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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M類型增長與“大分流之謎”

人類歷史的絕大多數時期都處在馬爾薩斯貧困陷阱之中。陷阱一詞在經濟學中表示一種高度均衡狀態,任何擾動性的改變都不能持續,最終仍然回到原來的均衡上面。馬爾薩斯陷阱,作為一個經濟發展階段,統治人類歷史的時間最為長久。

從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經濟的歷史來說,直到18世紀下半期和19世紀初期發生工業革命,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任何時期,人均收入都處在最低的生存水平上,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即都處于馬爾薩斯式的貧困狀態。以致有人認為,在這個馬爾薩斯時代,簡直談不上存在著經濟增長這樣的事物。不過,經濟增長靠累積而來,后來蓬蓬勃勃的工業革命也不是憑空發生,因此,終究是存在著一種馬爾薩斯式的經濟變化,即M類型經濟增長。

如圖2—1所示,在這種貧困陷阱中,資本和勞動的組合投入,如Ok0的資本投入和Ol0的勞動投入,在Q0所代表的等產量線上形成一個僅能維持生存水平的產出。同時,在這種增長模式下,也可以產生經濟剩余,從而形成新的資本,而人口的增長可以增加勞動力供給,創造發明也可以經常涌現[4]。因此,或者是由于要素的積累,使資本投入增加到Ok1的水平上,使勞動投入增加到Ol1的水平上,或者由于創新導致的生產率提高(更多的情形是兩者同時發生),可以把生產水平擴大到Q1所代表的等產量線上。經濟增長似乎就這樣發生了。

圖2—1 馬爾薩斯貧困陷阱

然而,馬爾薩斯均衡陷阱的本質在于,任何增加的產出都會因改善平均每個人擁有的生活資料(主要是食品)而降低死亡率,提高出生率,從而刺激出人口的增長,繼而攤薄人均擁有的生產資料(資本)。例如,這種效應可以使產出降低到等產量線Q2的水平上。這樣,人均生活資料的擁有水平下降,則導致死亡率提高、出生率下降,從而人口減少。當人口減少影響到勞動力供給時,勞動投入就從Ol1減少到Ol0的水平,產出則回歸到Q0的貧困均衡水平上。在這種馬爾薩斯式的條件下,所謂的“經濟增長”就是這樣無果地循環往復。

M類型增長并不盡然只是過往歷史上的一個階段,還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突破歷史的時間坐標的增長類型。也就是說,這種類型的增長同時針對幾種經濟發展情形,分別為工業革命前的普遍狀況、工業革命后大分流中的落伍者,以及當代世界的貧困國家和貧困地區。

在工業革命發生之前,整個人類歷史實際上始終處于長夜漫漫的馬爾薩斯陷阱之中。正如凱恩斯所指出,由于沒有重大技術創新和資本積累,在長達至少4000年的時間里,人類生活水平沒有實質性的提高,始終不能擺脫瘟疫、饑饉和戰爭災難的困擾[5]。然而,在以馬爾薩斯陷阱為特征的時代,特別是在其晚期,在凱恩斯描述的“生活在世界各個文明中心的人們的生活水平,并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這一表象背后,一些國家已經開始緩慢卻不可逆轉地積累起打破這一陷阱所必要的要素,尤其是相關的制度條件。

在此基礎上,以英國為發源地產生了工業革命,并迅速擴展到其他歐洲國家,繼而許多歐洲殖民國家。于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實現了正的經濟增長,同時形成了世界經濟的“大分流”。也就是說,工業革命之后,許多國家長期繼續處于馬爾薩斯陷阱或M類型增長狀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能夠實現對早期工業化國家趕超的國家也寥寥無幾。

真正與大分流形成對照的“大趨同”現象,遲至20世紀50年代以后才出現。而且,這種所謂的趨同現象,實際上也僅僅是一些與早期工業化國家具有同質性的國家對后者的趕超,所以充其量只是一種“俱樂部趨同”。以后的章節將顯示,范圍更加廣泛的世界經濟趨同現象,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才出現的。

值得注意的是,時至今日,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國家處于世界銀行分組中的“低收入”行列。其中或許有些國家已經進入二元經濟發展階段,但是,也不乏一些國家仍然處在馬爾薩斯陷阱或M類型增長階段。例如,按照2010年不變價計算,人均GDP低于1000美元的低收入國家占統計范圍內國家的比例,1990年高達22.2%,2017年依然有13.6%。

也應該指出,如果說當前世界經濟中的低收入國家仍然處于M類型增長階段,那也是具有了諸多與工業革命前時期的不同特征。特別是,由于這些貧窮國家被大量中等收入和高收入國家的汪洋大海所圍繞,可以得到來自這些國家以及世界銀行、聯合國開發計劃署、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機構在金融、投資項目和醫療衛生等方面的援助,因而,這些低收入國家的“落后”也便具有了一些與時代相對應的新表現。

相比于工業革命前時代的物質資本不足,如今的低收入國家可以通過受援和借貸獲得外部資金的流入,以填補國內投資資金的缺口。因此,對這些經濟體來說,資本回報率低的問題,較之資本要素稟賦匱乏問題更為突出。

圍繞“為何資本不從富國流向窮國”這個命題,增長經濟學家進行過廣泛的討論。以索洛為代表的增長理論在假設資本報酬遞減的條件下,得出窮國與富國增長趨同的假說。由此引申的結論便是,資本回報率在窮國應該高于富國。然而,盧卡斯(Robert E.Lucas,Jr.)根據人力資本差異、人力資本的外溢性和資本市場的不完備性等幾種假設,認為資本回報率在窮國并不像傳統理論所預期的那么高,嘗試回答了“為何資本不從富國流向窮國”的問題[6]

此外,還存在著其他一些與時代相關的因素,使得如今的低收入國家具有與工業革命之前不盡相同的特征。例如,首先,與物質資本的道理相似,窮國面臨的人力資本不足現象,歸根結底也是由于其回報水平過低,因而缺乏積累激勵;其次,當今時代低收入國家的人口轉變也不再完全是內生的,而受到外生的生育觀念、政府政策、節育手段和醫療衛生狀況的影響;最后,即便是擺脫了馬爾薩斯陷阱的發展中國家,其國內往往存在一些貧困地區,依然處于M增長狀態下。

毫不例外,在進入現代歷史時期之前的數千年里,中國始終在馬爾薩斯貧困陷阱中掙扎。不過,就GDP總量和人均GDP水平來說,中國也曾經領先于世界平均水平,按照伊懋可(Mark Elvin)等經濟史學家的說法,中國長期處在一個“高水平均衡陷阱”之中。

根據安格斯·麥迪森的歷史數據,在公元1000—1600年之間,中國的人均收入大體上處于世界平均水平;至于經濟規模(GDP總量),1820年時中國竟占到世界的1/3。而正是在那個時刻,中國在世界經濟“大分流”中落到了停滯的國家行列,經濟總量占世界比重,以及與世界平均水平相比的人均收入水平都一路下跌。

曾經長期流行的“高水平均衡陷阱”假說認為,由于中國歷史上的農業實踐把傳統技術和生產要素組合到盡善盡美的程度,以致維持了一個與歐洲早期歷史相比更高的生存水平,從而人口增長很快,相應導致勞動力過多和過于廉價,使得勞動節約型的技術常常不能得到應用[7]。但是很顯然,這種解釋未能回答為什么中國會形成這樣的農業實踐。

從前面對馬爾薩斯貧困陷阱的解釋可見,毋寧說,如果一個具有M類型經濟增長的國家,總體而言處于擴大的等產量線(如圖2—1中的Q1)上的時間較長,回歸到均衡等產量線Q0的速度較慢,而且比較容易發動起下一次向Q1的移動,這個國家就具有高水平均衡陷阱的性質。伊懋可等學者的研究,證明了前現代時期的中國經濟經常處在這種特殊的均衡陷阱之中,卻并不能把中國排除于經濟增長的M類型之外[8]

雖然有意無意對大分流形成原因進行解釋的理論假說可謂汗牛充棟,經濟增長理論和經濟史越來越集中于兩個主流方向,分別把經濟增長得以成功的原因,歸結為一個社會能夠鼓勵從而創造足夠多的發明、創造、創新,或總稱創意,以及形成一種有效保護產權的制度安排,從而可以對創造發明者給予獎勵。由此,破解大分流之謎的關鍵,是社會能否形成一種制度體系,使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得以積累,并達到足以打破低水平均衡陷阱的臨界最小要求。

進一步說,以世界經濟歷史為對象所提出的“大分流之謎”也好,作為其特殊的中國版本“李約瑟之謎”也好,要從分流的兩極,如中國與西方國家在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的激勵機制以及積累實效來進行解釋。于是,這兩個謎題實際上可以一般性地或特別地表述為:為什么落后國家(如中國古代)缺乏必要的制度,以便形成打破馬爾薩斯均衡陷阱所必需的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積累,并將其轉化為科學技術創新和經濟發展。

實際上,如果以為世界上的低收入國家打破均衡陷阱提供指導和借鑒為研究出發點的話,同時認識到當今世界的貧富差距和南北分野,都或多或少是大分流的延續,我們對于當代世界經濟增長現象的關注,至少要與對于經濟史的關注等量齊觀。也就是說,研究馬爾薩斯貧困陷阱,不僅對于解釋經濟史有意義,對于認識當代發展中國家的貧困現象也應該有重要的含義。

就一個國家的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存量與增量來說,稟賦因素并非不可改變。而促成這個改變的動力及其激發機制,則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經濟學說史足以證明,建立在單一影響因素基礎上的“決定論”,終究不能充分揭示出國家之間在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積累上產生差異的原因,因而也難以具有一般的理論解釋力。

然而,地理位置和環境、自然資源稟賦、政治制度遺產、經濟體制選擇、偶發的歷史事件以及文化宗教等因素,都會不同程度地產生對資本積累的影響。當所有這些因素以不同的方式組合起來時,則會形成某種力量,推動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的積累朝著此方向或彼方向發生變化。此時便形成經濟發展的特定路徑,也會使一個國家形成某種路徑依賴。在國家對于某種因素組合決定的發展模式產生過強依賴的情況下,便會陷入相應的高度穩定均衡狀態——馬爾薩斯陷阱。

可見,認識M類型增長既需要具有一般性分析框架,又必須找出作為研究對象的具體國家或地區的這種獨特影響因素組合。這是因為這個任務提出如此苛刻的學識和實感要求,大分流之謎和李約瑟之謎才成為相關領域研究者孜孜以求的學術目標,讓人既樂此不疲又難以取得廣泛認同的突破。

中國在前現代時期具有與西歐封建社會不同的制度形式,由此派生出一系列不利于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積累的因素。首先,由于缺乏一個在龐大中央帝國與分散小農戶之間的既獨立又有規模的經濟主體,不足以形成臨界最小規模的物質資本積累,從而難以打破低水平均衡陷阱。其次,這樣的社會由于缺乏必要的創新需求因素,相應地,人才也便不能按照創新的導向得到培養和進行篩選,人力資本積累同樣達不到打破低水平均衡陷阱的臨界要求。在下一章,我們將嘗試從這兩個方向回應李約瑟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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