光來看,他的長相稱不上帥,甚至有些丑。他單眼皮薄嘴唇,雙眼瞇成一條線,行走在路上,如果不細看你還以為他在夢游,凹陷的臉頰,就像兩個巨大的火山坑。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他修長的四肢、厚實的軀干,堪稱完美,如果米開朗基羅見到了,我想他肯定也愿意參照他的身材來為眾神塑像。

在此之前,徐飛在一個建筑工地里打工,每天鏟沙子、攪拌水泥,還要把各種建筑材料搬運到樓上。繁重的體力活,加上風吹日曬,把他雕刻成了現在的模樣。他對自己身體所呈現的力與美,一點兒沒有感知。

見到徐飛的第一眼,我就有強烈地想要畫他的沖動,仿佛靈感繆斯來敲門。記得那是一個秋日傍晚,我帶著幾個學生從郊外寫生歸來,落日的余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們各自背著畫架,一路說笑著走向村口的公交車站。

摸口袋尋找打火機的瞬間,我看見了不遠處正在鏟沙子的徐飛。從我站立的角度看過去,我只能看見他的一個側面,下頜角的獨特弧度,讓人印象深刻。當時,他穿著一條沾滿灰色泥漿的藍色牛仔褲,上半身光著,露出健壯黝黑的脊背,他的頭發濕透,豆大的汗珠不時從額頭、下巴和鼻尖,簌簌滴落。他彎腰把手里那把泛著白光的長長鐵鏟鏟進沙堆,然后手臂輕盈地一揚,金黃色的沙子隨即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準確地落進高高的攪拌機里。一俯一仰之間,鐵鏟上下翻飛,似乎一點兒也不費勁兒。

初次見到他的場景,一直刻印在我的腦海里。后來,這種強烈的印象轉化成了創作的元素,我把它畫在了畫布上,金色夕陽的柔光,搭滿腳手架的灰色建筑的冰冷,渾汗如雨的徐飛展現出的力與美,組合起來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這幅畫,一舉擊敗眾多名家,獲得了省美術作品展覽會油畫展區的金獎。

這是后話,暫且不說。

記得當時,我毫不猶豫地走過去,跟他說明了我的想法,并遞給他一張寫了我地址和聯系方式的紙條。我突兀的打斷,他驚訝莫名,然后訕笑著,一臉木訥地接過紙條,并隨手塞在了濕透的牛仔褲后袋里。離開時,我一再叮囑他一定要來找我。隨后的好幾天,我都在擔心那張紙條的命運,被他的汗水模糊掉字跡,或者洗牛仔褲時被洗成一坨紙渣。同時,我還擔心他放不開自己,不愿意來試著了解一下繪畫藝術。久等不來,我也曾動心起念,想要去再次勸說他一次,后來想想,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太過刻意說不定會嚇倒他,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

就在我不再期待的邊緣,幾個月后一個寒冷的冬日里,他獨自找了過來。他穿著一身邋遢的單薄的深藍色牛仔衣褲,默默站立在寒風呼嘯的走廊上,等我下課。他的身邊不時有人走動,裹著臃腫的羽絨衣,縮頭縮腦的。他低著頭,腰桿卻挺得筆直,完全不畏嚴寒,仿佛陰沉的天空里刮起的凌冽北風與他毫無干系。偶爾,他伸長了脖子,透過窗戶的縫隙望進去,一臉好奇地看著畫室前端維持固定姿勢、一動不動的人體模特。

我走出畫室,沒有認出他。他說他當時叫過我,但我沒有反應,抱著一摞書本縮著脖子一路朝前沖。如果不是我在走廊盡頭醒悟似的掉轉頭,估計他再也沒有勇氣來找我。那樣的話,我、葉曼和他三人之間的情感,也就不會深切地糾纏在一起。

后來,一切都順理成章。徐飛很快從最初的害羞、生澀和不自然,過渡到了嫻熟和揮灑自如。他愛上了這份工作,積極地投身其中。為了維持自己體型的狀態,他偶爾還去建筑工地里兼職。從學生們的畫作以及溝通中,他知道了自己身體的優勢在哪里,并盡量通過合適的姿勢展示出來。

徐飛對我非常尊重,一碰面,他總是恭敬地叫我李老師,然后再沒有別的話語。他不擅長交際,也不刻意討好一個算是提攜過他的人。除非特意問到他,他才字斟句酌地從牙縫里擠出最簡潔的回答。不知道為什么,他的這種拘謹和疏離感,我反而持欣賞的態度,感覺酷酷的,話多的男人總給人油滑和油膩的印象。

徐飛這樣一個惜語如金的悶葫蘆,怎么被葉曼弄上了床,我倒是挺好奇的。不過,我相信以她的心計和謀略,沒有她搞不定的事情。也許,徐飛也有不為我所知的另一面。人是復雜的多面體,就像我們仰望的明月,它的背面有什么,科學界至今無法完全探知。生活中,我不喜歡觀察、總結、和評價一個人。因為得出的任何結論,都避免不了失之片面,哪又何必費工夫去琢磨這些于生活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這當然不能說我的感知遲鈍,只是我的心思沒有用在這些方面而已。

認真回想起來,葉曼看上徐飛也不是沒有蛛絲馬跡。他們的第一次會面,還是在我的介紹下達成的。現在我才知道她當時異于平常的熱情和語調突兀的亢奮,是有原因的。那天,徐飛因為什么來到我家,我已經忘掉了,只記得他在葉曼的要求下,幫著挪動客廳里沉重的實木沙發、茶幾、屏風和盆栽。她本來在隔壁鄰居家里打麻將,因為回家拿某樣忘拿了的東西,見到了在書房里喝茶的我和徐飛。在我的介紹下,她和恭敬地站起來點頭致意的徐飛客氣地打了個招呼。不多久,我就聽見她在隔壁房間里給鄰居太太打電話,爽朗地說家里來了客人,不去打麻將了。

對來到家里的我的朋友,她很少有這么熱情的。

客廳的家具換了好幾個位置和角度,葉曼都不滿意。她在指揮徐飛搬動的同時,不停地征求他的意見,語言瑣碎又重復。她生硬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拿不定主意的小女人。徐飛啊嗯地配合著,表情淡然平靜,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不耐煩或者焦躁的想法。不知道多少次之后,他被折騰得滿頭大汗。

他自然地脫掉被汗水濕透的黑色T恤,露出肌肉發達的上半身。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坐在書房里看書的我,也聽出了葉曼的不淡定。客廳里發生事情的大致情形,在她尖聲尖氣的話語里,彰顯無疑。她端水給徐飛喝,卻不小心灑在了他的身上。如今看來,這個不小心肯定是蓄謀的故意。她慌忙道歉,拿毛巾給他擦拭,所有的動作和關懷,無不是為了接近和觸碰而找的拙劣借口。

徐飛招人喜歡,我最清楚不過。他在學校里,也經常被女學生們花癡一樣地談論和圍堵,一個個恨不得立刻嫁給他。面對她們熾熱的眼神,他總是躲閃著回避,絕不跟人曖昧不清。他高冷內斂的形象,在我們學校里,絕對是禁欲系男神一樣的存在。

后來,徐飛又來過家里幾次,葉曼喜歡他的表現更加明顯和大膽。作為局外人的我,也隱約間感知了出來,但是我從未往那方面猜測過,畢竟年齡差距橫亙在了那里。在我看來,中年人喜歡年輕人的朝氣與活力,是人之常情,就像年輕人喜歡中年人的成熟和理性,屬于心理補償的范疇,無可厚非。

只是常情之外,總有我無法揣知的人性的迷障,就像一塊被大霧遮蔽的沼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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