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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從“異域”到“羈縻”:宋至清初改土歸流前的黔西北社會

第一章 王朝的“異域”:彝族君長國的制度與文明

第一節 多“國”林立的宋代西南地區

以通常所認定的中國疆域為標準,宋代中國無疑正處于復雜的分裂狀態中。以宋王朝為中心,依照《宋史》中的觀念,天下格局似可做如下簡單劃分:(1)路府州縣區,為王朝直接統轄區域;(2)蠻夷區,包括兩類區域,一是羈縻區,包括領于長江上游成都府路、夔州路、中游的荊湖路,珠江流域廣南西路等路的幾百個羈縻州、洞,其首領名義上效忠宋王朝,受宋王朝冊封,實際上這些地區并不真正受王朝管轄,二是在廣大西南地區的許多“蠻夷”,游離于羈縻制之外,與王朝之間甚至缺乏名義上的統屬關系;(3)外國,既包括曾給北宋造成重大威脅的西夏,也包括大理、占城等較順服的國家,還包括偶爾有聯系的天竺等國,其實還應包括危及宋朝國祚的遼、金。因為元代統治者同時承認宋、遼、金的正統,因此遼、金另修正史,未入《宋史》。參見《宋史》卷485~496之《外國傳》《蠻夷傳》。必須注意,《宋史》分“蠻夷”“外國”,但有時卻又忽略二者的界限,如“大理”入《外國傳》,但卷496《蠻夷四》又稱:“黎州諸蠻凡十二種……曰大云南蠻、曰小云南蠻,即唐南詔,今名大理國,自有傳。”

《宋史》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元朝對前朝歷史的認知,但其中基于王朝中心的世界觀,無疑有著深遠的歷史傳統。受這種傳統影響的歷史書寫,周邊族類與外國的形象,往往圍繞朝貢、叛逆、征伐與奇風異俗來描述,用語極為簡略。例如《宋史》中的蠻夷區,尤其是羈縻區之外的眾多“蠻夷”,常常三言兩語帶過,一些有著較高文明程度的“蠻夷”及其所建立的政權,書中甚至連名字都未曾出現。關于它們,要么漢文獻全無記載,要么只能在宋代極個別官員的筆記、文集、公文中尋覓到一些蛛絲馬跡。因為文獻的缺載、簡略或語焉不詳,現代人對宋代西南地區復雜政權格局的認識,簡化成了大理國與宋王朝的對峙,其余非漢民族大致皆被視為文明程度較低的部落,而未以政權視之。當代一些西南民族史的研究者,已經描述了宋代西南地區少數民族政權的一些情況。例如尤中所著《中國西南民族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敘述了自杞國與羅殿國的歷史(第196~206頁),《貴州通史》第1卷(當代中國出版社,2003)在論述宋代時專辟了一章“地方民族政權”。這些研究在揭示出被忽略的歷史的同時,也存在著不少有待解決的問題。例如:第一,著力論述了少數民族政權的歷史,卻未去分析它們為何可以被稱為政權。一些著作甚至把見諸史籍的各少數民族部落概稱為少數民族政權,把獨立與半獨立、有文字與無文字、有復雜政治結構與政治結構尚不清楚的部落等同視之。參見《貴州通史》第1卷,第422~426頁。第二,一些論著使用的文獻僅限于漢文而忽視了少數民族自己的歷史表達,一些論著雖然使用了彝文材料,但卻忽視了兩個最基本的問題。首先,所用彝文獻基本上都是成書于清代,為何可以用清代的材料去說明宋代的歷史?其次,在彝文獻所述與漢文獻所述的地名、人名能否對應都尚未證明的情況下,何以得知兩種文獻敘述的對象是同一的?這兩個疑問關系到合理使用彝文獻的前提,對其置之不理將導致整個研究建立在一個非常薄弱的基礎之上。

本書無意全面梳理宋代西南地區諸少數民族的內部權力結構,僅擬將焦點集中在黔西北及其周邊地區,以揭示宋代西南地區復雜的政治格局。

南宋乾道九年(1173),著名詩人范成大赴任廣西經略安撫使,兩年后,他就自己任上的所聞所見,寫就《桂海虞衡志》,其中有云:

南方曰蠻。今郡縣之外,羈縻州洞,雖故皆蠻地,猶近省,民供稅役,故不以蠻命之,過羈縻,則謂之化外真蠻也。區落連亙,接于西戎,種類殊詭,不可勝記,今志其近桂林者。宜州有西南蕃、大小張、大小王、龍石、滕、謝諸蕃,地與牂牁接,人椎髻跣足,或著木履,衣青花斑布,以射獵仇殺為事。又南連邕州南江之外者,羅殿、自杞等以國名,羅孔、特磨、白衣、九道等以道名,《嶺外代答》卷5《經略司買馬》:“產馬之國曰大理、自杞、特磨、羅殿、毗那、羅孔、謝蕃、滕蕃等。”這里把特磨、羅孔等概以“國”名之,當系行文的方便。而峨州以西,別有酋長,無所統屬者,蘇綺、羅坐、夜面、計利、流求、萬壽、多嶺、阿誤等蠻,謂之生蠻,酋自謂太保。大抵與山獠相似,但有首領耳。羅殿等處乃成聚落,亦有文書,公文稱守羅殿國王。

押馬者,稱西南謝蕃知武州節度使都大照會羅殿國文字。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轉引自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28《四裔五》。現在通行的一些版本的《桂海虞衡志》之《志蠻》,缺漏甚多,學界通常認為元人馬端臨所著《文獻通考》所引《桂海虞衡志·志蠻》,與原書的本來面目最近,成為現在學者們使用《桂海虞衡志》時的重要參考。

盡管在《宋史》中僅簡單提到過兩次,《宋史》卷198《兵十二》:“(紹興)三年,即邕州置司提舉,市于羅殿、自杞、大理諸蠻……自杞諸蕃本自無馬。”但自杞是在西南地區有著相當影響的政權,一度率兵攻占過大理國的中心鄯闡府。關于自杞,可參見楊永明《滇東古長城是自杞國的杰作》,《學術探索》2002年第6期。羅殿在《宋史》中亦只出現數次,并且其內部情形我們一無所知,而范成大則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羅殿有聚落,有自己的文字,有文書公文,首領稱國王,而且是“化外真蠻”,宋王朝甚至不能在其地建立羈縻州縣,連名義上的統治都不能維持,羅殿之為“國”可謂名副其實。總之,南宋西南地區的局勢,是自杞、羅殿、大理等多“國”林立,而非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只有一個大理國與宋王朝對峙。尚有其他宋人的記載顯示西南地區的復雜局面,淳熙二年(1175)十月,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張栻奏稱:

本路備邊之郡九,而邕管為最重。邕之所管輻員數千里,而左右兩江為最重。自邕之西北有牂牁、大理、羅甸、自杞,而西南有白衣九道、安南諸國,皆其所當備者。《宋史全文》卷26上《宋孝宗五》。

廣西桂林通判周去非云:

欲至羅殿國,亦自橫山寨,……一程至阿姝蠻,一程至朱砂蠻,一程至順唐府,二程至羅殿國矣。凡十九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3《外國門下》。

曾參與修纂寧宗、理宗兩朝國史、實錄的黃震亦云:

自羈縻州洞之外皆蠻也。其區連亙湖南,接于西戎,種類不可勝計。溪洞外依山林而居,荒忽無常者為獠,無酋長版籍,無年甲姓名……其南連邕州南江之外者皆成聚落,羅殿、自杞以國名,羅孔、特磨、白衣九道等以道名,此諸蠻之外又有大蠻落,西曰大理,東曰交趾,大理即南詔也。黃震:《黃氏日抄》卷67。

南宋淳熙年間官至丞相的周必大還提到了“羅鬼國”:

西南蕃、羅鬼國在真宗朝嘗來鬻馬,后為羅殿國所限。周必大:《文忠集》卷65《淮西帥高君神道碑》。

宋人簡略的記載,隱約呈現出一個鮮為人知而又令人驚異的世界。但范成大等人畢竟是正統儒家思想熏育出來的官員,加上他們不可能深入宋王朝控制范圍之外的地區進行調查,因此其描述離公正、詳盡的標準相去甚遠。當我們把目光轉向當地族類自己的歷史敘述,就會發現西南地區的局勢比宋代官員的描述復雜得多。

根據彝文獻,除烏撒與水西外,在黔西北周邊地區尚林立著若干個相似的政權,主要有:滇東北的阿芋陡家在今云南東川、會澤一帶,明代在此建立東川軍民土府。、芒部家在今云南鎮雄一帶,明代在此建立鎮雄軍民土府。、烏蒙家在今云南昭通一帶,明代在此建立烏蒙軍民土府。、古口勾家即磨彌部,在今云南宣威一帶,明代在此設立沾益土州。;黔西南的阿外惹家即婁婁勾部,在今貴州黔西南州一帶,明代在此先后設立普安安撫司、普安州。;黔中的播勒家在今貴州安順一帶,明代在此先后設立普定府、安順州、安順軍民府。;川南的扯勒家在今四川古藺一帶,明代在此設立永寧宣撫司。。同水西、烏撒一樣,統治這些地區的族類大都自元代起被納入中央王朝的土司制度中,并且一律被稱為“羅羅”,如朱元璋曾敕征南將軍傅友德等:“東川、芒部諸夷,種類皆出于羅羅。”參見《明史》卷311《四川土司傳一》。在民族識別運動中被定為彝族,而彝文獻則表明他們都自稱“婁”。“婁”即“婁素”或“婁素濮”的簡稱,前者是書面語,后者是口語。前文已談到黔西北彝族自稱“婁素”,而彝文獻表明其他君長國的族婁亦自稱“婁”,如在流傳于滇東北、黔西北一帶的《彝族源流》中(第24~27卷,貴州民族出版社,1998),本書所列舉的這些部落政權的君長都屬“婁(彝)之君”(第272~297頁)。

古口勾部要人歐索父奕訪問阿外惹部時曾與阿彌評點婁素君長國的勝地:“我的阿彌呀,九十彝(婁)君長,都住好地方,且聽我來說。”接著便講到了永寧扯勒部的柏雅妥洪、水西阿哲家的洛博迤略、芒部家的葛底翁妥、烏撒部的篤烘洛曲、阿芋陡家的舉婁侯吐啟、古口勾家的直諾祝雅流域、播勒家的大革滴索、阿著仇家的阿著地以及阿外惹家的住所。顯然,在歐索父奕與阿彌的眼中,整個滇東北、黔西北、黔中、黔西南、川南都是彝人(婁)的住地,君長都是彝(婁)君長,柏雅妥洪等地方則是彝(婁)家勝地的代表。《彝族源流》第24~27卷,第268~297頁。將幾大君長國并列敘述的情況在其他彝書中亦時常出現。參見《物始紀略》第2集,四川民族出版社,1991,第262~267頁;《蘇巨黎咪》,貴州民族出版社,1998,第70~78頁。

君長國的首領們相信,篤慕(亦稱篤慕俄)是他們共同的遠祖。當篤慕之時,發生了大洪水,人類遭到了滅頂之災。篤慕得到天神的指引,避難于撮匹山,成為唯一的幸存者。洪水退后,篤慕俄來到貝谷楷嘎的歌場,同天君的三位女兒結為夫婦,生下了慕雅苦、慕雅且、慕雅熱、慕雅臥、慕克克、慕齊齊等六個兒子,這就是彝族的六祖,彝族由此而分為武()、乍()、糯()、恒()、布()、默()六個支系。注3他們輾轉遷徙,分布于云、貴、川三省的許多地區。烏撒家是布祖慕克克后裔的一支,水西家的祖先則是默祖慕齊齊。六個支系先是與天上人通婚,后來天地親路斷絕,為了生存發展,經過商議,決定武系與乍系、糯系與恒系;布系與默系相互開親。注4

注3:有的彝書認為乍祖是慕雅苦,并且是長子,武祖是慕雅克(),系次子。參見《彝族源流》第17~20卷之《乍氏史略》與《武氏源流》,貴州民族出版社,1994。

注4:參見《西南彝志》第5~6卷,貴州民族出版社,1992,第74~115頁。還可參見《彝族源流》第13~16卷(貴州民族出版社,1993)、《賒榷濮》(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夷僰榷濮》(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篤慕源流》(《增訂爨文叢刻》上冊,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等,這些彝書所述六祖故事大同小異。

這個故事廣泛流傳于上述彝區,并且在當地的彝文古籍上有明確記載。當然,對洪水發生的原因、避難的地點等細節問題有多種說法,但這些并沒有動搖同宗共祖的堅定信念。通過《彝族源流》《西南彝志》等彝書,我們可以擬出九大君長國的系譜:

圖1-1 彝族九大君長國系譜

說明:彝族譜書往往并非單線系譜,出于簡單與清楚的目的,本譜將省略不相關的代數與支系。彝書可相互印證,一些人名、地名的細微差異系由于濫用同音字、同意字或方言所致。

資料來源:《彝族源流》第17~20卷,第150~154、305~341、365~369頁;《彝族源流》第21~23卷,貴州民族出版社,1997,第193~199頁;《西南彝志》第7~8卷,貴州民族出版社,1994,第7~89、265~269、270~312、361~386頁;《西南彝志》第5~6卷,第302~310頁。此外還可參見《賒榷濮》等書。

還有一些君長國,同樣認同篤慕-六祖,但分支系譜沒那么清楚,因此未列入上面的系譜圖中。

甚至連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對這些君長國的情況都略有所知,洪武二十一年(1388)他諭稱:

東川、芒部諸夷,種類雖異,而其始皆出于啰啰。厥后子姓蕃衍,各立疆場,乃異其名,曰東川、烏撒、烏蒙、芒部、祿肇、水西,無事則互起爭端,有事則相為救援。《明太祖實錄》卷192,洪武二十一年七月丁酉條。除了具有種類相同的堅定信念外,九個君長國還世代聯姻,形成了一個大婚姻圈。參見溫春來《彝、漢文獻所見之彝族認同問題》,《民族研究》2007年第5期。

彝、漢兩種文獻所敘述的西南地區政治格局有無關聯呢?從人群與地理位置兩個方面考察,二者之間是能夠互證的。先看人群,范成大云:

(羅殿、自杞等等)諸蠻之至邕管賣馬者,風聲氣習,大抵略同。其人多深目、長身、黑面、白牙,以錦纏椎髻,短褐、徒跣、戴笠、荷氈珥、刷牙,金環約臂,背長刀,腰弩箭箙,腋下佩皮篋,胸至腰駢束麻索,以便乘馬……性好潔,數人共飯,一柈中置一匕,置杯水其傍。少長共匕而食,探匕于水,鈔飯一哺許,摶之柈,令圓凈,始加之匕上,躍以入口,蓋不欲污匕妨他人。……食鹽、礬、胡椒,不食彘肉,食已必刷齒,故常皓然。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轉引自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28《四裔五》。

明弘治《貴州圖經新志》引舊志所載水西“羅羅”的風俗是:

舊志曰:羅羅,即古烏蠻,亦有文字,類蒙古書。其人深日(“日”當為“目”之誤——引者注)長身,亦黑面白齒,挽髻、短褐、徒跣、戴笠,荷氈珥,刷牙,金環臂,佩長刀箭箙,左肩佩一方皮,腰束韋索。性好潔,數人共飯,一盤中植一匕,復置盂水于傍,少長共匕而食。探匕于水,抄飯一哺許,摶之盤,令圓凈,始加之匕上,躍以入口,蓋不欲污匕妨他人食也,食已必漱口刷齒,故齒常皓然。弘治《貴州圖經新志》卷1《貴州宣慰司上》。

明代貴州方志的作者在論述貴州“羅羅”的風俗時參照了《桂海虞衡志》,又根據明代的情形略加修改。可見,從體質特征與文化風俗方面兩個方面判斷,羅殿、自杞“諸蠻”與水西“羅羅”當系同一族類,因此宋人所述西南諸國與彝文獻所載諸君長國間,在人群上似有相同的可能。下面再從地理位置考察之。

先談自杞。按譚其驤主編之《中國歷史地圖集》,宋代自杞國的中心位置在今貴州黔西南州首府興義,參見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6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第65~66頁。而這里正是彝族君長國阿旺惹部的核心區域。據尤中的論述,自杞國的范圍包括貴州省興義縣及其西部的云南羅平、師宗、彌勒、丘北等縣,參見尤中《中國西南民族史》,第204頁。亦有學者認為自杞尚包括了今廣西西北部的一部分地區。參見楊永明《滇東古長城是自杞國的杰作》,《學術探索》2002年第6期。學界對自杞疆域認知的差異,當系所據時期不同所致,史載自杞“本小蠻”,后來在與南宋王朝的市馬活動中逐漸壯大。參見岡田宏二《中國華南民族社會史研究》,趙令志、李德龍譯,民族出版社,2002,第231~235頁。不管怎樣,黔西南是自杞國的重要疆域是沒有爭議的。阿旺惹君長國與自杞國,或系同一國,或曾經有著隸屬關系。

羅殿國在何處?明代史料常稱水西為羅殿(甸),水西君長亦常以羅殿(甸)國王自居。如明崇禎年間奢安之亂結束后,曾在水西搜出一顆羅甸國王大印。參見朱燮元《勘明水西各土遵照明旨分土授官以安地方事》,《朱少師奏疏鈔》卷8。雖然學界并不完全同意水西即羅甸,但羅甸國不在黔西北即在黔西北的周邊地區,參見方國瑜《彝族史稿》,第506~507頁;《貴州通史》第1卷,當代中國出版社,第407~417頁;王燕玉《辨羅殿國與羅氏鬼國》、史繼忠《羅殿國非羅氏鬼國辨》,貴州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編《貴州彝族研究論文選編》,1985。不會超出上述幾大彝族君長國的范圍,這是可以肯定的。綜合學者們對羅殿地域的研究,羅殿國最可能對應于水西君長國或播勒君長國。

除自杞與羅殿外,與范成大同時代,同樣親履廣西的吳儆所著《竹洲集》中尚提到“阿者”國:

自邕北岀功饒州、梵鳳州,至橫山,……渡都泥江、沿江而北,歷羅幕州及諸山獠,至順唐府、西南番、羅殿國、阿者國,皆漢西南夷故地。西與大理、自杞,東與黔南為鄰,各有君長、姓氏,自言諸葛武侯所留戍卒后裔,有武侯碑在西南番境中。吳儆《竹洲集》卷10《邕州化外諸國土俗記》。

筆者懷疑這段引文中的“阿者”國即水西,因為水西的彝語名稱為慕俄勾或阿哲,阿哲與阿者當系不同音譯所致。阿哲系水西的遠祖,由人名而變成國名、部族名、地名。果真如此,宋代的羅殿國就不應當是水西君長國。當然也存在另一種可能,即阿者與羅殿分屬兩國的情形僅僅維持了一段時間,在此之前或之后其實是同一國。尤中的研究可以作為這一推測的旁證,據其所述,羅殿國的地域時有變更,強盛時才占領了水西。

正因為水西在宋代建立了政權,而元人對此亦很了解,所以元人所修史料在提及宋末元初的水西時要稱為“羅氏鬼國”了:

甲辰,羅氏鬼國遣報思、播言:大元兵屯大理國,取道西南,將大入邊。《宋史》卷44《理宗四》。

(至元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遣千戶張旺招羅氏國。蘇天爵:《國朝文類》卷41《經世大典序錄·招捕》。

甚至到了明代,還有官員與文人沿襲舊有的傳統,稱水西為國,如明人包汝楫云:

羅鬼國禾米佳過中國,……安酋(指水西安氏——引者注)國中甚富。包汝楫:《南中紀聞》,叢書集成初編本。

必須再次申明的是,彝文獻一般都未標明作者與寫作時間,只能大致知道它們是明清時期的作品。本書在相關漢文獻的印證下,敢大膽利用彝文獻來證明宋代西南地區系多“國”林立,除了彝、漢兩種文獻所述的對象大致同一,且地理位置相符外,還基于以下考慮:(1)現存彝文獻大都是明、清以來的抄本或石刻,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僅僅反映明、清時期的歷史;(2)西南地區的許多少數民族具有建立政權的悠久傳統,早在漢代,司馬遷已注意到“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史記》卷116《西南夷列傳》。(3)宋代黔西北及附近許多地區游離于羈縻制度之外,中央王朝甚至連名義上的統治都不能維持;(4)宋代文獻表明黔西北或其周邊地區有羅殿、自杞、阿者等國,元代文獻也表明水西在宋末明初被稱為國,而水西與其他彝族君長國在彝文獻中是并立的,并且烏撒、水西、烏蒙、芒部、東川等在元代史料及《元史》中都有較多記載。參見《元史》卷35《文宗紀四》;卷162《劉國杰傳》。綜上可知,即便當時并非恰好九大彝族君長國屹立在今天的川、滇、黔交界地區,但多個彝族君長國林立的局面是可以肯定的。

當然,今人不能純粹以現代民族國家中“國”的意涵來理解宋代的西南地區。本書關注的是,回到傳統中國正統的話語體系,這些大大小小的“國”該如何定位?

一個最簡便的方法就是以天下觀為核心,利用華夏-蠻夷、化內-化外等劃分法,將這些“國”視為后者,與中原王朝相對。這類具有深遠歷史傳統的認知方式,已被現代學者演繹成一套精致的理論,用以分析前近代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體系。參見何芳川《“華夷秩序”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6期;羅志田《先秦的五服制與古代的天下中國觀》,《學人》第10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葛兆光《從天下到萬國:重建理解明清思想史的背景》,《中國思想史》第2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何新華《“天下觀”:一種建構世界秩序的區域性經驗》,《二十一世紀》網絡版2004年11月號。

但這套理論在處理中央王朝與各“蠻夷”間親疏各別的關系,以及前者對后者的強弱不同的影響力等問題方面,尚缺乏足夠的解釋力,也不能說明許多“蠻夷”與王朝關系逐漸變化的歷史過程。為了揭示黔西北等地區從宋至清的歷史演變,筆者將采用古文獻中常出現的“異域”“羈縻”“新疆”“舊疆”等四個詞匯。

萬歷《貴州通志》云:“黔于古始非異域也,入我版圖,所從來遠矣。”在這里,“異域”即意味著未入“版圖”之地。必須注意的是,今日的“版圖”一詞著眼于地,即一個國家擁有主權的領土。但在古文獻中,“版”指登記有戶口的簡冊,“圖”指輿圖。參見《辭源》(合訂本),商務印書館,1988,第1069頁。“版圖”一詞系土地與戶口戶口可大致理解為官府能對之征賦派役的人口,即編戶齊民,并非全部實際人口。并重,正如《清史稿》所云:“國家撫有疆宇,謂之版圖,版言乎其有民,圖言乎其有地。”《清史稿》卷283《何國宗傳》。事實上,在缺乏現代主權觀念,以及國家之間不存在清晰疆界的情況下,古代“版圖”的意涵可能更加側重于人。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對編戶齊民控制,是每一個王朝建立正常的社會秩序,確立其統治的基礎。因此,歷代王朝都十分重視戶籍的編制與使用。宋代以前,政府只編造戶籍而沒有地籍,土地賦稅等都是在戶籍中登記;宋代以后,雖有單行地籍的設立,但實際上,對于朝廷和地方政府來說,地籍的作用和意義,并不能與戶籍相提并論。”“在一條鞭法改革之后,地籍的作用提高了,戶籍似乎失去了意義,清代甚至停止過戶籍編造,……其實對于州縣衙門來說,最重要的冊籍仍然是戶籍冊,只是這時的戶籍所登記的已經不是人口資料,而是納稅資料。”參見劉志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里甲賦役制度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1997,第2~3、14頁。本書第五章將結合黔西北的例子對傳統中國“版圖”與“疆”的觀念進行更詳細的說明,此不贅述。

萬歷《貴州通志》聲稱貴州“始非異域”,將其進入“版圖”的時間遠溯自傳說中的堯舜禹乃至高陽氏時期,實屬一種對鄉土的夸飾——這也是大多數地方志的共同特點。不過,“版圖”之外與“異域”并不等同,中央王朝能夠建立羈縻州縣或土司制度的許多地區,盡管其田土、人口在官府的相關冊籍上無載,但常常不被視為“異域”,而是被目為“羈縻”。只有在那些連名義上的統治都不能維持的地區,才通常以“異域”名之。在古漢語中,“異域”有時也有“異鄉”之義,如《后漢書》卷43《隗囂傳》,方望在給隗囂的信中云:“異域之人,疵瑕未露,欲先從郭隗,想望樂毅。”唐代李賢的注解稱:“望,平陵人,以與囂別郡,故言異域。”本書中的“異域”不取“異鄉”“別郡”之義。漢代李陵投降匈奴后,即在蘇武面前自稱“異域之人”;《漢書》卷54《李廣蘇建傳》。金侵占宋王朝北方大片土地,宋朝皇陵未能南遷,因此宋高宗感慨“祖宗陵寢,久淪異域”;《宋史》卷123《禮志第七十六》。而大理國也被宋朝皇帝目為“遐方異域”。參見《宋史》卷488《外國四·大理》。綜上可知,將當時與大理國等并立的水西等彝族君長國定位為“異域”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如果站在中央王朝中心觀的角度,考慮到以一元等級世界秩序為特征的“天下”觀念,將水西、烏撒等稱為“王朝的異域”亦不為過。根據《史記》卷116《西南夷傳》、《漢書》卷95《西南夷兩粵朝鮮傳》等史籍的記載,西漢王朝已在夜郎等西南地區置郡縣,但夜郎國的中心區究竟在何處,其統治范圍究竟有多大,至今仍然是一個待解之謎。此外,我們也不能武斷地認為漢代西南地區的郡縣與內地的郡縣性質上相同,由于史料太過簡略,我們實難了解漢王朝在西南地區的郡縣機構真正能管轄地域有多廣,真正能夠控制的編戶有多少。從夜郎國、滇國的首領被封王,以及他們經常能夠召集當地人反叛的情況來看,“西南夷”的首領仍然有很大的勢力,他們與王朝之間應是一種“羈縻”關系(關于“羈縻”的討論詳見本書第二章)。即便到了元、明甚至清代,盡管西南地區已經是流官機構遍布,王朝對地方已有相當強的控制力,但許多土著百姓仍然直接受少數民族首領管轄,并非向王朝輸賦應役的編戶齊民。從漢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西南許多地區直接納入了王朝“版圖”,但包括黔西北在內的不少地區的與王朝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亦只能以“羈縻”視之,甚至較“羈縻”關系更為疏離。到宋代,王朝基本上放棄了對云南、黔西北等地的積極經營。明人謝肇涮所著《滇略》卷1《版略》載:“宋建隆三年,王全斌既平蜀,欲乘勝進取(云南),為圖上獻,太祖鑒唐之禍,以玉斧畫大渡以西曰:‘此外非吾有也。’段氏遂得世其國。”除《滇略》外,宋太祖玉斧劃河以示放棄云南等地的故事在清人馮甦所著《滇考》卷上、倪蛻所著《滇云歷年傳》卷5等許多史籍中都有記載。不管此故事是否真實,宋王朝的消極無疑是黔西北等地成為“異域”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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