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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神明降雨
  • 滅亡型沉默
  • 17963字
  • 2020-05-05 13:55:42

我去到他的花園里見他,眾所周知死亡與存在并不沖突。自從他被斬下頭顱之后,他就已經完成了他所背負的使命,那天結束戰爭之后我對他說,去吧,這里已經不再需要你了。我想他也許可以環游這個世界,看看我創造的海與山脈吧,雖然并不是為他所造,但他沒有。從那之后他成了一個隱居者,我想修身養性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如果他能有一副好一點的脾氣,就不會那么使人討厭,他會獲得憐憫的。這座塔有一百層,連接了大海與大地,上面是大海,下面是大地。他的花園在第五十層,有時候黃昏之海漲潮,水珠就淋在他的花上。我賜予他白色的百合花和茉莉,但他一向不喜歡白色,第一年鮮花都還熱烈地開放,之后就一年比一年衰敗了,野草和荊棘乘虛而入,他倒喜歡這種長橙紅色果實的野草和粗壯如手臂的荊棘勝過我賜予的花。我勸他:“這個世界里長滿荊棘的花園有一個就夠了。”他赤腳踩在野草上,果實被他踩在腳下,橙色的果皮包裹的血紅色汁水濺到他的小腿,他似乎從這樣的行為里獲得了快樂。

我倒是希望在一切結束后,他真的有在這里好好地修身養性,為他以前犯下的暴行悔過。但我又想,如果等一會我見到他,他痛哭流涕地抱著我的大腿告訴我他認識到了以前犯下的錯誤,希望能獲得諒解和憐憫,我一定會想“他在說謊”。就像是,我對于謀劃他的死亡這件事不會感到愧怍,他也不會對他所造成的死亡產生同情,盡管在我眼里他與被他屠殺的種族別無二致,但是他是絕對不會這樣看的。

荊棘與野草,似乎較以往更為旺盛,我賜予的花,可憐兮兮地在夾縫中盛開。藤蔓的觸須從拱門上垂下,我撥開的時候這些牲畜割傷我的手。涼亭頹敗,秋千已經損毀,想來他也不會喜歡這種小孩子的玩意兒,雖然他看上去還完完全全是個柔弱少年的模樣。他坐在他的石制長椅上,荊棘如同被馴化的寵物,為他留出一片空地。他抬起頭,看到我,我希望我們見面后的第一句話,他能夠好好說,但是他一如既往地不會如我所愿。他抬頭看到我,驚訝一下后,露出滿面笑容,說道:“戴安娜已經開始崩壞了,你知道的?!?

他永遠是那種能從他人的悲劇中榨出快樂的人,尤其是他的老對手戴安娜的悲劇,格外使他快樂,而且戴安娜的悲劇竟然是將她視若己出的我帶來的,對他來說,沒有比這更精彩的劇本了。我當然知道,不然我也不會來見他,看著他居然能夠怡然自得置身事外地欣賞現在正在他腳下這個世界發生的慘劇,我找到了一個同黨。要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中找一個同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個世界正在崩壞,植物枯萎,動物死亡,建筑腐朽倒塌瓦解,居民也面臨著危機。他們先是開始健忘,行動遲緩,思維停滯,終于有一天,越來越慢的思想和身體停了下來,陷入昏睡,在昏睡之中的人,一開始只是出現了皮膚干燥起皮,然后出現了細小到難以發現的裂隙,從四肢開始,裂隙逐漸擴大變密,肉體變得十分脆弱,一碰即碎,最后變成一些細小的碎屑,最后整個人都化作塵土。

能夠在這樣的災難面前保持置身事外的態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一樣,他是生而為死的人,他從出生起就注定要作惡多端,引起公憤,然后被正義的主角和她的同伴們斬下頭顱,懸首示眾。曾經人群為他的死亡歡呼,現在輪到他為人群的死亡歡呼了。

但似乎他并沒有這么高興,他赤著腳坐在他的花園里,荊棘避開他。他對我大聲嘆氣:“無趣呀!無趣呀!在你不在的時候,我暫時決定欣賞野草荊棘與花的斗爭,你的鮮花都很快被征服奴役了,毫無懸念。他們?你問我他們?哈,我對他們不感興趣,是死是活是存在或消亡都與我無關?!彼噶酥杆哪_下,花園之下,高塔之下,是城鎮,是國家,是我為他創造的國度,為了符合他曾經的帝王形象。在這場崩壞之中,他們當然也不能幸免于難,城鎮已經損毀小半,冬眠中的居民在睡夢中迎來毫無痛苦的死亡。但他,他們曾經的君主在這里,在他的花園里,跺著腳喊“無趣!”

他似乎甚少將自己也歸納于這個世界,但此時此刻他確實似乎沒有受到世界崩壞的影響,甚至他的花園也沒有。野草荊棘們放肆奸笑,百合和茉莉畏畏縮縮瑟瑟發抖,我撫摸他的頭發,柔軟的,白色的頭發,他瞇起眼享受我手心的溫度,然后睜大眼睛盯著我。

“你感到無趣,那我給你講一點有趣的故事。”我這樣說,“你知道這個世界的崩壞是為什么嗎?”

“大概是跟你有關了,除了你,沒有人能對這里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怎么?你覺得戴安娜不夠格了,從名字到人設都透露出一股二十年前十幾歲小女孩白日夢的味道,決定要將這里敲碎重造嗎?”

“如果我決定如此,崩壞不會來得如此緩慢,悄無聲息。對我來說,如果我下定決心要將這里覆滅重歸于零,只是一瞬間的事。”我伸出手,手心向上,然后轉動手腕,又將手心覆下,“戴安娜將永遠是戴安娜,曾經與我的心一同閃閃發光,可惜我隨著我的心不再發光,我對她失去了興趣,然后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在這一次之前,我有很久很久沒有來到這里了,事實上,我不是沒有來到這里,我是完完全全忘記了它?!?

“所以崩壞發生了?”

“這個世界維持運轉,依靠的是我的熱情,我的熱情耗盡了,就像是被抽走了地基的建筑,它的一切就都開始崩塌。”我看了他一眼,加上一句,“包括你。”

他低下頭,捂住嘴,身體開始顫抖,接著他捧腹大笑,他笑得停不下來,前仰后合,不斷拭去溢出的眼淚,他抓著我的手臂,在笑聲的間隙中抽著氣大聲說道:“這可、這可真是有趣!”我耐心地等他情緒平復下來,他依靠在長滿青苔的石墻上,面帶笑容仍舊在回味著這個過于好笑的笑話。

“所以,你現在回來是想阻止崩壞?”

“不,我無法阻止?!?

他看向我,睜大眼睛露出驚訝的神色。在他的眼里,我是全能的,不受這個世界通用規則的束縛,從空白之中抬手創造國家,移動一片大陸就如同移動我的一根手指,我是神明??上У氖牵@次我無能為力,就像是人使勁拉扯自己的頭發也無法升空一樣,當我的心開始黯淡,開始覺得這個世界已經失去光彩,沒有再繼續下去的意義,我要怎么阻止自己持續產生這樣的想法呢?每當我來到這里,手持自己早已畫好的藍圖,卻覺得自己如此疲憊,沒有接著創造的動力。我停留在空中,掃視這個世界,已經完成的部分,未完成的部分,要繼續創造困難重重,要放棄卻輕而易舉。我只是覺得很可惜,畢竟我確實曾經注入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

世界崩壞,萬物消逝化作塵埃在上空形成霧霾,遮天蔽日。在我停滯之后,我這樣的想法在暗中萌芽,盡管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我有意或無意地選擇遺忘,仿佛我不打開那個夾著厚厚的曾經嘔心瀝血畫出的草稿的文件夾,我就不會感到愧怍,對過去那個滿懷期待的我的愧怍。那個時候的我說:“我要創造一個宏偉的世界。”逃避中滋生消極,消極使我自我厭棄,自我厭棄讓我對重新開始繼續創作失去信心,于是我躲進更進一步的逃避,惡性循環。當我驚覺事態急劇惡化,再次來到這里時,看到的正是這樣千瘡百孔的畫面。

一些人在哭喊,一些人連流淚的氣力都沒有了,我第一反應是要拯救他們,我抬起了手,只要我繼續,繼續創造,這個世界就不會消失。但是我抬起手后,停了下來,想了一會,捫心自問:我接下來要創造什么?我的胸腔里空空蕩蕩,沒有回音。

曾經的我,先創造這個世界,再創造這個世界里的居民,在此的所有人,都是這個世界服務,為我的創作服務。如果我創造是因為憐憫他們,而非出自我本身的沖動,這是本末倒置,即使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是相當無趣的垃圾,這一點我在其他地方早有反復的驗證。我放下了手,傾聽他們的哭喊,然后哭喊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

“我來此與這個世界告別?!蔽艺f。

“這個世界最終會變成一片灰燼嗎?”

“也許吧?!蔽艺f,“除非有一天我突然又燃起熱情,或者有一段時間我特別空閑想找點事情做,誰知道呢?”

他走過來,將頭靠在我的胸口,他雪白的頭發,他柔軟的皮肉,他金色的眼睛,他漂亮的五官,他是我創造的生命,他完完全全屬于我。雖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算是一個未完成品,我還沒有賜予他名字,還沒有決定他的父母是誰,童年是什么樣子,但他依然如此美好。即使此時此刻,他的眼里竟也沒有悲傷和恐懼,他微笑地牽起我的手,說:“在毀滅世界這一事業上,現在你可算是我的同僚?!?

這個反派,為了增加游戲難度,我賦予了他“全知”的設定,允許他與我共享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他從出生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處于“非正義”的一面,無論他如何掙扎,最終都走向同一個被早已確定的結局。他看到了我,質問我,而我微笑,一個故事既然有主角當然會有反派,既然我站在主角這一邊,會被反派怨恨也理所當然。然而很快的,他停止了憤恨和埋怨,洞悉了我的強大之后,他從心底產生了憧憬和崇拜,于此同時,他也將其他同世界的居民不再看做生命,而是與這個世界的花草樹木飛鳥走獸一起看做了“作品”。雖然這個世界不是為他所造,他卻是最為充分地享受了它的人?!斑@個世間只有一位神明,我甘愿做你的信徒,對你所賜予的一切都甘之如飴!”

“那命運呢?你也接受了你必將死亡的命運嗎?”

當時我這樣追問他,而他給了我一個令我滿意地回答,現在我也追問他:“你不害怕消失嗎?”

他抬起眼睛看我,不同于他的同族,他的瞳孔是金色,早晨陽光下水光粼粼的黃昏之海,他說:“只要你還記得我,我就不會消失。這個世界崩壞之后,答應我,不必感到愧疚,只是偶爾想想我的模樣,好嗎?”

只可惜我恐怕不能答應他,我自知無力回天而放棄了拯救這個世界,感到遺憾是必然的,我又要用遺忘來逃避了??墒撬F在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期待著我的回應,我很難將我真實的想法說出口,我保持了沉默。他懂了,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說道:“好吧,那你就別再想起我,就別再感到難過?!?

在寂靜的,頹敗的花園里,荊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蔓延。大海漲潮,但雨水還沒落在地上就被蒸發,土地龜裂,在這沒有塔尖的高塔之上,腳下人民的慘劇是非常遙遠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們在絕望之中祈禱的對象是誰,舊的神明早已經被新的神明斬下頭顱,新的神明自身也已隕落,真正的神明他們不知曉其存在。在如同撞上玻璃墻的蒼蠅一般慌亂毫無頭緒的掙扎中,他們也會向那個曾經歡呼過他的死亡的舊神求救嗎?在求救沒有得到回應時,他們會像對待舊神一樣咒罵新的神明嗎?

他們新的神明,戴安娜已經隕落了。事實上,作為這個世界的主體,她是最早開始崩壞的人,好在她的崩壞進度緩慢,雖然早已陷入昏睡,但是肢體還是完整,五官也算是清晰。

是先有的戴安娜才有的這個世界,自她呱呱墜地,這個世界才開始運轉。我的主角的使命是復仇與弒神,我想在她艱難困苦步履維艱的征途上,恐怕很少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風景,自然也不會意識到,是因為她要爬上一座山峰,才有此處山脈隆起;因為她要跨過河川,才有水流奔涌;因為她要弒神,才有了“神明”,才有了我現在面前的這位,這位給她帶來了太多悲劇和災難的“神明”。

他經常,暗中嘲笑戴安娜的愚昧,同時也非常嫉恨她得到了我的偏愛。我不允許他向其他人揭露這個世界的本質,包括戴安娜,但是他依然常常對我的主角說一些曖昧不清的話,并且在這之后肆意嘲弄她的不解,直到得到了我的一次警告。說實話,我覺得我可能是過于謹慎了,戴安娜直到大結局降臨之后都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我想她大概自從那一戰之后就沒有來過真理之塔,自然也不會發現那個名義上已經死亡的對手其實還在他的花園里欣賞荊棘。我對于他與戴安娜的決戰的狀況并不滿意,原本我是打算,在我補充完整他的名字,父母,童年,性格偏好,興趣愛好等等一切之后,將他塑造完成之后,再逆轉時間讓事件重新發生一次。我以前這樣答應了他,但是,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這里繼續創造了,他作為沒有名字與童年的反派,一直獨自在他的花園里,在他的高塔上,徘徊著,等待我。以前人們以他的身份稱他為“天帝”,以他的能力稱他為“神明”,現在他已經被褫奪了身份,竊走了能力,不知世人該如何稱呼他呢?

我與他已經來到了克林頓,戴安娜的領地,在我的草稿上,對此地的描寫是“這個小規模的獨立空間如同一個附著墻上的肥皂泡一般與人界相交”。戴安娜的父親,克林頓曾經的家主,上任的人界守護者,發現了這個空間,在察覺到當時的天帝——就是我旁邊這位大反派——打算對克林頓家族不利后決定將自己的宅邸,連帶宅邸所在的山丘和山丘下的城鎮一起轉移到了這個半獨立的空間以保障安全,但是還沒來得及進行計劃,天帝的部下就已經趕到,屠殺了克林頓的族人,居住在此的克林頓人只有戴安娜幸免。在結束了一段逃亡生活后,戴安娜回到祖宅,遵照父親的遺志完成了轉移,從此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成為了她的據地。

這個空間易守難攻,想要進入這里,除了守衛從內部打開,就只有擁有克林頓血脈的人才能從外部開辟暫時的開口,而自從天帝的種族清洗計劃之后,五界之內的克林頓人就只有四位了。這個空間原本計劃是用來庇護族人,但很顯然如果真的這么做了這里就實在顯得太過空蕩,于是戴安娜作了一些調整,山丘上的宅邸是反抗天帝的勇士們的住所,山丘下的城鎮收納在天帝暴政下幸存的孤兒。在人丁最興盛的時候整個城鎮曾都飄滿彩旗,旗幟上印著克林頓書本與寶劍的族徽,他們歡聲笑語慶祝節日,他們含淚沉默送別勇士,但那都是曾經的事情了。

這里是崩壞受災最嚴重的地區,城鎮里建筑已經損毀大半,想必所有的居民都要么已經消散,要么已經陷入昏睡,昏睡中的人對自己即將消散這一事實無知無覺,世界末日是如此的死寂。植物都已經枯萎凋零,樹木早已化作塵埃,露出灰黃的泥土,泥土也在蒸發,不久之后這里就要什么都不剩,變成一片空白,最后連這個空間的存在也會消失。

除去一些倒塌的尖塔和圍墻,克林頓的主宅還算完整。他跟在我身后,緩步走入這座宅邸。守衛目光呆滯,直視前方,已經陷入了停滯,只是偶爾像大夢驚醒一般倒吸一口氣,露出驚訝的表情。厚重的毛毯延伸到樓上,因為缺乏打理而布滿灰塵和碎屑,這碎屑不知道是哪位崩解的肢體?大概女仆們也都陷入近乎死亡的昏睡了。

似乎,似乎,對于我來說,這里的居民慶祝太陽神節還是昨天的事情,我忘記了太多那大概是我能夠記起來的最后一個發生在這里的節日。他們歡呼雀躍,為扮演太陽神的角色獻上鮮花和歡呼,他們抬著他游行,多么美好。于是隨著我回想起這個節日情景,我也記起來在節日當天貢獻鬧劇和節目的人,逐個記起他們的容貌和名字;隨著我逐漸回想起來,這座布滿灰塵的黯淡宅邸,又重新,變得鮮亮了一點。站在一邊的守衛像是被注入了什么一樣,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眨了眨眼。

我與他走上樓,他用手肘捅捅我,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看窗外邊。我看到了,藍發獸耳的健壯男子,像野獸一樣蹲踞在一邊屋頂上,掃視著這個空曠的莊園。

我愛著這個世界的居民,我愛他們每一個人,無論是喪心病狂的罪犯或者封閉內心的自閉患者,我都愛著,然而我的愛并不平等,有些人常常被忽視,有些人得到了更多的愛。這一位,蹲在屋頂上的這位,曾是我的寵兒。雖然他的身份只是主角身邊的伙伴,但是我喜歡他,于是我給他新的武器,我給他謀劃一場羅曼蒂克的相遇,我給他新的伙同伴,我給他單獨的冒險經歷和他新認識的同伴一起,我偷偷摸過他的尾巴和耳朵,但他五感敏銳,靠太近有時會感應到我。

我身邊這位顯然是對這個半獸人沒有好感的,曾向我抱怨我賦予他太強的能力,“有一次他的爪子離我頸部大動脈只有三公分!三公分!”我提醒他他在設定上并非人類,并不需要靠血液輸送氧氣存活,所以也沒有動脈這種東西。他反問我:“那我身體里是什么,塑料還是稻草?”確實切下他的肢體觀察,沒有骨骼和筋脈,我想更像是整塊的肉,而他看著我露出了“噫——”的表情。這位仿佛每天都要在一個裝滿醋的游泳池里游泳的人,對于他嫉妒的對象似乎并沒有受到崩壞影響而感到不滿,忿忿不平地低聲質問我。然而很可惜,崩壞的影響對這個世界每一位居民都是相等的,我清楚那一位雖然還能活動,但是他已經失去了曾經那鋒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感官,不然我旁邊這位在距離他如此近的地方大吵大鬧,早就已經會使他有所察覺了。

“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里呢?!彼吐曊f,“我一直想看看這個讓我束手無策的空間里面是什么樣的光景,但是,沒有機會,克林頓界在人界的入口打開的時間和地點我都無從得知。我曾去你的神殿里想暴揍一頓阿特洛波斯,好讓她用她預知的能力告訴我下一次打開入口的信息,但是,我努力了很久,最終確認了你的神殿與在神殿里侍奉你的神像的神官,都是一個玩笑?!?

“你現在進來了,感覺如何?”

“唔,說實話,很普通,不如我的真理之塔宏偉,只是一處偏大的莊園?!彼S著我走上階梯,左顧右盼,他的赤腳踩在僵硬的地毯上沙沙作響。樓梯扶手上滿是灰塵,走廊墻壁上懸掛的畫作已經模糊不清,裝飾的花瓶里空空如也,是因為已經無法在這片空間里找到鮮花了嗎?我想到在莊園的后面,是一個堪稱奢華的花園,里面長滿了荊棘與玫瑰,血紅色的花攀上花園高高的圍墻,如同將要溢出水杯的水。不知道那里的花是否還在盛開,如果我有時間,應該會去那里看看。

我與他來到主角的臥室,她正在這里安睡,她依舊是我曾經記得的模樣,深藍色長發被精心打理過,服帖得擱在她胸前。她沒有穿平時的黑色長裙,或是她的戰袍,現在著一身淺色的柔軟絲綢睡衣,似乎大家都抱著“她只是睡著了”的自我安慰。她并不是一個溫柔靦腆善解人意的女性,她的性格潑辣豪爽,甚至有些粗魯,有時候會因為過于武斷而壞事,但是她身邊的人都敬仰她,信任她,喜愛她,她是那么的好。

我坐在了她的床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且僵硬,我不敢大力,似乎用力她的身體就會破碎,化成一些沙子,沙子再變成一些灰塵,最后消失。我看得出來,她已經快不行了,僅有一息尚存,很快就會進一步崩壞。他站在我身邊,凝視了一會戴安娜的臉,我希望他不要說一些破壞氣氛的話,但是他一如既往地不會如我所愿:“她真可憐,她以為自己成為了新的神,但是至死都不知曉世界的真相,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

不明不白的人,明白的人,幸運的人,不幸的人,都將在這場浩劫中死去,變成塵埃,塵埃還分什么明白的和不明白的。我放下了戴安娜的手,說道:“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這副樣子,而且在你昏睡的時候還沒有人會好心替你整理遺容?!?

“想來也不會有人愿意出席我的葬禮,所以我也不必在意我的遺容?!?

他向來是個不會在言辭上認輸的人,我無意與他繼續這樣無意義的斗嘴。她的床頭柜上的花瓶也是空的,我伸出手,張開五指,再握緊時手中出現了一束怒放的紅玫瑰,我將它插到了花瓶里。白色的,表示悼念的花不適合她,她應該是像在燃燒一般的紅色。在她大功告成衣錦還鄉的那一天,我也曾化作一個羊角辮的女童,從人群中走出,在她衣襟的紐扣上別一束月季,她向我微笑。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他看看戴安娜,又看看我,走到我的身邊,輕輕地抱著我:“我不喜歡你看她的眼神。明明她不愛你,她甚至都不知曉你的存在,你卻一直注視著她。我多希望你能多看看我。”

我希望他能做一個成熟的,一意孤行的反派,但可惜他許許多多幼稚的行為,導致的一些鬧劇,都如同一個孩子吵著要母親更多的關注的一樣。自從他理解了這個世界后,他就難以將自己看作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蔑視著同族,反而向我尋求友情。可惜我是神明,高于這個世界的存在,與他有著本質的區別,不可能與他成為朋友。而且我是為了戴安娜才創造的他,因為戴安娜復仇的使命需要一個對象才創造的他,我原本便不夠愛他。雖然我不說,但是我希望他能夠明白,可惜他沒有。甚至在我不在的時候,被允許分享我的知識和能力的他,肆意妄為了起來,試圖替我去踐行“神明”的責任。雖然我是這個世界的造物主,但是我很少被人知曉存在,我也有意地避免這樣的情況出現,我已經為這個世界制定了運行的規則,人民自可在這規則范圍內自由行動,他不以為然,他想要我去統治,或者,他作為我的代言人去統治,而且更糟糕的是,他顯然不是個好的統治者。

他不去好好扮演我賦予他的“天帝”的身份,反而想要做神的使者,我將他這樣的行為視為僭越,我說:“你從今天開始就給我待在真理之塔?!蔽艺f出的話必為真理,即使搞不懂這其中起作用的機制,但是他就這樣無法離開他的高塔,除非有特別的理由得到我暫時的允許。過于肆意妄為而被限制了行動的反派,就這樣等待著正義的主角前來取下他的人頭,實現他一生唯一的目標。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反思,他依然憧憬著我,依然愛我,甚至在被囚禁的生活中因為孤獨而更加渴求我。在那一天,大結局的日子,戴安娜率領隊伍沖上高塔,她做好了會遇上負隅頑抗,有可能要犧牲自己或者同伴的準備,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墒撬?,站在他的宮殿中,以近乎打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橫幅的態度迎接他的死亡,裝模作樣地打斗之后就主動將自己的脖子遞到主角的刀下。戴安娜似乎沒有疑心,只是對隊友嘲笑反派比以前看起來弱了很多,當主角的隊伍退去,圍觀的人群散開,我將他從死亡中拉起,質問他為何不按照既定的劇本來演出,他卻露出一臉為難的無辜表情,仿佛我才是這場失敗的始作俑者。

“哎呀,”他說,摸著他漂亮的卷發,“難道我的責任不是去死嗎?我要是死不了,戰勝了主角,想必你也會困擾吧?”

我敢斷定他是想惹我生氣了,大概是對被囚禁并且遭到冷遇的報復。但是我不會生氣,我坐在他的面前,認真地反思錯誤:“是我的問題,你還不夠完整,不應該讓這樣的你倉促迎來劇情。你應該有名字,你應該有父母,你應該有童年,所有人都有,或許還應該有叛離的同伴和死去的愛人?!?

他的心里是不同意的,他對于沒有名字,沒有父母,出生即是少年的身世感到十分驕傲,自認為這是與眾不同的,得到了我的眷顧的證明。但是那時他沒有反駁我,只是微笑,沉默。于是我明白他這是鐵了心要和我鬧別扭,可惜,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都不與他斗嘴,放任他,但如果我想要與他在言辭上分個勝負實在太簡單了,畢竟他是由我創造,他的一切弱點我都知曉,而他對于我卻知之甚少。我想要擊碎他這虛偽的微笑面具,我故意說:“你的能力設定也有問題,在前期太無敵了,不利于主角,或許我不應該讓你知道那么多,像其他人那樣安心扮演自己就好。”

這句話立竿見影,他的眼里露出恐懼,然后臉上的微笑掛不住了,他抽泣著扯住我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哀求我不要收走他認知這個世界的能力,他豎起三根手指對我發誓,祈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答應我這一次他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會好好演出。我應允了。

但是那之后我就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他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演出了。

我松開戴安娜的手,站了起來,走出房間,我走向主宅門前的草坪,有兩個人正在那里,是這個空間里為數不多的,還保有自我意識的人——一位藍發的少年和那個半獸人。曾經戴安娜的身邊有十位特別強大且忠誠的勇士,他們受命于她,與她共同出生入死,但是現在很顯然,勇士們十去六七,只剩下寥寥數位還能夠侍奉左右。這兩位注視著山下蕭條的景象,臉上已經很少有驚恐與悲痛,更多是面對無力改變的事實現狀的麻木。他們曾經是因為,決心要反抗命運才走到一起的,之后的攻無不克讓他們覺得,人定勝天,但是對于現在在這個世界里發生的一切,他們既無法理解,又無能為力。

半獸人說:“在神界邊緣找到了貝倫希爾德的龍,但是沒有找到她的蹤跡,很有可能已經崩解了。”

貝倫希爾德,這個名字我很久沒有想起了,隨著我聽到了這個名字,我想起了她。我對她的記憶,如同像是在看另一場電影,我還清楚記得我如何愛慕她金色的短發和瞳孔,愛她耀眼爽朗的笑容,愛她騎龍略過海面的颯爽英姿,愛她在黑暗中亮起光芒的皮膚,甚至還曾為她哭泣,為她祈禱,我清楚地記得那些,但是我無法再感同身受。反派對于這個名字倒是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想了一會之后他才記起來:“是神界的公主啊?!彼f:“說真的我很討厭神族人,他們仗著自己豐厚的資源干些強買強賣的事情,可惜我有生之年沒能夠踏平神界,不然我倒想看看,能夠洞悉人心的神族皇后,能不能夠讀取我的思想記憶,然后從中認識你?!?

他一直致力于為我創造麻煩,自稱是我信徒的人,卻從不體貼我的心意。有一次我為戴安娜準備了一件神器,埋在冥界的陵墓之中,他卻偏偏要搶在主角的隊伍之前一步,奪走它,為己所用。他與貝倫希爾德沒有什么交手的機會,他想必并不知曉我曾對那位神族女武神抱有少女的心情,否則他一定會嫉妒得發瘋,將她懸首示眾。

藍發的少年沉默一會,說:“我要出門一趟,去尋找命運神殿,尋求三女神的幫助?!闭驹谖疑磉叺乃托α艘宦暎叭ミ^那里了,知道三女神與我的神殿是如何的情形。曾經這位藍發的少年在夢中被迎接到那個神殿,三位女神向他揭示世界的真相,勸說他信奉真神,他不以為然,說自己不會將既定的命運奉為圭臬,現在他卻要出發尋找這個只在他夢中出現過的神殿。

半獸人說:“請讓我陪伴您一同前往,外面的世界有失去理智的暴徒。”藍發少年搖搖頭:“說實話我對那個神殿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也不知道它坐落何處要從哪里開始尋找,我只能靠碰運氣,所以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才能回來。這里需要你,你留在這里?!?

事實上命運神殿不在五界之內任何一個地方,只對兩種人開放,一是已經知曉世界真相并信奉我的人,比如經常跑到那里在我的神龕里睡午覺并偷吃我的祭品的這位,二是偶爾被傳教的幸運者。藍發少年若想用腳步到達,恐怕永遠不能回來了。他與半獸人揮手告別,帶著對之后發生的事情毫無把握的不安微笑,打開了空間的開口,開口放在一處平原上,我抬起眼睛,然后原本空曠的平原上出現一座教堂。柔和的歌聲響起,教堂無瑕的墻壁散發著潔白的光輝,彩色的玻璃窗上點著明燈,與周遭這個陰暗污濁的世界格格不入,石門緩緩敞開,光照在藍發少年的臉上,他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站在我身邊的他說:“這到底是仁慈,還是決絕?若他死在尋找神殿的路上,心中還能存一線希望,若他現在踏進神殿,恐怕要面對的就是徹底的絕望?!?

但是藍發少年對此一無所知,他沒有多想,催動他的腳步,走進了神殿。神殿內燈火通明,供奉的神龕內依舊空無一物,拉克西斯從殿后轉出,手持她的天平,緩緩摘下了兜帽。藍發少年恭敬地向她行禮:“尊敬的命運女神,我向你尋求幫助。這個世界正遭受瘟疫的侵襲,神的子民正在逐個消失,我懇請您,給予我們幫助?!?

拉克西斯手持天平,她是三女神中主掌裁決的一位,若她判為不公正,可以扭轉事實,回溯時間。她并不看藍發少年,而是看向那個空空蕩蕩的神龕:“這個神殿本不在五界之內,所以暫時免受崩壞風氣的影響,現在它現身于人界,很快也會被腐蝕,失去光彩,失去存在,畢竟我們與這座神殿都是屬于這個世界的物品。”

其實當初我有些猶豫是否需要這個神殿,一度想要將它取締。我認為,過度宣揚我的存在對我是不利的,我喜歡靜靜地欣賞這里發生的一切,不希望看到無數居民跪在我的腳下,從國家運勢到婆媳矛盾地希望我賞賜。但是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創造出了這個神殿與三女神,于是暫且將他們放到一邊,作為“可能性很小但有可能會用到的道具”。事實上我幾乎沒有使用到他們,三女神并不知曉我的態度,仍是遵照她們被創造出來的本意兢兢業業地替我傳教,然而,從設定上來講,三位女神,阿特洛波斯手里的水晶球能夠顯現未來發生的事,但她本人沒有眼睛,看不到;克羅托手里的書本記錄世間古往今來的一切歷史卻沒有嘴,無法告訴他人;拉克西斯手持天平,負責平反不公正之事,但是她沒有耳朵,因此,她們三人的傳教非常地不成功。我想真是難為戴安娜的勇士找到這里來了,想必已經找過各種各樣的其他方法,現在只能是病急亂投醫了。

藍發少年低垂著頭:“你們信奉你們的神,難道他不做些什么嗎?你們自稱你們的神全知全能,為什么他不做些什么?”

拉克西斯接著說:“阿特洛波斯和克羅托原本在五界行走傳教,當她們意識到有些不對勁的事情發生時已經太遲了,她們停止了行走,崩壞了。我躲在這個不存在于五界的神殿里逃過一劫,但是今天這座神殿被顯現在此。”她緩緩轉身,看向我,“這是神跡,我死而無憾。”

“你的神明既然將這神殿顯現于我眼前,想必也是眷顧于我,為何你不肯伸出援手,幫助我們?你的天平蘊含強大的力量,可以扭轉事實,你可以辦到吧拉克西斯,扭轉這個生靈涂炭的世界?”

我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拉克西斯垂下眼睛看著她面前的少年:“神看到一切,神知曉一切,但神不在意?!?

藍發少年絕望地捂住臉:“拉克西斯,拉克西斯,你看這個世界難道心中無悲痛可言?難道這些消亡的生靈毫無意義?你的神明無所作為,枉為神明?!?

然而不管他是否認可是否相信,我都創造了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的神明。他沒有想到,拉克西斯也沒有想到,這場要毀滅這個世界的崩壞的罪魁禍首正是創造了這個世界的神明,雖然是無心之失。我本來想否認拉克西斯的“不在意”,畢竟我心里還是有一點點難過,一點點不舍,一點點惋惜,但是想了想還是承認了,我要是真的在意,就不會不阻止這場崩壞蔓延。

藍發少年沒有得到女神的回應,他抬起頭,看到原本披著潔白長袍的女神,已經眼神呆滯,手中的天平掉落在地,化作石頭。散發著光輝的神殿,暗了下來,燭火熄滅,歌聲停止,桌上的貢品迅速腐爛,散發陣陣難聞的異味,石墻上的壁畫褪色脫落,整座建筑失去了活力。少年站了起來,走向殿外,我不知曉他要去向何處。站在我身后的反派默默注視著,然后說:“我說過了,你的神殿就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荒涼的平原上寸草不生,此處平原大概原本是個湖泊,四周山丘連綿,現在已經干涸,露出龜裂的河床,和一些干枯的水草。風吹過,藍發少年看著此處荒涼的景象,遠處有一小隊人杵著拐杖艱難地行走,老人帶著孩子,由于饑餓骨瘦如柴。他們又要去哪里呢?為首的老人看到了少年,不知從哪里突然有了力氣,舉起手杖大聲疾呼:“是舊神!戴安娜大人殺死了舊神,他詛咒了我們!”

我瞥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他,他翻了一個看不見眼珠的白眼。藍發少年沒有理睬老人,轉身離去,老人在喊完這句之后,就一頭栽倒在地,不再動彈。他身后的孩子們視若無睹,繼續杵著拐杖,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前走去。

藍發少年回到了克林頓,半獸人看到他郁郁寡歡地神色,沒有問什么,只說:“魔王來了?!?

魔王半跪在床邊,沉默地注視著戴安娜——他的愛妻的臉,少年和半獸人站在一邊,沒有打擾他。魔族人,是我非常得意的一個創造物。魔王面容姣好,放在人界是男女老少都要倒吸一口氣的驚艷,俊朗中帶著柔美,難以辨別性別。但是事實上,魔族人是沒有性別與長相的區分的,他們的生命核心被稱為“核”,核之外,只不過是能夠任意變幻形狀的液體。這副傾國傾城的容貌,是魔王進入人界為了方便行動,模仿人類外貌的擬態。核作為魔族脆弱的核心,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保護它,將它隱藏在自己身體最深處,但是越是強大的魔族,他的核不可避免地會長大,越容易暴露。而掌握了空間之力的魔王,將自己巨大的核,藏在了自己創造的空間內,遠遠地操控自己的軀體。正因為如此,目前他幾乎沒有受到崩壞的影響,依舊清醒,依舊強大。

“多美??!”我微笑地注視著魔王。

“一灘黑色的黏液,你口味真重?!狈磁烧f道。

魔王極小心地捧起戴安娜的手,仔細觀察她的手指,看到上面細微的裂縫,眼里的難過又重了幾分。他放下戴安娜的手,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們什么都做不了嗎?”

站在一邊的少年和半獸人保持了沉默。魔王說:“我已經開辟了新的空間,安置魔族人的核,借此暫時保魔族人在這場瘟疫中無虞。我已命五百術士前往真理之塔,希望能從偽神的古籍中找到這場災難源頭的蛛絲馬跡。但是,目前還一無所獲,似乎在這個世界的歷史上,還未曾發生或如此浩劫。”

站在我身邊的反派額角的青筋跳了一下,惱怒地甩頭看我,神色分明在說:“做些什么阻止他!”,但是我沒有理他,我說:“你沒有愚蠢到把我記錄在你的日記里擱在真理之塔書架上吧?”他攤了攤手,沒有回答。魔王握緊了拳頭,魔族人是無法流淚的:“要是有什么線索!要是有什么能做的!”

半獸人歪了歪頭,說道:“這束花你從哪里摘來的?”

“什么花?”

半獸人指了指戴安娜床邊的花瓶里,一大束嬌艷欲滴的紅玫瑰正無聲地盛開。魔王楞了一下,說:“這束花不是我帶來的,人界早已荒蕪,哪里去尋如此好的玫瑰?”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他們倆人,“這束花不是你們放于此處的嗎?”

他們三人陷入了沉默。在竊得神明的力量之后,他們一度認為自己已經洞悉宇宙運行的規律,并且已經強到可以扭曲它不受它的束縛,但是現在突然發生了太多他們無法理解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即便是魔王也隱隱產生了自我懷疑的念頭,對于這束憑空出現的玫瑰,他們有些想要放棄思考它為何能出現。魔王喃喃道:“加百列那家伙來過了嗎?”

這個解答顯然是錯誤的,另外兩人心知肚明但是沒有反駁他。而站在我身邊的這位聽到這個名字產生了一系列不良反應,他氣憤地咯吱咯吱咬著牙齒,吹眉瞪眼,對那個家伙還沒有完全崩解這一事實感到十分不滿。那位天族人原本是我身邊這位的得力手下,但是后來決定棄暗投明加入戴安娜一伙。天帝在位時雖有發放俸祿但很顯然沒有簽勞動合同和保密協議,所以加百列毫無負罪感地向他的對手透露了天帝的能力。

我不僅允許他與我共享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還將我的一小部分力量分享給了他,這力量分別是:時間——能夠短暫地小范圍加速或者放慢時間的流動;空間——能夠創造一個小型的空白空間;物質——能夠創造一些簡單物品;生命——能夠完全治愈起死回生;心靈——能夠讀取人的思想記憶。當然他不能夠一直如此強大,所以這些能力后來也被戴安娜和她的伙伴們一一竊走。這些能力與我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是對于這些我的創造物想使用也是有些吃力。我身邊這位,到現在仍對這件事耿耿于懷,然而無論多么強大的人在這場災難中都不能幸免于難,崩壞對他們一視同仁。五位竊得能力的勇士中,只有掌握空間力量的魔王和心靈力量的神后還算完好,掌握時間力量的那位已經崩解消散,掌握生命力量的戴安娜正在昏睡,而掌握物質力量的加百列——我瞥了我身邊這位一眼——雖然還未進入昏睡但是也快了,他現在就如同一個患了阿茲海默癥的老人一般健忘失語,終日只是坐在真理之塔前的臺階上,仰頭看黃昏之海的海浪。

魔王說:“我希望能將戴安娜轉移到我創造的空間里去,至少,可以延緩她的崩壞,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尋找解決辦法??肆诸D是受災最嚴重的地區?!?

半獸人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藍發少年說道:“借助你留給我們的一小點空間力量,我們曾將她轉移到疫情最輕的神界,但是自從她轉移過去后那里的疫情迅速地加重了,從安置她的寢宮開始,所以我們不得不立即將她重新移回克林頓?!鄙倌晖nD了一下,說了下去,“我們姑且認為,戴安娜小姐正是瘟疫的源頭。”

“開什么玩笑!”魔王低吼道。少年接著說道:“你創造的空間里現在安置了你的族人的核,拿你的族人生命冒險顯然是不合適的,創造一個新的空間也絕非易事?!?

我走過去,輕撫戴安娜的臉頰,這個世界因你而造,現在從你開始毀滅,也算是善始善終了。愛的語氣——那個藍發少年的名字為愛,我想起來了——依舊平靜且溫和,魔王跪倒在我身邊,他想緊緊握住自己愛人的手,但是又怕碰碎了她,最終只是死死抓住了床沿。愛說:“現在比較糟糕的一點是,自從那一次之后,神后認為,只要毀了戴安娜就能遏制這場瘟疫?!?

站在我身后這位反派“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于這樣反目成仇的劇目捧腹大笑。魔王說:“我不會讓他們這么做的?!睈酆桶氆F人臉上的憂慮并沒有因為這句話減少,愛的喉頭動了動,說:“如果……真的有充分地證據證明,這個方法是可行的,我想……如果小姐還在,她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人界生靈涂炭的畫面……”

“絕對不行!”魔王大聲拒絕。我身邊這位他的老仇人附在他耳邊擠眉弄眼:“哦哦,當然不行,我親愛的魔王,路濟弗爾,可不能讓那些心胸狹隘的神族人得逞——我期待哪一天你手刃你的愛人戴安娜。”

我瞪了他一眼,他悻悻地退下了。戴安娜曾經在這個空間里創造一個極小的太陽來作為光源,現在在漫天飛揚的灰塵中早就無影無蹤,只是白天時稍微亮一些,夜晚徹底黑得不見五指。愛準備了簡單的晚餐,現在人界已經找不到什么像樣的新鮮的肉和糧食了,好在之前的存糧還未全部腐爛,而現在宅邸中需要吃飯的人也寥寥無幾。陷入崩壞的人失去一切知覺,無論是生理上的疼痛感和饑餓感,還是心理上的恐懼和痛苦都感覺不到,無法進食。原本可容納上百人,曾大宴賓客的豪華餐廳,現在只有三人沉默著用餐——愛,半獸人,和另一位人類少年,也是戴安娜曾經的伙伴。魔族是不需要攝入食物的,他們依靠消耗核中的能量維持運轉,平時只需要吸收靈力或者攫取他人的核來補充,如果沒有變強的追求只是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命,依靠吸收靈力就可以使他們生存,他們不會衰老也不會自然死亡。在這個晚餐時間,魔王獨自走向屋外,在這漆黑,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的夜晚,失去視覺放到了觸感,可以感受到風中細密的顆粒物打在臉上。他獨自一人,在黑暗中走了很遠,我跟在他身后,懷疑他是否知道方向。他停了下來,風也靜了,在一片漆黑與死寂中,他佇立良久,輕聲自言自語:“要是有場雨就好了?!?

我離開了他,回到餐廳,我身邊這位對我露出略帶譏諷的笑容,譏諷我一時的心軟。餐廳里的三位已經完成了他們的晚餐,黑發少年用面包擦著盤子里最后一點湯汁。他的名字的是白,是戴安娜的表弟,半個克林頓人。廣義的人族里面種族復雜,數量繁多,矮人巨人獸人都可歸類于此,狹義的人族一般指,無法使用靈力,在無靈力環境也能生存的人類??肆诸D人是唯一一個,既能使用靈力,又能在無靈力的環境下生存的種族,因此在五界內享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只是在天帝滅族計劃之后,純血統的克林頓人只剩下戴安娜和愛兩位,白是普通人類和克林頓的混血,在靈力的使用能力上有所欠缺。至于那位半獸人的克林頓血統,這就說來話長。

我旁邊這位——是的罪魁禍首又是這位——曾經因為不滿我對克林頓人滿懷偏頗的優待,想要嘗試神明之事——創造生命。雖然我允許他使用一小部分我的力量,但是他所掌握的生命力量,僅僅只是能夠極快地治愈傷口和長生不死而已,若想創造生命,他還遠遠不夠格。他想要打破克林頓人的“唯一”,不夠格的他決定從我已創造的種族入手,試圖將能在無靈力環境生存的人類和其他能夠使用靈力的種族融合煉成新的物種,在許許多多次嘗試之后,創造出的絕大多數都是短命又缺陷明顯的畸形兒,沒有能達到他預期的結果出現,只有一例還勉勉強強算是成功,雖然依舊是無法使用靈力且在智力方面略有欠缺,但是他確實既繼承了人類無靈力環境的適應性,又繼承了獸人敏銳的五感和強健的體魄。天帝相信假以時日他必能創造類克林頓人的物種,然而戴安娜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她搗毀了他的快樂實驗室,帶走了那例實驗體,賜予他名字為夜。半獸人成為她優秀且忠誠的下屬,并且在戴安娜掌握了生命力量后,自愿又一次接受實驗,戴安娜賜予他克林頓人的血肉,他成為了真正的類克林頓人。

“可惡!可惡!可惡!”我旁邊這位提起這事就氣得直跺腳,“這明明是我的研究成果!戴安娜的所作所為與我有何不同?只不過她比較擅長籠絡人心而已!”

最讓他生氣的一點是,那一次他試圖挑戰我的權威后,被我關了很久的禁閉,而戴安娜雖然做了類似的事情,卻完全沒有受到責罰。說實話我倒是并不是很在意他們真的要做這樣的事情,即使他們真的能夠創造生命,創造空間,創造物質,創造情感和記憶,穿越時間,就像我一樣,都只不過是因為我允許他們分享我的能力。無論他們做什么,他們無法改變他們是我在這個世界里的創造物這一事實,基于這一事實,他們與我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我的權威即是權威,永不可撼動。而那一次我對他不滿意,是因為我覺得他一直致力于在這個世界里尋歡作樂游手好閑,完全沒有履行他本身設定上的義務。作為天帝,天界的帝王,對自己的國度完全沒有責任心可言,怪不了后期七天使跳槽的跳槽,反水的反水,隱退的隱退,到決戰時他已無幫手可言,獨自坐在他的高塔上,聽塔里的空空蕩蕩,看塔外的潰不成兵。

他說:“我覺得你這個設定,過于俗套了。作為另一個界位另一個國度的君主,為了本國人的利益,侵略征服其他種族,爭奪有限的資源,太俗套了。”

我當然有我的邏輯,只是他沒有完全做好他應做的事情。五界除了人類之外,沒有種族可以在無靈力的環境下生存,施放術式都無它不可。在靈力稀薄的地方,其他種族會持續產生乏力頭暈以及耳鳴呼吸困難的癥狀。靈力平時呈金色的氣體,與空氣不同的是,它是有限且不足的。靈力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樣,在五界之內循環流動,而各界之內的居民,除了人類外和一些有特殊原因的種族,都習慣了在靈力充足時正常生活,靈力不足時陷入類似冬眠的狀態,靠消耗自身體內的靈力撐過冬天。

在故事的開始,靈力已經絕大部分都流動到了神界,開始逐漸向天界滲漏,冥界陷入冬眠,天界復蘇,但是醒來后的天帝決定要將靈力截留在天界,這招致了其他四界的不滿,第一個表示反對的自然是首當其沖的人界。但是過于強大的天帝,迅速地屠殺了人界的守護者克林頓一族,正處于冬季的冥界和魔界,畏懼天帝的神界,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是這個家伙沒有完全按照我的意思來。我說,你要展現你作為君主的謀略,先與神界聯盟,但是他目中無人對于眾神之王的青眼不屑一顧。我說,你去屠殺克林頓人時候不可傷及戴安娜,但是他不以為意,對著我的主角下死手,最后我不得不現身出手救下她。我說你作為一個雙面角色,應當對你的子民展現仁慈,但是他漠不關心以致民憤。他不愿意如我所愿。

他微笑著,沉默著望著我。我想他敬仰我,憧憬我,可是往往喜歡和我作對,簡直就像一個故意給喜歡的女孩子制造麻煩來吸引她的注意力的無知小男孩,或者是用哭鬧打滾來爭奪母親更多關注的孩子。餐廳中的三人用完晚餐后,白分享了他今天探查到的情況,形勢不容樂觀。神界現在忌憚人界過于嚴重的瘟疫,并且無法突入克林頓的空間,還沒有采取軍事上的行動,但是神族王室已經在神界大肆宣揚,宣稱戴安娜正是這場災難的源頭。如果他們大舉進犯,人界作為現在受災最為嚴重的地區,完全無法抵御敵人。

“魔王會幫助我們?!卑⒁惯€算樂觀,但是愛保持了安靜什么都沒有說。巨大的絕望在三個人之間的沉默中緩緩墜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走出了餐廳,徒步走向宅邸的后院,他緊跟我身后,后面有個被封住的花園,里面曾經長滿荊棘和玫瑰,步入其中的人沒有能再走出來的。有一位早逝的克林頓的先祖被埋在那里,她死時仇恨著自己的哥哥,因為他沒能按時趕來她的生日宴會。十四歲的她,在她的生日野餐會上等待著哥哥的到來,她的哥哥前一天信誓旦旦答應了她的。她等到朋友尷尬地散場,等到了天黑,固執地不肯離開,但她的哥哥一直沒有出現。她的哥哥,當時的克林頓族長,正因為一起突然的敵襲事件焦頭爛額,等到他終于平息事態趕到時,她的妹妹連帶她身邊的仆人,都已經遭了歹徒的毒手。她死時怨恨著自己的哥哥,連帶怨恨著克林頓,怨恨什么都不做只是等著克林頓拯救的人界,她的恨化作荊棘,她的愛化作玫瑰,誓要吞噬這個世界。她的哥哥埋葬了她的尸體,舉起手中的長槍化作圍墻,將她的愛和恨封印此處,這里便成了克林頓的荊棘玫瑰花園。戴安娜上任后,又將這道封印加固了幾遍,下令任何人不可以靠近,但是仍有一兩位向往著花園里燦爛盛開的玫瑰,步入其中被吞噬。

掛在門上,足有人小臂粗的鐵鏈已經生銹,圍墻破損,木門腐爛,封印的效力也微乎其微了。不過那位先祖的愛恨,現在也已枯竭,不能再為非作歹,不足為懼,然而像海一樣的植物一時半會還沒有全部枯萎。我踏進花園,緩緩前行,雖我為神,但現在的身體也屬于這個世界的創造物,赤腳踏在鋒利茂盛的荊棘上,會流血。但是我感覺不到疼痛,而他則不然,我說:“你沒必要跟過來?!彼淮鹞?,依舊沉默著跟在我身后,他的血染紅枯黃的荊棘和玫瑰殘枝。我蹲下來,用手撥開層層植物尸骸,露出黑色潮濕的泥土。我把臉貼上去,面朝下躺了下來,他也效仿我,躺在我旁邊。黑暗與死寂中我感受到了寧靜,深呼吸仿佛能聞到泥土的味道,我閉上了眼睛。

“就讓我在這里躺一會吧?!?

“你想躺多久都可以。你是這個世界的神明?!?

“我是如此的疲憊且迷茫?!?

“一切都將如你所愿。你是這個世界的神明?!?

“你,”我說,“我允許你認知這個世界,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請給予我知識,神明。”

“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那是我所在的世界。可惜在那個世界里,我既非主角也非反派,更不是神明,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像人界東部大斷層上雪國凝巖雪山山頂千尺厚的雪層上的一片雪花,渺小又短暫,悄無聲息,不被任何人關注。我創造這里,就是為了想證明,我也可以擁有一個世界,我也可以很偉大。但是這里,你看,如此殘缺,如此平庸,如此糟糕,我不想再繼續了,好像我創造得越多,就只是越能證明,我的才華有限,我的資質平凡,我不過是個普通人。”

就讓它毀滅,就讓它消失,就讓它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我閉眼這樣想著。

我的耳邊響起了窸窣的聲音,他撥開阻隔我們的荊棘,將手放在了我的臉上,溫熱的血液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他怎么會流血呢?我想,明明他的身體里沒有動脈。

“我不知道神明之事,也不妨礙您在這里做的任何事,但是請求您,請您不要這么想,您不普通,也不平凡,您正被愛著,至少還有我陪在您身邊?!?

我睜開了眼,看看他,他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散發瑩瑩的光芒,我翻身看著黑暗的天空,我想,太黑了,至少該有輪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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