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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掌心雷

  • 青州筆記
  • 左傳海
  • 7835字
  • 2020-04-29 13:26:13

左先生是青州城西堯望山下的奇人。

既然是奇人,那么就得有幾下子足以讓人嘖嘖稱奇的奇招兒。比如左先生能用一根小指頭鉤住大門上的釕铞兒,腳不沾地蕩悠蕩悠地吃上兩套兒煎餅卷大蔥,還能再喝上三大碗咸粘粥。當然這也還不能算得上多么奇,年輕的時候他好玩好強,沒事兒的時候經常這樣做,人們都見過。前幾年他與年輕人在一塊兒說笑的時候,引動了童心,偶爾也會顯擺那么一小下下,驚得幾個沒見識的孩子滿臉通紅哇哇大叫眼睛瞪得鈴鐺大。

這真不算啥奇的,還有更奇的呢——左先生會祛祟拿邪。

那個時候,堯望山南北人口稀少,坡陡林密,洞幽水深,黃皮子的藏身處多,邪祟自然也就常見。年老體衰的人往往一不注意就著了道兒,被它們上了身。輕者連哭帶笑,叫罵吵鬧,攪得四鄰不安;重者上竄下跳,傷人自傷,直到力竭而亡。我們這里的人把這樣的黃皮子上身叫“中邪”。“中邪”可不同于一般常見的那種所謂的“失心瘋”。

小時候,我曾親眼見過一次。

那次中邪的是我的二大娘,五十來歲,白白凈凈,說話輕聲細氣的一個人兒,但那次的行動舉止就真的不是她了,確切地說根本就不像個人!

當娘和我聽那到他家吵嚷之聲,跑過去時,她已撕光了上身的衣服,趴伏在堂屋當中,手足抓地。見有人進來,“唰”一躥,跳到靠北墻的榆木方桌上。她兩眼發著幽幽的綠光,緊盯著四周的人們,嘶嘶尖笑。

二大爺和兒子連成怕她摔了,慌忙上前拖她,她兩膀一晃竟從兩個大男人的手中掙出來,噌地一下子又蹦到了南窗下的床上。娘趕忙去喊了大爺和另外兩個堂哥來。五個大男人一陣好折騰,才把她摁倒在床上。二大娘身子動彈不得了,卻還梗著脖子揚著頭,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奇怪的腔調喊著大爺和二大爺的小名罵起來,叫罵聲尖厲高亢,就連站在村南的柿子林中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瘆得渾身汗毛倒豎。

人們急三火四地去把當赤腳醫生的運生叔找了來。運生叔腳還沒邁進門,二大娘就提著他的小名罵開了。

運生叔也不惱,呵呵笑著,盯著二大娘的臉看上幾眼,打個手勢讓人們摁得再緊些,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鮮紅的一小塊,扭身從碗柜上取下搗蒜的石臼子,將那鮮紅的小塊放進去,滴點燒酒進去,然后拿過起蒜錘子用力搗起來。這個時候,兩眼血紅的二大娘已經罵遍了運生叔的十八輩祖宗,咬牙切齒,口吐白沫。運生叔還是不怎么著急,搗一陣又停下,把石臼子端到眼前,細細瞅瞅,又加點燒酒進去,再慢慢搗。那邊摁著二大娘的幾個男人卻大喊起來:“……快著點兒吧……你倒是快著點兒啊……實在摁不住了……”運生叔悶哼一聲,停搗取筆,在石臼子中拌和幾下。屋子里忽然就有了一股濃重的酒味,在酒味中還有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奇怪的味道兒。

二大娘嚎得更厲害了,死掙猛躥。摁著她的幾個男人渾身大汗,滿臉通紅,脖子上青筋條條綻出。

“咄——”運生叔大喝一聲,猛然提筆向二大娘的臉上點去,毛筆頭上的鮮紅淋漓飛濺灑了一墻一地。

二大娘身子急掙,頭左搖右擺,想要避開那來勢迅猛的鮮紅筆頭,與此同時,并開始向運生叔大吐唾沫。

運生叔側滑一步,卻還是沒能躲開二大娘的急雨般的唾沫,有一口正吐在前襟上,他并沒有一丁點兒的猶豫,猛一伸左手,薅住二大娘腦后的頭發鬏兒,右手毛筆隨后迅疾點到,小雞啄米一樣地二大娘的額頭和人中上狠戳了十幾下。

二大娘白凈的臉上鮮紅淋漓,長嚎一聲,“咕嗵”一聲就趴在床上。

下面的掙勢猛然一去,摁著二大娘的幾個男人猝不及防,“哎喲”一聲一齊摔砸在床上。那張老木床再也禁不住這番折騰,“咯吱”“轟隆”連響幾聲就塌跌下去……

運生叔命幾個男人把二大娘翻了個仰面朝天。從藥箱中取出一簇銀閃閃的細針,又一個一個拈起,將二大娘的前胸和額頭扎得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樣。

二大娘一動不動,只是緊閉了雙眼,躺在破床上一個勁地喘粗氣,不一會兒,胸口處就鼓起了一個紫紅的大包,那個大包慢慢漲大,像要把皮膚頂破,細一看,竟好像在那里緩緩跳動。

“畜生,哪里走?”運生叔輕道一聲,微微一笑,拈起細針猛地刺入那個大包。

二大娘全身一抖,猛地睜開兩眼,挺起身子,用力晃著頭,哀號起來:“啊……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放俺走吧……可不敢了……”

二大爺拖著一根碗口粗細的棒子,瞪著兩個大眼珠子站在床前,一邊跺著腳一邊嚷嚷:“該殺的東西,你是誰?放你走……你還來呀不?再來定不饒你……俺一棍子夯死你!”

“別管俺是誰……俺這次來錯地兒了……俺再也不敢了,不敢了,這就走……這就走……”胸前的大紫血泡像漏氣的皮球一樣慢慢變小,二大娘眼中的綠光也隨之消去,眼皮耷拉下來,身子一軟,把頭一歪,昏昏沉沉地躺倒在破床上。

后來,大人們告訴我,運生叔抹在二大娘額頭和人中上的是朱砂。

第二天,二大娘依舊像往常一樣坐在院門口大棗樹底下搓麻線,納鞋底子,見了我,喊我的小名,從針線笸籮中翻出兩個柿餅遞給我,笑瞇瞇地,眼里已經沒了那嚇人的綠光了,但我哪里還敢近前——柿餅好吃,但還是保小命要緊啊,我一扭頭拐過墻角像兔子一樣地竄了。

改天她見到我娘還說:“這兩天是咋的了?孩子見了我就竄,給他頂愛吃的柿餅子也不要……俺那張老楸木床也塌了,不知道那老不死的又瞎胡折騰些啥了……”

娘回頭瞥我一眼,哈哈笑:“誰知道咋的了,八成是都中邪了吧……”

二大娘是我見過的我們村最后一個“中邪”的人了。現在別的地方還有沒有“中邪”的,我不知道,也許只是自己不能再次親眼得見罷了。有的老人說,現在的人本事大,命也硬著呢,南山采石放炮,北洼火車拉笛,轟轟隆隆,嗚里哇啦,震天動地,火光沖天,本事再大的黃皮子也早嚇得一溜煙兒跑了,哪里還顧得上教人“中邪”;可這人哪,也別太能了,怕就怕外邪沒了,內邪橫生啊。

運生叔為二大娘驅邪成功,一時名噪四村八鄉;卻也很快就成了最后一個鄉村驅邪人。近幾年,邪祟漸漸沒了,他的銀針銹了;盛朱砂的罐子也不知給扔到哪個墻旮旯兒里了。他開了家小診所,光憑著賣藥片兒打吊瓶兒就發了大財,最早在村里起了二層小洋樓,四墻外廈掛滿亮晃晃的瓷瓦。

再問起驅邪的事兒,他笑得小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兒:“我哪會啥驅邪呀?針灸是會,可俺也真不會啥‘驅邪針法’;用朱砂也是聽老人們說左先生就用這個,我也照葫蘆畫瓢亂抹一氣……一時的管用也是瞎貓碰上個死耗子……”他翹起大拇指在臉前使勁晃晃,“……左先生,人家那才是實打實的真本事!聽老人們說,一盒子朱砂,幾根銀針,救人無數……他可真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吶!”

的確,左先生真不是一般人,他的門釕铞兒上蕩秋千和“拿邪”是夠神的,憑這兩手兒就足已能讓左先生五莊八鄉的揚名立萬兒了。但是這兩招兒再怎么著也只能算“奇”,奇就奇在方圓百里只有他能,莊鄉們有不少人也曾見識過他施展身手,所以還實在不能被叫做絕招兒。

聽人說,左先生真的有絕招兒,叫什么“掌心雷”。這絕招,絕就絕在從來沒有人親眼見識過!

事情就是這樣,一件事經眾人之口往往越傳越神,傳得越神就越會有人心里癢癢著想要見識一番,想要一探究竟。

左先生“掌心雷”的絕招也是這樣的,多少人都想知道它是什么,想要看看它到底有多么厲害。但左先生卻從不提起有關“掌心雷”的一個字兒,實在給人問急了,他也只會拉下臉來,咧咧嘴,哭也不像,笑也不是,然后快走幾步逃也似的離開!

后來,一個毛頭小伙子不知深淺,竟起了對左先生和他絕招兒的疑心。他仗著喝了點兒酒,緊緊揪住左先生的袖子,當面叫板:“先生,你真會‘掌心雷’嗎?‘掌心雷’到底是個啥啊?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吧。不然,你這門‘絕招’可就真絕了啊!”

沒想到,平日里笑呵呵的老頭兒竟一下翻了臉,滿臉通紅,花白的胡子一撅一撅地翹得老高,“嘶”地一把薅下小伙子手中的那只衣袖,蹦著高兒地把那小子罵了個蔫頭蔫腦,灰不溜秋,落荒而逃。

事后,老族長也點劃著小伙子的頭頂罵:“喝醉了酒鬧著玩兒,你也不分個節令兒;不會說話,你專捅人家的肺管子——活該你挨通臭罵,依俺看,揍你一頓一點兒也不多!”

關于左先生的絕招,還真的有過一檔子事兒。這檔子事兒,村里的老人們都知道,只是沒有一個人愿意再去提它。

三十年前,就是這“絕招”讓左先生絕了后!

人無完人。那時候的左先生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嗜酒,一喝必醉,喝醉了就罵大街。罵幾句就罵幾句吧,莊里莊鄉的,對他的為人知根兒知底兒,自然也都知道全是幾盅子黃湯鬧的,醒了酒就好了,沒有人想和他計較啥。再說了,他是天下難找的好先生,莊鄉們都領他的情,念他的好,沒有誰會因為這么一點兒小事兒挑他的理兒,和他過不去。于是,每次左先生總能喝得痛快,罵得淋漓。天長日久,鄉親聽罵成了習慣,三天聽不到他在大街上罵反而像缺了點兒啥,心里老大不得勁兒。

對左先生的這種行為,也有人實在看不下去。誰?就是他的獨生兒子虎子。虎子當年十七八歲,高挑個頭,白白凈凈,模樣周正,聰明機靈,就是性子有點急,說到底,還是太年輕少了一些歷練。他就是看不服自己老爹的這一行徑——每喝必醉,醉了就當街胡咧咧。可是再看不服也是自己的親爹呀,他又不能當面鼓對面鑼地與老頭子好好理論理論,一來是膽小,不敢以下犯上;二來也是臉皮太薄,怕和自己的親爹鬧開了惹人笑話。平日里一聽到左先生開罵,他就遠遠地躲到莊外去;有時實有躲不開了,就躺在床上堵上耳朵蒙頭大睡。躲是能躲得了,可再能躲,也還是做下了一塊心病。

這一年八月十五,連著下了幾天小雨,烏云遮月的日子。雨停了,四下里黑黝黝的一片,對面看不見人;路上濕滑,連泥帶水。天交三更了,去外莊飲酒的左先生還沒回來。左夫人老大不放心,就催虎子去村外的大道上迎迎。天黑路滑,又喝了酒,難免走路不穩,可千萬別再跌一跤。虎子心里也一直掛念著,二話沒說,快步出了家門。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泥窩兒水灣兒,一個連著一個,又粘又滑。才走了不多遠腳上的木鞋就有點穿不住了。虎子干脆脫了鞋子找了個干索一些的地兒,靠墻站下。等了沒多久,就見遠處歪歪扭扭地游過了一個小小光點兒。再近一些看清楚了,是一盞燈籠。一定是爹回來了。虎子剛要迎上去,卻猛然聽到了一陣高亢而刺耳的叫罵聲。

左先生是一路罵回來的,他罵這天太黑,罵這路太滑,罵這酒不夠烈……

虎子的臉刷就變了,這是干啥呀?這大過八月節真不應該這樣啊!一連三天,天天都醉個狗熊不認鐵瓢,還天天都是罵著街回來。小伙子這次實在受不了了,把著一扭拔腳就走。

沒走幾步,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點子——年輕人畢竟有些毛嫩,想事兒就是簡單一些——他要教訓一下這個灌了黃湯就討人嫌的老頭子!

悄悄摸進自家的大門洞,他找到一個曬場上用的破爛大笸籮,又從屋梁上抽出幾根平常用來熏蚊子的艾辮子,插在笸籮四個角上的破洞里,“嚓嚓”劃動火鐮火石去點。陰天艾潮,燎了半天也光冒煙,他鼓著腮幫子吹了好一陣子,艾辮子才忽閃忽閃慢慢著起來。

他一哈腰,頭頂笸籮,又回到了村路上。

天太黑了。左先生高舉燈籠,睜大醉眼也看不清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他很快就換了大罵的對象,他罵起了這盞昏昏暗暗的破燈籠。

一溜歪斜,跌跌撞撞,滿身酒氣,破口大罵,招惹得路旁的村狗嗚嗚汪汪,叫成一片。

走著罵著,他猛然覺得前面有些不對頭。他一下立住了腳,大罵聲戛然而止。

卟卟哧哧,搖搖晃晃,迎面走來了一個怪物。圓悠悠,黑糊糊,柜蓋大小,竟有四只通紅發光的眼睛,那四只眼睛還會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亂蹦跶。

那怪物越飄越近,離他也就十幾步遠了,他竟“啊”地驚叫了一聲。按理說他不該驚,驅邪的先生啥陣勢啥東西沒見過;但那一天他還真是給嚇毛了,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也許是天太黑。叫過之后腿一軟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地上,腳上的木鞋甩出去了老遠,燈籠也摔在了泥水里,撲閃兩下,滅了。

爹終于停罵了。這下消停了吧,耳朵根子真清靜了。虎子心里一陣高興。聽到那聲驚叫,他還笑了一下,你也知道害怕了,看你以后灌了黃湯還罵不罵街?

只是他壓根兒就沒想到爹會跌倒。爹倒下去了,嚇得他的心也忽悠了一下兒。他暗叫一聲“壞了”,便邁開大步沖上前去要扶爹。慌急中,他忘了自己還頂著那個笸籮!

左先生心中怦怦亂跳,大睜著醉眼,影影綽綽看到那怪物竟向自己飛快地撲了過來。他可真急了,陰溝里翻了船了,多年拿邪,得罪的邪祟太多,今天該不會是它們尋仇來了吧!他一咬牙,一挺身,一伸右手就使出了自己的絕招。

“轟”的一聲,一溜火光,怪物竟還哎呀了一聲,那個圓溜溜黑乎乎的東西“唰”地向后飛去,四只通紅的眼睛也一下子就滅了。

聽到哎呀一聲,左先生抬眼一看,看到一個身影倒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知道這下可真糟了——對面來的是個人。慌忙掙了幾下,弄了個滿手泥水,他才哆里哆嗦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摸摸索索地把眼貼到那人的臉上,“嗷”的一聲痛叫,他一下就昏死了過去。

絕招就這樣讓他絕了后!

左先生在炕上一躺就是三個月。

從那以后他滴酒不沾。只是每天背著個藥箱,山南山北河東河西地行好,給人家看病。

麥子黃稍兒,眼瞅著芒種就要來到。這個時候也是左先生最忙的時節。

天剛沙黑,左夫人就到村口望了兩三回了,照往常這個時候先生早就回來了,今天這是咋的了?

待到先生回家時,已是掌燈時分。

夫人見他回來,松了一口氣,忙上前接過藥箱,遞上一壺滾燙的熱茶。

先生呷了一口清茶,慢慢坐到椅子,深深喘了幾口大氣,鐵青著的臉才漸漸又恢復了原色……

今天著實兇險呵。當時病人已力竭倒地,面呈暗黑,左手中指第二節處已隱隱現出一絲青藍的線縷,向心口方向延伸,邪祟已快入心,再不施救恐怕就來不及了。左先生也未多想,把完脈上手就要下針。可就在這時,病人卻一下子瞪起了閃著兇光的雙眼狠狠盯著左先生,磔磔地大笑兩聲。

這孽障膽子也忒大了,竟敢如此囂張妄為。左先生絲毫不敢耽擱,屏氣凝神,在病人幾大要穴連下七七四十九針。可這邪祟就是不肯離去,鐵定要死纏下去。先生用盡全身真力又連施兩次針法,并讓人撬開病人的嘴巴灌下了一大碗符水;那邪祟這才慌了手腳,化作一團黑氣飛上了房前的大槐樹,臨走前竟又狂笑兩聲放言后會有期,到時定會新賬舊賬一塊兒算。

病人慢慢醒來了。左先生也沒把那邪祟撂下的狠話放在心上,只是臨走前再三叮囑病人的家人看護好并按時喂藥,挺過今夜子時就好了。

驅祟拿邪幾十年,第一次遇上這樣的。連續三次施針,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覺得走路都有點兒邁不成步兒了。

一壺熱茶下肚,身上有了點力氣。起身接過夫人端過來的熱手巾,剛要擦臉,就聽到外面一連串咣咣的砸門聲。

夫人開門,從外面一頭闖進來了個戴葦笠穿白汗布褂子的年輕人,急惶惶走到先生跟前嗵的一聲跪倒哭道:“左先生,求求你……”

左夫人橫跨一步擋在前面:“不……”

左先生輕輕把夫人推到一邊,拉起年輕人說:“救人要緊,走!”

夫人不再言語,麻利地遞過藥箱。

一輛黑漆油布的輕便小馬車已等在門前。年輕人一挑車簾,扶先生上車,揚鞭一甩,車子轉眼就出了村。

耳邊風聲呼呼,車門簾兒一下子被鼓了開來。左先生向外一望,只見四周黑乎乎一團,沒光沒亮;車的一側,趕車人身上的那件又肥又大的白汗布褂子飄飄忽忽,往下細看空空蕩蕩,那人竟似無腳一般。他大吃一驚,心中不禁怦怦大跳。

趕忙拉緊門簾兒,摸一摸懷中的朱砂盒子,硬硬的還在;他搓搓兩手,挺身坐定,眼一瞇,響亮地打起了呼嚕……

不到一袋煙的工夫,車停了。

趕車的一掀門簾兒喊道:“請左先生下車!”

左先生猛睜眼定定地向他臉上瞅去,那人慌張地別了一下頭,然后一伸手向下拉了拉葦笠。

左先生微微一笑,抻了抻坐皺了的大褂,一抬手推開他伸過來的胳膊,雙腿一伸,長身就走下了車。

眼前是一座高大而寬敞的門樓,門上高掛兩盞白紗的燈籠。門前站一位長須的老者,身量不高,但卻挺胸腆肚,顯出幾分威嚴,只是臉在白色的燈光映照下,透出幾分藍洼洼的青灰。他朗聲笑道:“左先生遠道而來,辛苦辛苦,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早有人過來接過藥箱,然后就有兩人一左一右前來相攙。左先生輕晃身形撞開來人,大步登上臺階。

來到堂下,那長須老者早就坐在太師椅中了。他并不讓座,手拈長須嘿嘿地笑道:“左先生,今日特地請你來是要治治我的病……了卻我的一塊心病啊。幾十年,我等了幾十年了啊。”他把手一揮,“孩子們,都上來吧!”

左右呼啦啦竄上了一群,有的長著尖尖的耳朵,有的拖著長長的尾巴,有的包著腦袋,有的吊著胳膊……一個個尖嘴猴腮,奇形怪狀。

其中一個跳到左先生的面前,緊緊盯著他磔磔地笑道:“左先生,還認識我嗎?我說過咱們后會有期的!”

“不認識,我就知道你是個該死的害人精!”

“哈哈,今天還不知咱倆誰該死呢。”他向前一聳身,一捋衣袖,就要動手,“弟兄們,在咱的一畝三分地兒上,咱們就說了算……這個日子可教咱等來了,今兒個……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長須老者一擺手揮退了竄上前來的兒孫們,瞪著一雙隱隱閃著綠光的眼睛,緊咬后槽牙冷冷一笑:“左先生,你可全看見了,我的這些幾十年來教你害慘了的兒孫可全都到了啊……時辰也快到了,還有什么話和俺們說說?”

左先生手拈胡須微微一笑:“你害人,我治病,你我自古就不同道。和一群害人精俺還能有啥話說……既然敢來,我就不怕,要殺要剮隨便吧。只是死之前容我到門外祭告一下天地先人。你這污穢的妖洞,他們是不稀得進來的……”

“好,好……在我的手心里,量你也耍不出啥別的花樣來!”長須老者微微一擺頭,邪祟們紛紛閃避,讓出了一條通道。

左先生來到門外,挺身站直,仰頭望天。

天如碩大的黑洞,沒有一絲亮光;陣陣小風掠過面頰,微微的腥臊之味鉆入鼻中……

他探左手入懷,打開盒子,指尖狠狠地摳一下朱砂,然后,抽出左手在右手手心上用力畫幾個符,細細瞅瞅,用力攥緊。

“狗雜種,今天俺就教你斷子絕孫!”輕輕一跺腳,他扭身大踏步走回去。

長須老者哈哈大笑:“左先生,時辰已到,受死吧!”邪祟們吱吱哇哇,齜牙咧嘴,一哄而上。

左先生瞪圓雙眼,右手奮力一伸,大喝一聲:“來呀——”火光迸現,霹靂一聲;然后漆黑一團,四周頓時沒了一絲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左先生悠悠醒轉,一股濃重的腥臊焦臭涌入鼻中,他連連打了十幾個響亮的噴嚏。輕輕扭扭脖子,動動身子,他只覺得胸腹之上有異物相壓,探手一摸,毛乎乎的。他慢慢地想起了先前的事。

用力眨幾下眼睛,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環視四周,近處一團化不開的濃黑,只有極遠的地方有一星點的亮光。他推開壓在身上的累累的死黃皮子,稍稍一抬頭竟碰到了堅硬的洞壁,四下摸摸,左右甚是狹窄,全是濕冷的泥土和僵硬的黃皮子尸體。他慢慢翻過身來,朝著那亮光摸索著爬去。

前面那亮光是一小小的洞口。從洞外射入的光太耀眼了,他只好半睜雙目,用手微遮,慢慢適應,過了許久才敢把臉靠緊洞口。洞口太小僅有尺余,他用力扯開四周的雜草荊棘,撥開零亂的土塊石頭,勉強把頭伸了出去。

此時已是日上三竿,外面白亮亮的一片。向下望是條幽深的大溝,這洞口原來就在又高又陡的溝坎半腰之中。他瞪大眼睛四下張望,好久才看明白,這里竟是離家三十里的大囤溝。溝底就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大路。他往大路東西方向望去,眼望酸了也沒見一個人影。

日已過晌,他受不了陽光的曝曬,把頭縮回洞中,可洞內臊臭無比,難以忍受,只好屏住呼吸;時間一久,實在憋不住了又重新探頭出來。

縮頭探頭了不知有多少次,頭暈腦漲眼冒金星,他“哇”的一聲干嘔起來……

這時,從縣城方向走來兩個年輕人。他大喜過望,等那兩人走近,大聲呼救,兩人聞聲四下搜尋,找了半天,才發現高高溝坎上探出洞外的那個腦袋。大著膽子走近細看,這才認出了那竟是方圓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左先生……

后來,我聽說,那一年冬天大冷,大雪沒到腿彎子,屋檐下的冰溜子一尺多長。我們那里的很多人都戴上了真皮的帽子,圍上了毛茸茸的真皮圍脖,捂上了暖暖和和的真皮耳套……用的都是上好的黃皮子皮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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