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大國: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
- 熊逸
- 2250字
- 2020-04-30 17:3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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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左傳》升格為經,“大義滅親”遂成為萬世不移的一則經義。此時我們再來回顧趙鵬飛對周公誅殺管叔的那些議論,會發現那其實不過是對“大義滅親”的合乎邏輯的發揮闡揚而已。這倒也是儒家的主流見解。清人刁包《易酌》徑稱“大義滅親,周公之御寇也”,不稱殺兄,而稱御寇,這正是孔門“正名”的春秋筆法——只把管叔當成敵人來看,根本不認他的兄弟血脈。既然管叔是寇而非兄,殺他自是理所當然。
可以與之參照的是《左傳·昭公十四年》的一段記載:晉國邢侯與雍子爭奪一處田產,許久沒有結果。叔魚代理法官職務,審理舊案,認為罪在雍子。雍子將女兒嫁給叔魚,叔魚便頗識時務地改判邢侯有罪。怒不可遏之下,邢侯直接在朝堂上殺死了叔魚和雍子。執政大臣韓宣子請教叔向應該如何給這些人定罪,叔向說:“雍子明知曲在自己,卻通過賄賂以求勝訴,叔魚收受賄賂而不秉公執法,邢侯擅自殺人,三個人的罪行輕重相等。處決活著的人,將已死的人曝尸示眾即可。己身為惡而妄圖掠取美名,是為昏;貪污受賄,玩忽職守,是為墨;肆意殺人,毫無避忌,是為賊。《夏書》有載:‘昏、墨、賊,三者皆應處死。’”于是處死邢侯,將他的尸體和叔魚、雍子的尸體一同示眾。
在這件事里最耐人尋味的細節是,叔魚是叔向的兄弟,而叔向對叔魚直斥其惡并嚴斷以法,對此《左傳》引述了孔子的一段評價:
仲尼曰:“叔向,古之遺直也。治國制刑,不隱于親,三數叔魚之惡,不為末減。曰義也夫,可謂直矣!平丘之會,數其賄也,以寬衛國,晉不為暴。歸魯季孫,稱其詐也,以寬魯國,晉不為虐。邢侯之獄,言其貪也,以正刑書,晉不為頗。三言而除三惡,加三利,殺親益榮,猶義也夫!”
叔向先后有三次指稱弟弟叔魚的惡行,一點不留情面,而這三次指稱皆為晉國挽回了名譽,做出了貢獻。孔子稱贊叔向不包庇親人,有古人的正直遺風。殺死親人(陳尸示眾,與殺無異)而增加了榮譽,這是合乎道義的啊。
那么基于孔子的教誨,大舜完全應當學習石碏和叔向的榜樣,大義滅親,不隱于親,殺親益榮,為什么偏偏要竊負而逃呢?——正是因為《左傳》所記的這則孔子之言與《論語》《孟子》之精神大相異趣,完全無法調和,所以后世學者們必須做出艱難的二選一。杜注、孔疏都認為直與義不是一回事,孔子僅僅稱許叔向之直,至于叔向是否符合義的標準,“猶義也夫”是一個疑問句。叔向所為非但不合于義,反而是以直傷義。如果孔子認為叔向所為合于義,應該說他是“古之遺義”才對,而非“古之遺直”。(《春秋左傳注疏》卷四十七)
這個意見也許合乎義理,卻并不嚴格合乎訓詁。元代學者趙汸指出,《左傳》用“也夫”為語助者甚多,未必都表示疑問,而《左傳》從上下文來看分明就是以直為義的。——這樣看來,趙汸似乎是不隱于親、殺親益榮的支持者,但事實上他既不與訓詁原則妥協,也不與義理原則妥協,在兩不妥協之下得出的結論是,《左傳》自“治國制刑”以下恐怕都不是孔子的話。(朱鶴齡《讀左日鈔》卷九引趙汸語)
從義理上講,儒學主流普遍認為叔向應當顧全兄弟之誼,而不隱于親、殺親益榮這種精神是絕不可取的。洪邁歷數“《左傳》有害理處”,殺親益榮就是其中之一,并且推斷孔子一定不會說這種歪理。(《容齋三筆》卷十四)
以今天的標準看,很多人都會認為大義滅親是一種相當崇高的精神,殺親也確實足以益榮。如果皇親國戚犯了罪而皇帝不肯包庇他們,這顯然是廣大人民群眾樂于看到的事情。民間傳說包公案,鐵面無私的包公斬了自己寡嫂的獨生子,這是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尤其是,包公自幼由寡嫂撫養成人,所以在戲劇里包公稱寡嫂為嫂娘,而就連這樣的親情與恩情都沒能讓包公對寡嫂之子手下留情。更何況在儒家的喪服制度里,為兄弟的兒子服喪與為自己的兒子服喪實在是同樣的規格,其意義在于密切兄弟之間的關系。(《禮記·檀弓上》)這當然也會讓人感覺到,殺兄弟的兒子就如同殺自己的兒子。
這樣的大義滅親的確相當令人感佩,終于——至少在京劇《赤桑鎮》里——也贏得了寡嫂的理解。
但是,也有人對“大義滅親”不以為然,譬如宋代學者洪邁在《容齋續筆》里寫過一則“二傳誤后世”,是講儒家兩部經典危害后世之甚,一是《公羊傳》,因其提出“子以母貴,母以子貴”的理論,后人便據此而廢長立少、以妾為妃,惹出過不少亂子;另一個就是《左傳》,因推舉石碏的“大義滅親”,后人便援以為據,殺子孫,害兄弟——諸如漢章帝廢太子慶,魏孝文殺太子詢,唐高宗廢太子賢,不可勝數。(《容齋續筆》卷二)
洪邁這種論調很容易被人譏為婦人之仁,尤其儒家尚有一種經權之說:經即原則性,權即靈活性,二者相輔相成。親親之道雖然是經,但必要時亦須權變。南宋治《春秋》最著名的學者胡安國就曾經贊許過發生在后晉時期的一次大義滅親之舉,認為其“變而不失其正”。
這件事發生在楊光遠的身上。楊光遠原本在后唐為官,后來降了后晉,又勾結契丹反叛后晉。政治投機沒能換來相應的福利,耶律德光率領的契丹軍很快便敗于后晉之手,沒能按計劃和楊光遠的叛軍會合,致使楊光遠困守孤城,城中已經到了人人相食的地步,眼見得連人肉都沒得吃了。楊光遠的兒子楊承勛勸說父親開城投降,但楊光遠說:“我在代北的時候,曾用紙錢祭祀天池,紙錢入水即沉,人們說我當做天子。我們還是再等等時機,不要隨便議論投降的事。”楊承勛顯然不是一個篤信天命的人,見勸說無效,他竟然將父親幽禁起來,隨即派人向城外遞送降表。
事情的結局是,楊光遠毫無意外地被處以死刑,楊承勛則因為大義滅親的壯舉而繼續留在后晉做官。其后耶律德光滅亡后晉,專門派人將楊承勛召至京師,當面申斥他的忤逆不孝,“使臠其肉而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