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劍一影留，一書筆墨一寸游。一式縱橫一招休，一幅山水一江秋。

一花一葉一盞酒，一彎玉弓一舫樓。一紙丹青一毫收，一曲歸辭一身憂。

江南之秋，知秋，值秋。

有道是：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

畫舫樓船，錢塘夕岸。

簫聲行云流水，琳瑯蒼涼。

箏音細雨撫桐，蒹葭繽紛。

一曲廣寒秋，花間細語，念去去。

畫舫煙中淺，曲生獨酌，斷了弦。

他玉簫垂江，她龍須芬芳。

天風吹送廣寒秋，正畫舸、湖光佳處。

這一日他等了多久，怕是他自己都已記不明白，今日終歸尋至，他卻沒了膽量再邁一步。

他的心心念念，卻不知在她眼中作何解釋。

淡淡云卷如青紗拂夜，片刻間一散而盡。

箏音破，他躊躇，那舫中琴音幽緩舒暢竟也能彈得箏弦斷裂，她是否真愿如當初所說，有緣再見？

江岸湖畔，一面洶涌波濤，一面靜如止水，似那般江湖天下，亦似他心生矛盾。

自得知她在江南，他萬里追云，千里煙波，此刻近在咫尺，他卻心生怯意，一奏廣寒秋，卻得來斷弦之音。

西湖的風不如洞庭那般清冷，少了些念念之愁，多了些怯怯之憂，這憂比那愁還難過，還難熬，還難抉擇。

此刻那坐在畫舫中的，是他打小認識的第一個姑娘，亦是他留在心里的唯一一個姑娘，經年難還初心，便是他心心念念，卻不見得她與他相似念頭。

青山空念遠，瑤光天上仙。

青瑤，他依然清楚記得她的名字。他清晰記得她那花折扇上那副盛開的桃花，如她容貌那般出塵脫俗楚楚動人，他還記得她喜歡用同一枝桃花花瓣裝飾她的桃花扇。

她是唯一一個繼薔薇琴魂顏柳之后被師尊所認可的桃花仙子，她是天上仙，亦是畫中人。江湖紛亂，她始終如當年那般清澈圣潔。

而他，他已記不清斬斷多少人手中之劍，僅憑一支玉簫便名揚江岳庭北，斷劍簫之名依惡人看來便如魔鬼般存在，而他只為心中那人得知他之所在。

夜漸深，湖光山色，燈火依稀，唯有那畫舫通亮明媚，可與天上星河媲美。

他的心里死一般寂靜，忽然便不想打擾。

他抬簫，江風吹過，亂了簫音。畫舫燭盞閃爍，滅了幾支。

“若要尋仇，殺進來便是。若是友人，待我作完這畫。”

蟲鳥鳴叫之聲交織起伏，花木簌簌之音勾起記憶，她的聲音不知不覺間逆著風傳進他的耳中，通透自然，宛若天籟。

黑色的斗篷翻動作響，他不知自己該走還是該留。

忽爾，一陣香氣撲面而來，畫舫的燭盞又滅了幾支。他凝眸，未發覺任何異動，僅一片花瓣直指他眉心而來。

他抬手，花瓣已在他兩指之間。

一瓣桃花，散發出熟悉的香氣。

花瓣上沾著一滴墨，墨也濺在了他的手指。

他四下環顧，那一片花瓣如黑暗中唯一的光點，似是指引著他的去處，但那花瓣上多了一滴墨。他知道她容不得自己的花瓣受到絲毫玷污。

片刻，一陣芳香伴著清風自身后撲來，他轉身，淡紅色斗篷一晃而過，拂過他的面頰，他恍惚，時光回溯，秋意消散，春意正濃。

“如此這般，怎能在這紛亂江湖之中獨立人間？”

熟悉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他又轉過身去，卻不見她身影。

她依舊果決獨立，與當年分別時分毫未變。

“因為是你。”他說。

“若我想取你性命？”

她的聲音不知是從何處傳來，環繞著他，在這江南的秋夜，他竟未覺出絲毫寒意。

“你拿去便是。”他毫不猶豫。

猛地，他感覺到她的靠近，就在身邊，那熟悉之感傳遍全身，似一股暖流從心底迸出。

他再一次轉身，她笑靨如花。

“師兄，好久不見！”

畫舫雅閣，淡淡花香，桃花裝飾，如她香閨。

這是屬于她的香味，在他心中，這香味遠勝過南瀟薔薇海任何香味。

肅殺的簫，盛開的桃花。

這秋本是屬于他的秋，但他面前的這支桃花卻綻放的無比燦爛。

他站著，玉簫垂于側，內心波瀾，一時茫然。

她斟一盞熱酒，桌上畫作竟如眼前的她一樣熟悉。

“師兄可還記得落詩湖與桃花園？”

她微笑，笑得天真，笑得無憂無慮，只有在他面前才會露出的笑容。

“我們讀詩作畫，彈琴吟曲之處。”他說。

“師兄可還懷念師父？”

她緩緩拿起畫作，揮了揮手，指著墨跡濺散之處。

“那是自然，但師父不許你我提及。”他說。

“我時常念及那時年月，憑記憶畫了無數逍遙莊之景，但記憶愈發模糊，甚至已記不清一些。荒廢了琴藝，竟也能輕易間斷了琴弦。”

她哀嘆，花色微微黯淡，但一瞬之間又重復光彩。

“我記得倒是清晰，那年月，那風景，那詩曲，還有人。”他淡淡道。

“師兄遠在庭北，為何忽然來此？”

“夢里桃花千百芳。”

她莞爾一笑，端一盞酒遞了上來。

他一飲而盡，酒似甘露，入口如飲龍井春茶般清新淡雅，入腹則如花梢暖陽般心曠神怡。

“你的酒多了些西湖龍井的味道。”他說。

“我已是龍井山莊的人。”她說。

他皺眉。他從未想到當初獨立人間的師妹竟會選擇卷入江湖紛亂，而他自己卻如師妹所立誓言那般獨立，即便與黃鶴山莊為友，卻也從未改變心意。

“為何？”他不解。

“葉暖葉莊主是我義母。”她獨酌一杯道。

葉暖。公孫凝。一乃龍井山莊之主，一乃黃鶴山莊之主。

他忽然想起了那段流傳江湖的傳說故事，而這兩人皆是那江湖傳奇曾經的友人，放眼江湖，或許這二人才會透露出那段傳說和傳奇人物真正的樣子。

“我雖不愿卷入紛爭，但義母恩情如山。在江南，在龍井山莊，沒有秋冬，只有春夏。”她說。

“如若可以，我愿助你。”他說。

她恍惚，盯著他看了許久。

“為你，也為那段江湖傳說。”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