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期五》:走吧
書名: 死嬰:靈與魂的夭亡(馬丁·艾米斯作品)作者名: (英)馬丁·艾米斯本章字數: 2659字更新時間: 2020-04-22 15:50:16
總共有五個臥室。
主臥室里,賈爾斯·科德斯特里姆胳膊肘子和膝蓋并用,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找電話,兩只手緊緊捂在嘴上。曲曲彎彎的綠色電話線最終把他引到桌子下面一堆空杜松子酒瓶跟前。賈爾斯的左手掌依然按在嘴唇上,右手拽著那條電話線,身子撲騰兩下蹲起來,撥了兩個數字。
“我要找沃爾曼醫生。快點兒。杰拉爾德·沃爾曼醫……”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一顆形狀和顏色都像土豆片一樣的牙齒,滑過舌頭,咔噠一聲跌落到膠木聽筒上。
“求求你,快點!”
“你要多少號?”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求求你。我是……它們都……”
這時就像斷了線的珍珠項鏈,或者漣漪般起伏的鋼琴琴鍵,牙齒的“瀑布”從他嘴里傾瀉下來。
“你要多少號?”那個聲音又問道。
賈爾斯放下電話。發了瘋似的把兩只手伸到嘴里,想保住還沒有掉下來的牙齒,想把掉下來的再按上去。他淚流滿面,血泡泡從兩片嘴唇間流出來。
“我的牙,”他說。“快來人幫幫我。我的牙都掉了。”
走廊對過的臥室也許不像賈爾斯的房間那么豪華,但是很寬敞,設備完善。從窗口望去,村街和遠處連綿逶迤的山嶺盡收眼底。尊敬的昆汀·維利爾斯坐在一張桌子旁。桌子與凸窗凹進去的窗臺緊緊相連。昆汀·維利爾斯金發,瘦削,穿一條蛇皮緊身褲。墻角壁燈的燈光像圓屋頂一樣籠罩著他,燈光下塵埃浮游,把黑色的影子投射在他身后的屋子里,半遮半掩著正在床上睡覺的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狄德羅[1]的《拉摩的侄兒》放在昆汀被燈光照成金色的大腿上。他合上書,熄滅香煙,從桌子上那個盒子里拿出一粒白色藥丸,把藥丸扔到空中,然后仰起脖子張開嘴,接住那個亮閃閃的圓柱形玩意兒,用唾沫順了下去。
尊敬的昆汀·維利爾斯站起身,從拉開一半窗簾的窗口望去,看見村里的路在黎明的曙光中變成灰色。他的影像開始從窗玻璃上消失:呈波浪狀的淡黃色頭發,薄薄的嘴唇和異常明亮的綠眼睛。他關了燈,屋子似乎變得明亮起來。
“寶貝兒,寶貝兒,醒醒,”昆汀說,揉搓著妻子,讓她清醒。“是我……是我。”
西莉亞·維利爾斯動了動,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因為認出丈夫,放松了臉上的表情。昆汀十分認真地疊好床單,懷著敬畏之情,凝視著西莉亞的乳房,用手指尖非常輕柔地撫摸著她的喉嚨。
“我愛你,”他輕聲說。
“謝謝,我也愛你。”
幾分鐘之后,昆汀翻了個身,仰面朝天躺下,西莉亞的腦袋慢慢地滑到他的胸口,消失在濃密的棕黃色頭發下面,眼淚打濕昆汀的肚子。昆汀以一種過分夸張的平靜,轉過臉凝望著天花板。
一樓第三個也是最小的一個臥室和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個房間中間只隔著薄薄一層石膏板和硬紙板。所以,維利爾斯夫妻倆做愛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驚醒了那一對男女中睡覺比較淺的黛安娜·帕里。
完全清醒之后——她很少迷迷糊糊——黛安娜用胳膊肘子支撐著爬起來,一種莫可名狀的痛油然而生。她凝視安迪·阿多諾的后腦勺和他寬闊的肩膀。他的頭發又黑又亮,和她滿頭秀發也差不了多少,肩膀上有一塊吉卜賽人才會有的胎記。隔壁房間,西莉亞真假聲互換的快樂呻吟“頻率”和“音量”越來越高。黛安娜盡量不去聽那“快樂之聲”,開始數安迪肩胛骨之間黑頭粉刺的數目。她是懷著一種敵意干這事兒的,因為安迪頭天晚上沒和她做愛。從隔壁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刺激,越來越含混不清。黛安娜想,那總是一種怕人的、野蠻的叫聲。
安迪還在睡覺。他翻了個身,一股濕毛巾味兒——安迪的味兒,從床上升騰而起。黛安娜一瞬間滿意地注意到,他的臉是香草色,呼吸中夾帶著輕微的鼾聲。她撩起蓋在身上的被單,看見安迪的啤酒肚很有規律地一起一伏。
黛安娜把被單蓋好。安迪在酒精浸泡的睡夢中陰莖小馬駒似的勃起,黛安娜嘲笑起來。
她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來,拿起她的櫻桃紅絲綢長袍和長方形小化妝包。她跨過一把破吉他,在架子鼓和麥克風底座間擇路而行。隔壁就是浴室,她把化妝包放在抽水馬桶蓋上,放了一盆水,伸出像僵硬的鰭一樣的手,開始洗臉。
二樓臥室沒人住,所以沒必要耽擱太多的時間。這是一間很常見的、屋頂很低的閣樓。盡管因為準備最近讓人來住收拾了一番,但是依然感覺得到那種被遺棄的悲涼之氣。兩張單人床并到一起,放在小窗戶下面,上面鋪著新洗燙過的雙人床單。床頭柜上放著一瓶莫爾文礦泉水和三個杯子。作為象征,床上靠枕頭放著一個很大的綠松石色絨毛玩具娃娃。它的四肢歪歪扭扭攤在床上,咧開大嘴傻笑著。
第五個,也是最后一個“臥室”,實際上是夾在車庫和鍋爐房中間一個散發著臭味兒的九乘九的小屋。基思·懷特海德躺在砂紙似的毯子上,像個巫師,肆無忌憚地放屁。
走吧。
懷特海德是個一點兒都不吸引人的、幾乎可以說是荒謬可笑的年輕人。實際上就是個小矮人兒。人們倘若想夸夸他的相貌,通常會說,“你的顏色不錯”——指他黑色的眉毛和稀疏的黃發。除此而外,這個讓人看了就倒胃口的人,實在找不出可以夸贊的地方。稀疏的黃頭發像一團茅草,覆蓋在仿佛壓碎了的、長滿粉刺的、難看的面具上面。鼓鼓囊囊的軀干,讓人反感的短粗的四肢,整個兒一具沒有知覺的行尸走肉。
他脫掉的衣服越多,越不堪入目。有一次他正在洗澡,被妹妹(同樣肥胖只是比例稍微適中而已)撞上,結果差點兒把那個小妞嚇個半死。還有一次,他到溫布爾頓[2]市游泳館游泳,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看見,立刻跑到淺水區吐了起來。(有人問她們為什么會這樣,她們說:基思D杯大乳房上的毛看得她們直惡心。打那以后,懷特海德就被禁止到游泳館和浴場)。學校體檢的時候,醫生習慣性地不肯伸出手指碰他。體育老師威脅說,假如他再敢踏進體育館一步,他就向學校提出辭職。好像為了和這些身體缺陷相呼應,基思天性愚鈍,缺乏慷慨精神,更談不上魅力。除此而外,懷特海德對自己眼下的處境不無感激。他心里十分清楚,按照幾乎所有人的標準,他都不該活在世上。
現在,這幢房子住滿了身材高大、衣食無憂的人。基思第一百次醒來,從毯子下面鉆出來,穿上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睡衣,坐在床上搖晃著,回想這些事情。基思餓了,肚子咕嚕咕嚕直響。那聲音那么大,他不停地叫罵,讓肚子“住嘴”。已經八點,也許別人還沒有起床,廚房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他站起身,想了想,穿上晨衣。那是一件棕色粗花呢便袍,是父母確信他不會再長個兒的時候給他買的。懷特海德先生和懷特海德太太確實也寄希望于兒子能再長幾英寸,不過事實證明,純屬奢望。此刻,便袍厚重的料子窸窸窣窣拖在兒子的身后。但是,現在基思餓得要命。他不想穿那身行頭——那些臟兮兮的破玩意兒,因為自己太胖穿起來太費時間。所以他情愿不穿厚底鞋,光屁股披著便袍到那幢房子找東西吃。萬一被人看見,他也認了。就這樣,基思·懷特海德穿著拖鞋,打開“臥室”門,手足并用,爬過車庫,鉆進那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