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窗外蒸汽機“噗!噗!噗”的啟動聲,伴著幾聲“嗶嗶”的鳴笛,透過鑲嵌在火車鐵皮箱上的玻璃,瞅著一閃而過的屋舍高低錯落,躺在硬鋪上的卡爾右腳壓著左腳踝、雙手拱在腦后開始追憶起了久別六年的拜爾斯小鎮,試圖回憶曾發生在那個小鎮難忘的事情跟還未完全忘卻的過往云煙……
在拜爾斯所發生的事情有些他可以清楚地記得,若這時有人能給他捎來一只水筆跟一張白紙,卡爾一定能在半個鐘頭內逐條寫下拜爾斯的那些難忘故事。可讓他用記憶之筆描摹出腦海里那些閃閃爍爍、六年前還曾熟悉的面孔,卡爾是萬萬不可能做到的,何況他又不是天才。
“卡爾是不是天才?”只有一個人最清楚,那就是他的父親卡特菲爾德·布魯諾,拜爾斯鎮如今唯一一位受人尊敬的牧師。二十二年前,在拜爾斯小學任教,還未放下手中的課本、披上神圣黑衣的卡特菲爾德經過十年耕耘終于三十得子。
在妻子克勞蒂婭懷孕之前,卡特菲爾德在夜里與來自“韋德格伯公墓”的父親相遇夢中,還未等他向久別三年的父親問聲好時,就聽到父親用那熟悉的聲音囑咐他:卡爾是個聰明的孩子,是上帝的恩賜,希望我們布魯諾家族的血脈可以就此繼續傳承;十年后你手中的課本將是先知的教戒,已坐立沉睡的老者將把你的名字帶給上帝……
卡特菲爾德經過再三考慮,終于忍不住在第二天晚上的餐桌上將長輩的遺音告知了妻子,可坐在對面的克勞蒂婭并未當真,卻對丈夫剛才所說的話略加譏諷,她起身干凈利落地收拾完了盤子跟刀叉,并落下一句:“你應該是想孩子都想瘋了吧!”便端著盤子轉身離開了……
留在冷板凳上的卡特菲爾德變得莊嚴肅穆,望著妻子的背影,只好從桌子邊緣抓起碧晶色的瓶子填滿一杯來自雷司令莊園的果綠色酒汁,嗅著馥郁的香氣,端起杯來慢慢品嘗,之后像臥在油綠草坪上沐浴陽光的小綿羊一樣反芻。
直到兩個月后,拜爾斯小鎮白雪皚皚,憑借女人的直覺,克勞蒂婭知道自己懷上了卡特菲爾德·布魯諾先生的孩子,一時間整個小鎮都為之振奮,冒著大雪來布魯諾家看望、祝福的左鄰右舍絡繹不絕。當卡特菲爾德從外邊回來時,發現家門前的積雪也被踩走了不少。
克勞蒂婭在丈夫的陪伴下度過了一個幸福的春天和明媚的夏天,終于在金色的秋天里收獲了一個呱呱墜地重達六七斤的男孩。卡特菲爾德雙手捧著懷中的嬰兒,深情地望著床上心花怒放的克勞蒂婭,決定謹遵父命將來便叫他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
在卡爾降臨布魯諾家的前兩個年頭,作為母親的克勞蒂婭對這位上帝之子優待有加,她幾乎淪為了小小卡爾的仆人,依偎在孩子身邊精心照料、寸步不離。而作為拜爾斯優秀的算數老師,卡特菲爾德并未因為卡爾的降臨而像妻子那樣守在木墻之內、散步在碧草藍天之下,而是依然夾著一本比柏林圖書館里那本陳列在香木書架上黑油油的《圣經》還顯得油光的數學教科書穿梭在小鎮的街道上,在三尺高臺上侃侃而談,只是多了臨走前分別給克勞蒂婭跟妻子懷里的卡爾一個深情的吻。似乎卡爾的出生不僅讓他那百二十平的三層木屋蓬蓽生輝,更讓他早已澎湃的說教激情有增無減。
可是令這位算數老師驚訝的是兩歲大的卡爾還不能開口叫他一聲“爸爸”,看來是作為父親的他必須花費些精力采取有力措施的時候了,而不是將卡爾的幼年教育交給一個小學還沒畢業的克勞蒂婭。
可以說,卡特菲爾德算得上一位稱職的丈夫,他并未因卡爾的遭遇而責怪這位頭發長見識短、比自己小八歲、在他面前略顯幼稚但卻賢惠的妻子。在一位說教者看來,保持房子的整潔、做飯、鋪床疊被、洗衣服、縫紉和編織并使一切干凈有序對于一位弱女子來說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還有一個卡爾糾纏著。對于一家之主來說,現在應該做的事是如何才能讓卡爾身懷感恩之情開口叫克勞蒂婭一聲“媽媽”,以證明卡爾是可以通過舌頭攪拌出天籟般的音符與這個充滿好奇的世界對話的,如今的不開口僅僅是語言發育滯后所致。
經過布魯諾夫婦半年的努力,兩歲半大的卡爾終于可以叫身邊這一對夫婦“爸爸”“媽媽”了,雖然聲音稚嫩且言辭含糊,但雙瞳洋溢著滿滿激情足以讓他們如雀之跳躍。卡特菲爾德這才松了一口氣,無論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報,還是卡爾本該就這么大才可以協調運用舌尖,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雖然勤勤懇懇的卡特菲爾德并不是一個只看結果而忽視過程的凡夫俗子。
小卡爾是可以發出聲音表達自己內心那些喜歡、興奮、傷心和不屑的簡單感情了,但學習說話的路才剛剛開始,相對于將來那個善于言辭的卡爾來說,他還有一段路要走,且路途并不平坦,但他不必為之過于擔心,因為他有幸還有一位善于教育孩子的父親,那就是拜爾斯小學赫赫有名的小學老師卡特菲爾德。卡特菲爾德·布魯諾一向以睿智和教導有方而受到學生家長的一致好評。當然,他的好名聲更得益于善守承諾、表里如一的君子作風。就連拜爾斯鎮的鎮長大人弗雷辛格也為之所折服,愿意向他敞開心扉談論拜爾斯的風風雨雨而無所顧忌,并認為這位教書人是自己相識恨晚的唯一知己,就連自己的妻子卡塔琳娜也未能得此殊榮,而是被一句“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情”而拒之千里。
兩年過后,將近五歲的卡爾是個愛聽話的孩子,像小雞一樣尾隨在布魯諾夫婦的身后,如小牛犢一樣依偎在父母身邊,給人一種懂事的欣慰感覺。可是對于這個還不到五歲的孩子來說,他必須面對一個失敗的事實,那就是他依然有些口齒不清,咬字不準。
越長大越苦惱,由于糟糕的口齒給小卡爾也帶來了不少的煩勞。在眾目睽睽之下,小伙伴們無意的嘲笑必將給卡爾帶來一定的陰影,卡爾也開始變得內向,愈加不喜歡表達自己。對于十八年后的卡爾一定會同情和原諒這個可憐而無知的孩子,因為大人們幾乎都知道圣者有言:“我靈愁苦,要發出言語;我心苦惱,要吐露哀情。”
卡爾的憂愁與痛楚在無處訴說的時候只能將他帶入黑漆漆的一片暗之中,而上帝的光芒不會讓他露出一絲微笑。更何況對于一個還不滿五歲、一直在克勞蒂婭豐滿的羽翼下長大的孩子,小卡爾根本不會像他的父親那樣眼光長遠,心中住著一位定格在十字架之上的大圣大賢,因為那時的卡爾根本不會想到上帝會走進他幼小的心靈,只知道這世上有一位“駕!駕!駕”驅趕著九只可愛的馴鹿、坐在雪橇上、戴著小紅帽、一身紅色棉衣、腳穿紅色靴子的大白胡子慈祥老爹在圣誕節前夜的冬雪里會給他一份久久期盼、夢寐以求的禮物。
卡爾的煩勞也讓他這個五歲垂髫第一次見識到了女巫格拉芙的一驚一乍。那是有一天,卡爾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不知從哪個墻角闖出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黑衣婦女,如獵犬一般徘徊在卡爾身邊并向他大聲吼叫:“你就是那個受了森林女神詛咒的布魯諾家的可憐孩子吧!……女神不知道你長得這般可愛……即使她知道,也一樣會詛咒你……因為你根本就不屬于拜爾斯!……”
卡爾傷心地掙脫了女巫的喋喋不休,但這一幕會讓他終生難忘。從此,這位格拉芙女巫成了卡爾見過最不友好的人。直到十一年后在卡爾的最后一篇中學作文中也提到了這位巫女,卡爾在升入柏林神學院的考試卷中曾這樣寫道:
“在萊茵河畔,在黑森林的最邊緣有個叫拜爾斯的小鎮,格拉芙是拜爾斯唯一的女巫,她渴望小鎮上的人們叫她一聲格拉芙女巫婆,但拜爾斯這里只有謙謙君子,沒人會為了她而摘下高貴的黑禮帽,舍棄圣賢之名而不顧,口出粗語。格拉芙為之傷心,并開始詛咒他們,但她最不喜歡的人不在大街上、不在田野里,也不在書桌前,而是在高大的教堂里,正是那個手捧《圣經》、面向上帝,一會兒一個‘阿門’的布魯諾牧師。她深知拜爾斯只有一個牧師,而這位一向嚴厲的牧師是不會將她帶入上帝神圣的拜爾斯大教堂、拜謁于十字架下。她只好自詡是森林女神艾蔻的信使,但她不知艾蔻女神從來都不需要什么信使。女神為了揭穿格拉芙,她毅然走出少女湖,穿過黑壓壓的松杉森林,一路裸奔闖入我的夢鄉,只是為了告訴我:作為最美麗的女神,她只需要刻斐索斯家那位浪蕩公子,雖然納西索斯是眾所周知的自戀狂,但她依然不舍男神的英俊瀟灑和風度翩翩……”
卡爾也因這篇題為《上帝的英明遠勝于諸神的神威》而終以最優異的成績進入了柏林神學院。有幸在巴登—符騰堡州州首府斯圖加特參加閱卷的馬琳·勞拉老師評閱到了這份試卷,并將它摘錄下來帶回了拜爾斯,她曾這樣評價這篇文字:“純凈的言語如同銀子在泥爐中煉過七次。”
將格拉芙女巫甩在身后的卡爾終于回到家中,克勞蒂婭從兒子的憂郁表情中一眼就看出了卡爾的悶悶不樂,便問卡爾:“今天跟小伙伴們玩的不高興嗎?”
“我不知道什么叫高興。”卡爾癟癟嘴說。
克勞蒂婭走到卡爾身邊,“我可愛的孩子,”她摸著卡爾的頭說,“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事讓你這般愁眉苦臉?”
“整個鎮子上的人都在嘲笑我,說是我受了森林女神的詛咒,是好不了了。媽媽,你能告訴我這是真的嗎?”卡爾說。
克勞蒂婭將兒子摟在懷里,說:“孩子,你不必擔心,上帝會眷顧你的。”
克勞蒂婭在熄燈前將卡爾的煩惱告訴了丈夫,卡特菲爾德說:“一切都會變好的,明天便是黎明。”
值得鼓舞的是,布魯諾家左鄰右舍跟朋友們都開始為這位算數老師跟他的妻子操心,有人建議他去找歌思琳。為此,卡特菲爾德找到了在拜爾斯小學的女同事歌思琳老師,一位比他年長五歲、資歷高六年且從小獨具語言天賦、精通四國語言的國語老師。
卡特菲爾德原本希望可以從這位語言天才那里找到根治卡爾口吃毛病的方子,但卻不料“任其發展”這四個字竟然出自一位天才之口。“你這些年已經努力了,接下來就是將卡爾交給拜爾斯小學這個大家庭,任其發展。”歌思琳對卡特菲爾德說,并建議他“讓卡爾這個秋天就來學校報到”。
卡特菲爾德一路上思前想后,有點失望地回到家中,妻子克勞蒂婭問他:“歌思琳老師是怎么說的?”
卡特菲爾德脫下外衣,掛在木板墻的鉤子上,轉身蹲在卡爾面前,摸著卡爾的小腦袋,瞅著他說:“她希望卡爾這個學期就可以到學校報到。歌思琳老師是位和善而風趣的國語老師,她承諾說一定會對卡爾多加照顧的。”
“是啊!”克勞蒂婭捧著一件剛疊好的干凈衣服說,“卡爾也該到上學的年紀了。”
一個多月后暑假即將來臨,卡特菲爾德決定在這個難得的假期里帶著妻子跟卡爾,驅趕著馬車,背上獵槍游玩拜爾斯北面的那一片戈沙原始森林,并狩獵幾只麋鹿以增添幾分樂趣。
卡特菲爾德一向想到做到、說到做到。他將自己的計劃告訴妻子十來天后,便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們稍加收拾早已準備好的行李后,就驅趕著馬車駛向了北邊的黑色森林。
格拉芙女巫一向神出鬼沒,如果你認為下次你會在墻角向左轉的地方遇上她,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因為你萬萬不可能想到她會在你剛從公廁里出來的時候閃到你的面前,讓你驚慌失措。
卡特菲爾德的兩匹駿馬也無一幸免,在通向黑森林的小道上與女巫格拉芙不期而遇,它們只好止步不前。就連馬車上的男子漢卡特菲爾德也為之大吼:“你難道不怕被車輪碾到嗎?”因為格拉芙是從路邊一棵榕樹下突然出現在卡特菲爾德的視線里的。
可格拉芙卻不以為然,她看了一眼馬車上的卡爾,開始念叨:“你們難道不知道卡爾受了森林女神的詛咒嗎?……你們為什么還要帶著他去黑森林,難道不知道女神就在森林北邊的少女湖沐浴陽光嗎?……你們在這樣無理的擅自闖入前有沒有告知女神并得到她的許可?”
卡特菲爾德知道這個女巫婆在胡說八道,便秉承“君子也當動怒,文人也當爆粗”的最后一道原則唾棄她:“趕緊讓道,我們還有事哩!你就不要在這里玷污艾蔻女神的圣名了!”
卡特菲爾德甩動馬韁,“駕!”的一聲驅馬向前。格拉芙雖然敢在眾人面前詛咒他人,但她并非傻到極致,起碼知道生命的意義在于延續,她為了不被馬蹄打傷便迅速閃回到大槐樹旁,比她閃出來的時候還要快些。
可她不會因為布魯諾先生的無理跟粗莽而停止她那喋喋不休的咒罵,卡特菲爾德依然可以聽到女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竟敢直呼女神的圣名!……你們難道不知道女神不希望見到一個口齒不清的追隨者嗎?……”
克勞蒂婭為這位女巫惋惜,她攬著卡爾,對丈夫說:“格拉芙以前還是個淑女,我們小時候讀的一個班。可現在怎么變成了這樣?”
“什么?淑女?”卡特菲爾德卻認為妻子的同情太過廉價,他說,“她可從來都不是什么淑女!即使鮑爾(格拉芙的男人)不領著兩個孩子跟別的女人跑了,她也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你可不能在孩子面前這么說話,”克勞蒂婭提醒丈夫說,“會帶壞孩子的。”
卡特菲爾德卻自信地說:“什么樣的樹結什么樣的果,我的兒子將來一定會是個稱職的丈夫,你說是不是,卡爾?”
“是的。”卡爾點頭說。
克勞蒂婭雖不認為丈夫的自夸便是臭美,但她用卡特菲爾德經常引用的一句圣言表達了她的看法:“要別人夸獎你,不可用口自夸。”
卡特菲爾德聽完不由的露出幾分微笑,他心里開始隱隱地肯定了自己這么多年對妻子的言傳身教,并為之感到一絲欣慰。
如清澈的流水跨過繽紛的鵝卵石那般輕松,馬車通過了小木橋,便是兩間無人居住的屋舍睡死在小溪邊,父親給卡爾解釋說:“這就是我小時候跟你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地方,自從他們離開人世后,我就沒有時間再來過這里,整整都有八個年頭了,這跟我比你母親大出來的年齡一樣久。”
微弱的幾道金光鉆進松杉之間的點點空隙射在地上,這里的黃昏比鎮上要早來那么半個鐘頭,夜色也將要提前襲來。布谷鳥開始在哪個角落里“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的叫個不停,貓頭鷹也在遙遠的樹枝上“咕咕喵,咕咕喵”地呻吟著……這些此消彼長的哭泣與哀歌令卡爾不可忘卻。雖然一個月后他必然會離開這片屬于祖輩們的森林,并在人來人往中走過十九個年頭,但這些森林的歌聲在他記憶里依然如昨夜的謳歌,讓他錯誤地感到再長的時間也只在轉眼之間、眨眼之際。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卡爾跟著父親一起在老宅的周圍狩獵,跟母親一起采摘蘑菇。父親告訴他:開槍只能讓獵物倒下,但卻不能讓它進入你的視線,在一處視野好的樹根旁等待獵物,在它還未察覺你之前你必須決定開槍還是放它一條生路。這讓他開始明白了沉得住氣就能凱旋,舉棋不定終將一事無成。
在一處木樁后,卡特菲爾德父子等待了許久……幾只麋鹿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里,卻不知道它們已經被獵人舉槍瞄準。
也許是一只野獸打攪了麋鹿們的悠然散步,也許是它們發現了卡爾灰黑色的帽子,麋鹿們開始紛紛后退并撤離。眼看獵物即將全部撤去獵槍的八十米射程,卡特菲爾德屏住呼氣,準備扣動扳機,當他把槍口對準一只落單在最后的麋鹿時,他卻放棄了射擊,將槍放下,看著那只病怏怏的麋鹿離開。
“它好像已經受傷了。爸爸您怎么不開槍了?”卡爾急匆匆地問他。
“從它步履蹣跚,挺著個大肚子,不難看出它快成為一個媽媽了。”卡特菲爾德卻這樣解釋說,“我們怎么可以奪去一對母子的性命而不懺悔呢?我們應該祝福它。”
卡爾認為父親說得在理,便點點頭,跟父親坐在那里繼續等待著……
在一處枯枝敗葉下,卡爾發現了一朵艷麗的蘑菇,剛要伸手去采摘,卻被母親所勸阻:“這個不是我們要找的。從它艷麗的外表和完好的形體可以判斷是個毒蘑菇,是不能食用的。”卡爾開始明白了一個道理:外表艷麗而誘人的往往是害人的,樸素無華往往是有利于人的;再美麗的東西,一旦謀情害命,它就會被人們所拋棄;甘于為了別人而舍身的,無論它有怎樣的外表,心總是好的,萬不可以貌取人。這世上從來就不存在什么秀外慧中,那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除了父親的教誨跟母親的解說,知識淵博的黑森林讓卡爾知道了身負武裝的叫甲蟲,善于布下天網的是蜘蛛,蠶食沃土并以此為生的蟲子叫蚯蚓,背著房子上學遲到的是蝸牛。也讓他見識到了帶著一大群孩子的野豬便是潑婦;蜜蜂的團結和勤奮是因為國王的公正深得民心,而不是花的芬芳和招人歡喜;松鼠比貓還善于攀爬、手腳伶俐,它們喜歡吃堅果,喜歡埋藏種子于地下,有時也吃昆蟲解饞;狐貍的狡詐遠比黃鼠狼丟的“炸彈”更令母雞驚慌和心存余悸;螞蟻赤黑兵團是黑森林最強盛的武裝力量,它們擁有嚴密的紀律、系統的組織,是國家的正規軍。
在黑森林,跟隨著父親,卡爾的身影到過很多拜爾斯人都不曾涉獵過的地方,并在那里駐足高呼、模仿飛禽走獸們的吶喊,黑熊為之哭泣而不敢走出洞穴,惡靈都為之感傷落淚。
不知何時一只幼小的山貓從樹上掉了下來,躺在草地上“喵喵喵”地找媽媽,父親告訴卡爾:這酷似貓的小家伙不會認識鄰居托尼家里嬌生慣養的那只饞貓瑪麗亞,它叫山貓,沒有人會給它起人的名字,可它是黑森林最優秀的偵察兵;它喜歡翹著黑色的尾巴、頂著粉紅色的鼻子穿梭于灌木叢間而不被發現;它喜歡白天在樹上棲息,并沐浴第一縷陽光,它喜歡在太陽只露出半邊臉的時候捕食肥得流油的田鼠;但它與家貓瑪麗亞有一樣傲慢的性格,只有它選擇想見誰和不想見誰,并以“喵喵喵”的嗲嗲的聲音裝可愛。
看著山貓幼小的身子在地上顫動,父親告訴卡爾:“我們應該離開。山貓是多疑而善變的動物,一旦知道有人類在它附近,它萬不會為了孩子而陷入未知的境地。因為那不是它們的做法,它能做到的只會是在一旁等待我們的離開。”
可這只山貓卻不那么幸運,布魯諾父子的離開并沒有讓它再次見到母親,但它又是萬幸的,第二天布魯諾父子又從這里經過時再次發現了它。它的叫聲是微弱的,卡爾問父親:“我們該怎么做呢?”卡特菲爾德決定將這只被父母拋棄了的小山貓帶回木屋并喂食奶酪以滋身心。
卡爾最終有幸與這只山貓做了朋友,并送它一個人的名字:菲利普。山貓菲利普跟隨卡爾離開木屋,乘馬車跨過小溪,走出森林的黑,來到了拜爾斯鎮,并最終巧遇鄰居瑪麗亞,一只比他大三歲黃白相間的家貓。
瑪麗亞有著精致的耳朵、細細的尾巴、纖弱的爪子,不是只因為她是女性;菲利普則在無聊的時候用那粗糙的舌頭舔著厚厚的皮毛來打理自己,儼然一副粗莽男人的模樣。
瑪麗亞好吃懶做,菲利普卻吃苦耐勞、事必躬親,將捕獲來的肥美田鼠與瑪麗亞女士分享,可瑪麗亞吃飽了才輪到菲利普品味她的殘羹剩飯,這無疑是農家子對女王的進貢。
菲利普的勇敢與堅持最終打動了雍容華貴的貴夫人,并讓瑪麗亞決定嫁給他。然而瑪麗亞與菲利普的結合被大家嘲諷是農夫娶了公主,野孩子的春天、美少女的冬季。
因為年紀過大,瑪麗亞最終在剛過完圣誕節的那天只留下了三個孩子,先于菲利普而去,菲利普從此沒精打采了好幾個月,最終選擇了逃避回到黑森林去。
在離別前,卡爾對山貓菲利普依依不舍,卡特菲爾德卻對兒子說:“菲利普永遠不可能像瑪麗亞一樣被人圈養而活得自在,因為它是來自黑森林的山貓,它最想回到的地方便是黑森林,那里才有它的天堂和歸宿。”
“山貓為什么喜歡去那里?”卡爾傷心地問父親,“那里黑暗、陰濕,寂靜而令人恐怖。”
“‘生于斯,死于斯’才是山貓家族的普世法則;以吞噬血肉為生、以追捕盜賊為榮,自食其果、自生自滅才是他們的為獸原則。”卡特菲爾德回答說。
“他都這么多年沒回過黑森林了。黑森林的山貓們能接受他嗎?”卡爾又問。
“雖然菲利普要比瑪麗亞年輕很多,但他比瑪麗亞要高尚百倍、千倍,理應受到黑森林國王的尊敬。”卡特菲爾德說,“他是黑森林最正直的法官、最勇敢的警長,黑森林需要他,他將肩負司法之職、行使生死大權。”
就這樣,布魯諾父子望著菲利普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叢林之中而不曾見它回眸,希望他不是在落淚。
菲利普雖然離開了卡爾,選擇了黑森林,但卡爾從山貓菲利普那里學習到了很多,也從黑森林的萬物生靈那里感受到了上帝的心,他為此發出過感嘆,并寫在了他在柏林發表的第一部書《先知的煩勞》中第一百三十二頁:“黑森林養育了品格高尚、敢愛敢恨的美好生靈,是上帝摯愛之心沉睡的地方,是眾神守護的天堂,我等凡夫俗子只能走進她,卻不能感受她;只能從中歸來,但卻依舊是個凡人,不能成神。”
從黑森林度假歸來的卡爾給了卡特菲爾德和克勞蒂婭一個萬萬都不會相信的驚喜,這也讓拜爾斯人為之吃驚。
因為卡爾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表現得一天比一天好,可以用出色來形容而不顯得過分和夸張。在屋外涼椅上看他最喜歡的《柏林晨報》的卡特菲爾德從兒子卡爾的口中發現了卡爾的變化和進步,兒子的發音越來越標準、越來越清晰,忙著打理房內房外的克勞蒂婭也察覺了卡爾的這一變化。這也印證了來自中國的一句古語:“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
歌思琳老師請教布魯諾先生:“你這是用了什么樣的辦法,盡然能讓卡爾有這么大的進步?”
“誠如您說的,”卡特菲爾德自信地回答她,“我將他帶進黑森林,交予大自然‘任其發展’,與那里的一切對話。”
“看來大自然才是最好的老師!”歌思琳老師感嘆地說,“難道不是嗎?”
“聽說您要回斯圖加特了?”
“下周可能就得出發了,看到卡爾成功了,我也就不必心懷內疚地向你說聲‘對不起’了。”
“斯圖加特可算是個大城市,今后我們這幫鄉下人就沒機會見到你這位城市人了。”
“說實在話,斯圖加特雖然城市大,但比這拜爾斯的環境可差遠了。在這里跟大家共事了七個多年頭,現在離開還真有點舍不得。”
“你要是惦記大家的話,可以經常保持書信聯系。要是以后你想來這個小鎮看下,我跟克勞蒂婭一定會款待你的。”
“我先在這里感謝你跟克勞蒂婭的邀請了,有機會我一定會拜訪你們的。”
“這個周末要是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到我家做客。”
“那我就真不客氣了。”歌思琳爽快地答應了卡特菲爾德的邀請,畢竟這是他們最后的午餐。
卡爾還記得,那是一個陰天,一位穿著黑色一字領上衣、蓬紗半裙的阿姨被父母請到家中。這位歌思琳老師裙子上的蝴蝶結系帶讓卡爾至今認為那是飄逸動人的。
歌思琳見到卡爾,先是屈身給卡爾一個深情的吻,然后夸道:“你們夫婦可真幸福啊!有這么帥的一個兒子!”
除此之外,卡爾只記得他們在飯前拱手于顎下并做了簡短的禱告:“感謝主,是他賜我們食物,使我們活著。阿門!”因為對于一個基督教家庭,禱告詞是必須銘記于心的。
卡特菲爾德是一位被公認的基督教徒,他的父親老布魯諾生前也皈依上帝門下,卡特菲爾德的三十得子與卡爾的康復讓拜爾斯的人們無不聯系到布魯諾一家在上帝那里求得了生路,全鎮的人自此都認為上帝的靈通遠勝于艾蔻的神威,并效仿和跟隨這個基督教家族,信仰起了天主。女巫的地位在拜爾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撼動,可以說是幾近崩潰。
艾蔻忠誠的奴仆,女巫格拉芙為了捍衛她主人的神權,決定通過慣用的詛咒法來向這位算數老師發出挑戰申明,因為她認為這是最佳的手段,除此之外,她或許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采取的伎倆了。
她日夜不停地在血月下訴說,在電閃雷鳴時念叨,在密林、山谷中駐足吆喝,在小溪、枯井旁默念……然而即使她的詛咒入木三分、動地三尺,即使她的嘮叨日復一日、不舍晝夜,即便她的碎碎念能吵死耗子,但她的詛咒最終也未得到女神的答復。
然而她一向是個執迷不悟的巫女,她依然可以等待神的答復,期待一只貓頭鷹從黑森林捎來艾蔻女神的答復,并堅信一句古話:“不是不報,而是時間未到。”
卡爾還記得那是自己上初中的第二個年頭,從拜爾斯小鎮西邊的教堂里傳來一個噩耗,年近九十的老牧師、勤勤懇懇為拜爾斯跟上帝搭橋半個世紀的波特曼神父終于悄然離開了人世,在臨死前沒留下一句話。
在他逝后的第二天,被人發現他依然坐立在教堂內的第一排,面對上帝卻閉目不語,白色蠟燭依然在燃燒。可有人擔心波特曼神父的離去會不會帶走通往上帝的路,一時間整個拜爾斯都為之著急和恐慌。
此時,唯有一個女人在角落里幸災樂禍,她認為女神的時代悄然來臨,在她眼前便是一座矗立在拜爾斯鎮中央的女神雕像,她將披上黑色的絲紗教戒狂妄的人們。
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正是女巫格拉芙。
然而神像只能放在她自己那拳頭大小的心房里而不傾倒,因為波特曼神父在升天前,他把一封致拜爾斯人民的信箋留在了僵硬的手中。信上這樣寫道:
“吾親愛的且不想割舍的拜爾斯的人們:
我首先要為自己的匆匆離開向你們道歉。
因為主的召喚來得讓我有點措手不及,我只能保持教堂里的白燭在以后的十二小時內燃燒,而沒能在臨終前當面告知你們誰能繼續讓燭之火不滅,讓火之光不暗。
但主是仁慈的,他很施舍,一向都是這樣。他讓死神先行退下,賜予我半支蠟燭的時間讓我寫下了這份親筆信,讓我不留遺憾。
很抱歉的是,時間不多了,我不想再浪費上帝的時間。在此我只能草草指明我的繼承者是誰,而留不下太多的理由。
上帝告訴我,拜爾斯小學的算術老師卡特菲爾德·布魯諾先生即將手捧《圣經》,帶領你們走向光明。
上帝是指路的人,走路的任務就交由布魯諾先生您了。
那個喋喋不休的老人
馬丁·馮·波特曼”
在卡特菲爾德·布魯諾先生就任神職之際,他引用了《舊約·以賽亞書》第40章的話:“草必枯干,花必凋殘,因為我主的氣吹在其上;百姓誠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殘;唯有我們上帝的話,必永遠立定!”
傳來一片掌聲之后,他如是說:“波特曼神父曾說過:‘我們都是戴著枷鎖出生的,而不是赤裸裸掉下的果子。我們活著就應當一日三省,用勤勞的手、用誠實的話、用雪亮的眼,真摯的心善待周遭的一切,救贖自己,終得自由。’拜爾斯不需要‘高傲的眼,撒謊的舌,流無辜人血的手,圖謀惡計的心,飛跑行惡的腳,吐謊言的假見證,并弟兄中布散紛爭的人’。”
卡特菲爾德一直堅信父親的靈魂來到他的夢中不是為了騙誰。父親的后半句話印證了他將走出學堂并進入教堂,不再教導孩子,而去擔負神職。
而他的前半句話印證了孫子卡爾。卡爾在學校的優異表現以及作為五十年里唯一一位進入柏林神學院學習的拜爾斯人足以證明老布魯諾的身軀已死,但靈魂依在。布魯諾二十一歲的孫子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作為畢業后有幸留在神學院擔當海德曼教授的助理并在柏林神學社發表了一篇長達十二萬字題為《先知的煩勞》的文章。
《先知的煩勞》在一開頭就任性而果敢地甩下了這段被某些人看了感到如坐針氈的開場白:
“之所以眾神造就了希臘神話,上帝成就了《圣經》,是因為希臘的眾神跟我們的上帝都希望能有超越他們睿智與先知的凡人出現,不限于是農夫還是將軍,也不限于是男人還是女人。然而,令眾神為之哭泣、上帝為之汗顏的是那些謙謙君子們并沒有因為自幼愛聽神話、長大信奉《圣經》而理解先知的圣諭,而將自己在人間的不幸歸咎于神的詛咒和上帝的拋棄。所以,眾神只好沉睡,上帝只好離去,人們終得如愿以償。”
隨后,因為這篇文字指出了“蕓蕓眾生已經被上帝所拋棄、為眾神所遺忘”而在整個柏林引起了軒然大波。
在柏林文壇以及神壇叱咤風云的圣賢們并不會愿意花費惜之如命的時間和功夫去刨根問底般地翻閱這篇足足有一百八十頁的激蕩文字。幸好這本書一開頭就“顯露”了馬腳,讓他們可以草草的定下一致結論:“這是在公然褻瀆上帝的仁慈、誤傳神的英明。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的膽子實在是可以大到包裹整片綠地、遮蓋上蒼之眼,這洋洋灑灑、不著邊際的十二萬字足以表露他對眾神的不屑和對上帝的不忠,更何況他還敢申明自己是柏林神學院海德曼大師的助手。”(《柏林晨報》)
柏林大教堂的主教海因里希神父也為這篇憤世嫉俗的文字所驚倒在地,于是他建議封殺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和他那人神共憤的文字。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張簡短的告示貼在柏林神學院的通知欄里:
“海德曼·阿爾伯特教授同意解除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的助理一職。
柏林神學院教育委員會
6月29日”
從附屬醫院回來的卡爾看過這則通知,便回到房間,從桌子上隨手取過一疊白紙,拎開墨水盒,鵝毛筆蘸上墨汁,開始寫道:
“親愛的父親、母親:
當你們收到兒子這份來自柏林的信后,既不要為之震驚,也不必為之傷心。因為這既是壞消息,又是個好消息。
經過思考,我決定先將好消息告知你們。當你們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回往拜爾斯的火車上了,預計7月5日到達拜爾斯。這意味著我們一家三口即將迎來久別六年后的第一次相見,并重溫家的完整和團聚。
有個不太讓你們滿意的消息,我決定在還未面對你們之前便將它告知你們,因為在我看來這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只是一件不盡人意的事。
除了這封信,你們還會一起收到一本名為《先知的煩勞》的一百八十頁的書,上面簽有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不錯,這不是別人的書,而正是你們的獨子我在柏林發表的文字。
不幸的是,我并未因為這十二萬字而晉升為神學博士,而因為它決定讓我暫且離開柏林,在離圣誕節有點過早便踏上回家的路。其具體的原因全在我寄給你們的這本《先知的煩勞》里面。希望你們可以從中找出不對的地方,我當接受你們的批評,樂意再次被洗禮。
你們親愛的兒子,卡爾
6月29日”
無獨有偶,另一則處罰令在離柏林神學院不遠的“神學社”門口貼出:
“現任柏林神學社社長兼第一編輯的路德維希·馮·歌德先生由于年邁,最近身體不適,被柏林文藝廳所談話并勸退。柏林神學社交由柏林文藝廳另行安排。
柏林文藝廳
7月1日”
正是這個全稱叫“柏林神學社”的報刊刊登并出版了卡爾的文章,而這位叫路德維希·馮·歌德的社長便是《先知的煩勞》的責任編輯,他親自為這本書寫了序。《序》中有一句話至今讓卡爾難以割舍:“去找上帝談話的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這洋洋灑灑、極具張力的十二萬字足以證明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便是這極少數人中的一位。”
據說,這位年近花甲的主編路德維希·馮·歌德在柏林是一個風云人物,至少曾經是。三十年前“柏林神學社”由他一手創辦,并由他親自呵護為今天柏林最大的神學社,就連柏林神學院現在所使用的部分教材也是神學院找該社合作撰寫的,好多都有歌德社長的序辭。聽說自己被政府辭退后,他黯然無語,一個老人在自己辦公室里的靠椅上點上一支雪茄,久久深思,最后在水晶煙灰缸里將最后的小半截煙尾揉滅留在里面。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玻璃,望著十來米之下的街道上,街道上卻無一路人經過他的窗前。
最終他還是選擇走出神學社,離開柏林,去往了漢堡附近的弗里德里希斯魯莊園。據說有人在神學社對面的樓層里無意看到了歌德社長在窗戶邊悲情地望著窗外,并等待社長跳出窗戶。可令這人失望的是,歌德社長卻從大門里出來了。有人據此推斷歌德可能有恐高癥,是一種懼怕高度的病救了這位文學博士的生命。也有人認為是因為在他離職后可以拿到豐厚的退休金跟政府津貼,這讓他選擇了莊園生活,只要他活著,從柏林飛來的印有帝國之鷹的馬克金銀幣就會源源不斷地飛向他的莊園。
大人們還在議論紛紛的時候,一個七歲的孩子在野營的餐桌上建議他的父親跟叔叔們:“問問歌德老人不就知道了嗎?”
孩子的父親聽完兒子的建議,搖搖頭,聳聳肩,說:“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就在歌德社長離開后的第二天,神學院的女管理員羅密也開始督促卡爾卷起鋪蓋、收拾行李,囑咐他記得出門前要保持整潔,并在離開前將鑰匙還給她,三天后的早晨經她檢查之后、簽完字才能離開。
但在第三天后,來的卻是一個叫瓦戈拉得中年男子,有人傳聞他不僅是羅密的同事,據說也是羅密的情夫,他們倆共在一個辦公室,許多時候那間108室的門是從里面上了鎖的。
在卡爾住進公寓的第一天就聽說過這個瓦戈拉,他可是一個喜歡刁難新人的先生,以前因為有一位新來的學生在他面前扔下了一支煙頭,而被他冠以玷污上帝學府的罪名,并以管理者的身份對該生大打出手,如剛剛失去丈夫的潑婦開始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揪扯他人飄逸的長發。事后,還自認為是在為天主懲戒不懂事的年輕人。但在受害者看來,他不過是羨慕并嫉妒別人的那一頭好發,因為瓦戈拉是個禿子,以前被人另叫“禿驢”,自從這件事后,一些人開始改叫他為“禿鷲”,一種乘人之危、惟利是圖的大鳥。
在神學院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禿鷲的品行,畢竟這是上帝的腳下,神圣的學府。
在臨走前捎給卡爾幾分慰藉的是這篇被神父們認為是不合時宜的作品《先知的煩惱》也為他在柏林贏得了一批年少輕狂的追隨者。神學院的知名教授、卡爾的上司海德曼有個叫卡洛琳的女兒便是這些粉絲中的一員。這位眉毛跟身材一樣修長、嘴唇如血一般紅潤的俊俏的女士在卡爾離開前毫無遮掩地贊賞他,并鼓舞卡爾:“我看好你!”
卡爾記得那是一個窗外西邊天空只飄著三朵云的晴朗早晨,在不足二十平的公寓內,他一邊收拾一些零散的物品,一邊等待著羅密管理員的驗收。
在封存已久的抽屜中他無意翻出了一支鑲有金筆尖的天鵝羽毛筆,并由此回憶起了羽毛筆原來的主人,他的中學老師馬琳·勞拉,一位至今還惦記于心的女人。
馬琳·勞拉老師是卡爾在中學畢業的前一年認識的,她作為新來的老師有幸成為高三準畢業班的代理國語老師教授大家母語。當時卡爾正好就是這個班的學生,卡爾雖然已經忘卻了老師的雍容,但清楚地記得她有著像雪一樣白的皮膚,像血一樣紅的嘴唇,像烏木窗框一樣發黑的頭發。
勞拉老師是當年拜爾斯中學的唯一女神,男生都暗地里稱她“女神勞拉”并議論紛紛。中學的很多男老師都認為她是仙女下凡到了拜爾斯,或是宙斯后花園出逃的花仙姑。已婚的男人后悔結婚得過早,在一邊嘮叨;未婚的男士都認為尚未行使婚約的選擇果然是極對的,但他們都很頭疼,因為這是一場極其殘酷的廝殺,得到鮮花、抱著美人歸的只能是一位,他們只好祈禱上帝幫幫他們這群可憐的花癡。白馬王子只有一位,但別人都會認為他只不過是一匹黑馬而已。
可馬琳·勞拉也許是個喜歡看男子們互相戰斗的主子,因為在她看來只有在戰場上才能看到男人的英勇與智慧,懦弱者被砍下戰馬,英勇與智慧并存者將不會倒下。
馬琳·勞拉一天不結婚,拜爾斯中學的硝煙就一天不會消去,騷擾上帝的祈禱一天就不能少去。
卡爾最終從別人的口中得知,這位新來的馬琳·勞拉老師芳齡二十一,比他只大三歲。
卡爾記得那是開學的第二周早自習時間,他正跟周圍的三四個男同學湊在一起談論著新來的這位勞拉老師,完全沒有顧及周圍女同學們的感受。
突然一陣淡淡的薰衣草的芬香飄入了他的鼻子,他才意識到勞拉老師察覺了他們在談話,并擔心她聽見了某些不可公布于眾的談話內容。
剛才還談的不亦樂乎的幾位男士開始轉而討論起了這篇課文寫的是如何如何的美妙,并在課本上圈圈點點,裝模作樣。旁邊的幾位女同學都為這幾位紳士的多變和猥瑣表現所逗笑,但紳士們只得裝下去了。
隨后幾聲緩緩的高跟鞋擊打地板的“咚咚”聲讓卡爾確信了勞拉老師正在身后向他逼近過來。為了定神而不致慌亂,他只好用鼻子吸入帶有芬芳的空氣,以汲取薰衣草的花香來正定自若,不失君子風度。
可當勞拉老師走到他面前時,卻說:“卡爾同學,你現在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便轉身離開了教室。
卡爾深深感到勞拉老師這十多個美妙的音符不是在召喚他,而這意味著他將成為第一個被勞拉老師談話的調皮學生,想必今后會在班級乃至整個拜爾斯中學留下個“被勞拉老師所厭惡”的壞名聲。其他的幾個同伴也同樣為卡爾的名譽所擔心。
卡爾來到二層的203辦公室門前,見門開了一道二十來公分的縫,從屋內傳來幾聲咚咚的走步聲,飄來微弱的薰衣草香味。卡爾見勞拉老師將兩杯咖啡放在了桌前并坐在了板凳上,他便用盡量微弱的力量咚咚地敲了兩下門,只看見坐在辦公桌后邊椅子上的勞拉老師瞅了一眼他,然后說:“卡爾同學,進來吧。”
卡爾推門進來,將門一手關上,走到辦公桌前,見老師正在看一份作業,為了不打攪她,便主動坐在了老師對面的凳子上,雖然隔著一米寬的桌子,卡爾依然可以感受到勞拉老師專注時的迷人,但卡爾也意識到勞拉老師手中的那份作業本好像是他的,因為他很自信的認為沒有人可以寫出他這一手好字。
勞拉老師將作業本合上放在桌前,將一杯咖啡推到卡爾面前,說:“這杯咖啡專門是給你沖的。”
卡爾瞅著眼前這只古銅色的杯子,說:“謝謝勞拉老師。”
只見勞拉老師端起右手邊一只粉色的杯子,用粉色的櫻桃嘴唇抿了一口濃濃的咖啡,如愛之吻,令那只粉色杯子幸福不已。
然后,勞拉老師將杯子放回原處而絲毫不差。她這時對卡爾說:“我今天早上翻閱了一下你的作業本,其中有一篇叫《卡爾的憂傷》,寫的應該是你小時候真實的故事吧?”
《卡爾的憂傷》是卡爾一個月前寫的一篇作文,那時這位馬琳·勞拉老師還沒有到拜爾斯中學。這篇作文被卡爾的上任國語老師阿道爾夫認為是一篇不適合交到他那里去評閱的文章。他便他將卡爾叫到他的辦公室,恰好也就是今天這間203室勞拉老師的辦公室,并當面對卡爾說:“我首先得承認你這篇《卡爾的憂傷》是獨樹一幟的文章,但也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些帶點負面的感情,這種被你認為是憂傷的感情在我看來不應該屬于年輕人。里面提及了很多關于先知跟天使的故事,有些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聽說你的父親是位不錯的牧師,我也準備有時間到他那里懺悔一下。他應該以前也是一位出色的老師,也許你的這些故事都來自你的父親之口。但這些尚未被世人知曉的童話故事還是盡量不要在作文中出現的為好,畢竟還有一年多你就要參加畢業升學考試了。”
“我一定會注意的。”卡爾點點頭說。
“文章中也提及了一些現實的人或事,比如歌思琳老師美麗的裝扮,拜爾斯人對波特曼神父的緬懷等等,”阿道爾夫老師接著說,“這些充滿活力跟感動的故事就引用的很好,希望在你以后的作文中能多看到這些。”
卡爾認為既然兩位國語老師都因為這篇《卡爾的憂傷》而讓他坐在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一條凳子上,那么足以說明他這篇作文寫的太爛了,他為之汗顏。
面對勞拉老師的提問,卡爾說:“先知跟天使我不能保證是真實的。”
“那這位拜爾斯小學的歌思琳老師你應該可以保證她是真實的吧?”勞拉老師笑了一下,問他。
“這個倒算是真實的,”卡爾回答說,“但她那天穿著的裙子是蓬紗的,而不是黑白相間的長布裙。”
“那你一定是有這樣處理的理由了?”
“我感覺我母親的平時喜歡穿的那件黑白長裙更適合那位歌思琳老師。”
勞拉老師說:“希望歌思琳老師會聽取你的建議,從那之后改穿黑白長布裙。但你知道不知道這位歌思琳老師是我的恩母?”
卡爾對勞拉老師的話顯得有點驚訝,不可能這么巧吧?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勞拉老師開始對卡爾訴說起了自己心酸的童年,她說:“老師小時候一直在斯圖加特的孤兒院生活,自從八歲那年遇到歌思琳老師,她就像我的親生母親一樣資助我上完小學一直到大學畢業,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士。倘若沒有遇到她,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她向我說過很多關于拜爾斯的故事,你的父親布魯諾先生便是她在拜爾斯要好的同事跟正直的朋友,她常對我說她很難忘離開拜爾斯前你們對她的那一次邀請跟款待。可惜,她兩年前就去世了……”
卡爾從勞拉老師濕潤的眼眶里可以感受到她對故人的深情和不舍。卡爾也不知該如何安撫一位煽情淚下的美女老師,因為傷心的或許原本應該是自己,但當前的這一切都讓他始料不及。
勞拉老師硬是忍住感情不致聚成淚珠,她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將桌上的一疊作業本交給卡爾,說:“這些作業是已經評閱好了的。麻煩你發給大家。”
卡爾立馬起身,接過一塌本子,說:“好的!勞拉老師,我這就去。”便轉身匆匆離開了,但在離開前他也未忘記將門輕輕地合上。
在這天中午放學的路上,卡爾的同桌科琳娜,鎮長弗雷辛格的女兒問他:“今天早上勞拉老師找你有什么不好的事吧?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
卡爾卻說:“還能有什么好事啊。”
科琳娜卻說:“放心吧。這次你總算出名了,比你考試第一名的名氣還要大。哈哈。”
卡爾卻不想再多說什么了,他以天秤座男生的慣用做法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因為女神的傷感跟哭泣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畢竟這是他跟勞拉老師一個不言自明的小秘密。
卡爾與勞拉老師的第二次獨自相遇是在夢中的一棵玫瑰樹下。在夢中,卡爾伸手摘下一枝花送給了勞拉老師。之后,勞拉老師認為卡爾是可以闖入她夢鄉的男孩子,而卡爾卻解釋為年輕人對愛的憧憬和追求致使枯木滴血,玫瑰花開。
第二天在學校的公園路邊,卡爾問勞拉老師:“我昨晚在夢里送了你一枝花,老師你有收到嗎?”
“是不是樹上開滿了花,”勞拉老師卻說,“你送我的那一枝玫瑰就是其中一朵?”
卡爾點頭,說:“勞拉老師,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可以進入別人夢鄉的人,你難道沒聽其他人說過嗎?”
卡爾搖搖頭,不解地感嘆:“原來老師還有這門功夫啊?”
“我騙你的,可不能當真了。”勞拉老師微笑著說,“也不能把這事說給別人聽,這可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對。這是秘密,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從此,勞拉老師認為卡爾是可以闖入她夢鄉的男孩子。
勞拉老師與同學卡爾一次次的相遇和交際無疑讓很多男士心感重挫,令他們到處抱怨,自然關于馬琳·勞拉“師生戀”的緋聞也便在校內快速傳播開來。
沒過多久,作為女校長的科拉女士將馬琳·勞拉老師叫到校長辦公室,與她當面對質,并向勞拉老師申明“師生戀”是拜爾斯中學嚴令禁止的事,這關乎她的師德跟拜爾斯中學的榮譽問題,“希望勞拉老師自重”。
從此以后,勞拉老師與卡爾同學開始慢慢疏遠。卡爾是個如此懂事的男孩子,他并沒有到勞拉老師那里要什么解釋,而是主動選擇了放手和離開。他也許早就知道:暫且不拿世俗說話,畢竟兩個軌跡錯亂的男女最終是不會走到一起的。
他們就此以“有緣無份”結束了這場不當發生的錯愛。或許多年之后才是他們對的愛。
卡爾記得那是高中畢業前的最后一周,在課堂上,勞拉老師特意點名卡爾,并問卡爾:“卡爾同學,你的理想是什么?”
卡爾一如既往的不加思索,在眾目睽睽之下回答勞拉老師:“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曾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當時的回答是:我若真能成為神的話,那就讓我成為神吧。可我現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離開拜爾斯。老師,你說這算不算是我的理想?”
大家哈哈大笑,勞拉老師為卡爾指點迷津,說:“卡爾同學,你難道不想成為你父親那樣唯一受拜爾斯人尊敬的牧師嗎?”
“我要是成了拜爾斯的牧師,我的父親還會是拜爾斯唯一受人尊敬的牧師嗎?”卡爾卻說。
大家都為之搖頭,齊口說:“不能!”
勞拉老師總結了卡爾的理想,開始從最后一排走回講臺,并問大家:“你們說卡爾的理想是不是想成為一位牧師呢?”
“不是!”大家整齊地答道。
勞拉老師又問:“卡爾同學的理想是什么呢?”
大家都知道答案,說:“離開拜爾斯!”
勞拉老師走上講臺,轉身放下書本,用手撐著桌子,問:“有沒有其他人跟卡爾有一樣的理想,將來想離開美麗的拜爾斯?”
……
兩周后,卡爾參加完了在拜爾斯的最后一次考試并離開了在那里學習生活了六年的拜爾斯中學,回到家中。一個多月后,他便選擇了登上去往柏林的火車,不料這一離開便是五年。
在柏林神學院讀二年級的卡爾在秋天收到了一封來自拜爾斯的信跟一個禮物盒。他相信這封信不會是來自父母那里的問饑問暖,因為昨天他剛剛收到了父親跟母親對他生日的祝福。
卡爾萬萬沒有想到,這封信的署名是馬琳·勞拉,一個難忘的中學老師。他撕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折疊了兩次的白紙跟一張信紙。他首先打開信紙,上面寫道:
“親愛的卡爾·卡特菲爾德·布魯諾同學:
我是馬琳·勞拉,你在中學的最后一位國語老師。你應該還記得我吧,要是忘了,也沒關系。
我今天寫信是為了祝福你能在柏林神學院學習和生活,雖然這份祝福來得有點過晚跟倉促,但我依然是祝福你的,因為你是老師遇到過最優秀的學生。
這封信中還有一份屬于你的東西,你的升學作文,這篇題為《上帝的英明遠勝于諸神的神威》是我當年在斯圖加特參加閱卷時有幸看到的。通過有力而飄逸的字跡跟描寫在拜爾斯發生的故事,我判斷這一定是你的文章,所以便違規抄錄下來帶回了拜爾斯。我本打算將它當面送給你,可是因為我在斯圖加特多呆了幾天,結果回到拜爾斯才知道你已經提前去了柏林。
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當你打開一只棕色的禮物盒時,會發現里面有一支鑲有金色筆尖的鵝毛筆,那是我的恩母歌思琳老師在我上大學時送給我的禮物,也就是你的文章《卡爾的憂傷》里面那個不應該穿蓬紗裙的女士。希望你可以用這支鵝毛筆寫出更出色的文章。
哦!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跟拜爾斯中學的古德里安·菲利普老師將在10月18日舉辦婚禮,并接受你父親布魯諾牧師的祝福。
我們知道你正在柏林專心學習和工作,沒有過多的閑暇時間回拜爾斯,所以我跟古德里安也就不奢望你能參加我們的婚禮了。但是依然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馬琳·勞拉
10月1日”
卡爾將信紙放于信封之后,接著沿折疊線打開那份白紙,只見行云流水的字符整齊的布滿這張白紙,他首先一看標題《上帝的英明遠勝于諸神的神威》,再看了看首尾段落,確認這篇千余字的作文正是自己一年多前在考場上花費三刻鐘寫的,但是當時的字跡稍微有點潦草,沒有這張紙上的這么整潔。
他看到白紙的底部多了一句來自《圣經》的評語:“純凈的言語如同銀子在泥爐中煉過七次。”
卡爾將這張白紙按原先的折法重新折好,并跟信紙一起放進了信封之中,就在這瞬間仿佛從信箋中襲來淡淡的薰衣草香。
卡爾打開棕色的長方形禮物盒,只見一支潔白的鵝毛躺在里面,金色的筆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同一位長著金色長發、穿著白色婚紗的睡美人。
卡爾第二天向拜爾斯發出了兩封信,一封發往家中,另一封則是對馬琳·勞拉老師及其未婚夫的祝福信。
兩個月后,他收到了來自父親的信,但對于勞拉老師的來信他是不可能再去奢求的。因為卡爾明白一位智慧的女人既然選擇與一位男士生活在一起,并在上帝面前締結婚約,那就意味著以前的那些愛情故事將從此在她那里畫上了句號,更何況都過去了這么多年。
卡爾最終將勞拉老師的最后一封來信燒毀于蠟炬之下,將這支鵝毛筆埋葬于那只棕色棺材之內并放在一直不會打開的抽屜里。可他卻沒有想到現在要離開柏林,又要將其取出,并準備帶回拜爾斯。
手里的活都已經干完了許久,但卡爾的思緒卻正如飄在天邊的云,還未落地。
“有人在嗎?”突然從半開的門縫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隨著吱吱的推門聲,門扉又被她推開了二十來度,卡爾轉身只見一位夾著一本書的青年女子從外探身進來。卡爾問女子:“在的。請問女士你找誰?”
“我叫卡洛琳,是來找布魯諾助教你的。”女子說。
“有什么事進來說吧?”
卡洛琳走進房間,瞅了一眼整潔的201號房間,然后說:“聽說你要回巴符州老家了啊?”
卡爾認為先知的話“柔和的舌頭能折斷骨頭”誠然有道理,但再多的解釋不如沉默的金,他并未向這位漂亮的卡洛琳女士多說什么,只用簡短而含糊的言辭回答了女士:“說多了也許都只是淚。”
“為什么呢?”
“這件事來的確實有點突然,真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你難道不這么認為嗎?”
卡洛琳點點頭,說:“昨天早晨才聽說你要走的。學院這也太不合理了,雖然我并沒完全讀懂你這本《先知的煩勞》,但大家都認為寫得太好了,它是我讀過最優秀的書。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就一些膚淺的個人體會而已,發牢騷人人都會,談不上好與不好。”
卡洛琳卻不這樣認為,她說:“我可不比你大多少,在讀你這本書之前我只是對先知、天使一知半解。只不過以前煩惱倒挺多的。我對你書中所說的天使跟先知挺感興趣的,你能不能告訴我關于先知、天使的故事?”
“寫是寫了。可是有時我也不大相信先知、天使真的存在,那故事更是談不上了。”
“不是吧?”卡洛琳疑惑地追問說,“你為什么會不相信先知的存在呢?”
“先知只是告訴我們美好的命運是自己把握和選擇的,可他從來都沒有面對面地跟我們對話。先知在哪里那自然也就是個謎了。”
“我是特別信上帝的。那你這次回去有什么打算嗎?聽說你又在寫另一本書,你回到巴州還會繼續寫下去嗎?”
“閑逸的話,應該還會寫吧。”
“那你寫完了,可別忘了讓我們這些學弟學妹們先一睹為快啊。哎!可惜柏林離巴符州有點遠。”
“是很遠。我還跟大家都未熟悉就已經要離開了。”
卡洛琳說:“就是啊。都沒說過幾句話。但是,我看好你,卡爾老師。”
“卡洛琳!上課了!”這時,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開著的窗戶外面傳進了201室,“你父親海德曼教授正在找你啦!”
卡洛琳走到窗戶前,看了一下樓下,轉身回來,對卡爾說:“那我上課去了。也剛好不打擾你收拾東西了,以后有機會再聊。”
“嗯。再見了,卡洛琳女士。”
見卡洛琳離開,卡爾再次走到書桌前,拿起《先知的煩勞》用幾秒鐘時間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用手拍了一下,扔進了行李箱里。
他走到窗前,望著樓下兩個女士急匆匆地離開,卡洛琳還時不時地轉身向窗戶里的卡爾看去,并揮手再見,卡爾也舉起了右手揮手示意。
“我是這棟公寓的瓦戈拉管理,”突然一個光著腦門的男子從敞開的門中進來說,“羅密現在有事,她讓我過來看看。”
卡爾轉身,說:“我這里已經沒問題了,要不你再幫我看看。”
只見瓦戈拉在屋內四處張望了幾下,隨后進行仔細檢查。踹了踹床,見沒有塌下來,便打開衣柜,用手指在柜子面上輕輕蹭了一下,見沒有灰漬,再看看地板,沒有裂痕。隨后走到屋內唯一一張書桌前,仔細瞅了一眼擺在桌角與墻角接觸處的一只河砂色的布谷鳥鐘,然后不由地說了一聲:“布魯諾先生!這是你的大鐘嗎?看起來很不錯哦!”
“這是我上學的時候從老家那邊帶過來的。”卡爾說。
“哦。對了。聽說你是拜爾斯人,那里的布谷鳥鐘可是出了名的。”
“我的舅舅就是專門制作這種杉木鐘的匠人。他在拜爾斯開有三間作坊。這只鐘便是我從他那里沒花一分錢得來的。”卡爾說,“從此以后,我的舅舅就不再喜歡我了,說我是一個喜歡欠人錢的孩子。”
“這只鐘你這次難道不帶回去了嗎?”
卡爾看了一眼門外的皮箱,說:“我還有這么一皮箱書要帶回去,鐘的話就放這里了吧。”
“哦。確實如此。”瓦戈拉看著比自己的腰還要高大半截的皮箱說,“你們這些讀書人啊,有時把書看得比命都重要。有時候真讓人感到敬佩的。”
“咕咕……”布谷鳥鐘在角落里叫了三聲,卡爾說:“這只鐘你要是覺得用的著的話可以拿去湊合的用。”
“那實在是太感謝卡爾老師了!”瓦戈拉馬上開心了起來,比一歲的嬰兒還要激動,他說,“我那只不爭氣的老鐘已經都三天沒能響了。既然有了你送我的這只布谷鳥鐘,我就不用去修理店花費那不必要的錢了。”
這時,卡爾有點情不自禁地想確認一下時間,他很自然地將右手放進褲兜,從中取出一只銀質雅典牌的瑞士表,彈開表殼,看了一下時間,說:“時間不早了,我該出發了。先生要是覺得房間沒問題的話,我就要離開了。”
“沒問題了。”瓦戈拉抱起布谷鳥鐘說,“我們這就一起出去。你在羅密那里簽個字就行了。”
走在靠后的瓦戈拉問卡爾:“你這次辭職是要回家嗎?年輕人有什么打算?”
“變化有時可要比計劃來得快。”卡爾有些不耐煩地回答他說,“或許回去就能見到它。”
“變化是很快。”瓦戈拉想了想卡爾的話,說,“但愿你的離開是對的。”
“品德高尚的就是上帝所推崇的,即使它是異類;品行惡劣的,是上帝所唾棄的,即便他是同類。”這句話也許就是卡爾當時最想贈予瓦戈拉的離別禮物,而不是那座布谷鳥鐘。
窗外的陽光開始熄滅,火車內的溫度也開始下降了很多,卡爾將枕在頭下的被子取出隨手攤在身子上,之后慢慢地睡去……
“嗶!嗶……”幾聲鳴笛襲來,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伴著車鋪的顫動將卡爾從“夜里”叫醒,一張開雙眸,他才發覺夜色早已褪去,陽光如昨日明媚,卡爾看了看表,時針對在10點到11點之間,他知道拜爾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