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寒紀1200春，去年秋延續的貝佳斯山脈惡獸事件，在塞洛嘉魔導大師:杰瑞安大人，與其助手三等魔導士:伊雅小姐的共同努力下，成功剿滅了貝佳斯山脈中潛藏的匪徒，并摧毀了惡獸巢穴，使貝佳斯山脈又重新恢復了繁榮與和平……”

在聽完杜桑的一段敘述后，下巴上留著花白胡辮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鏡，他精明嚴謹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然的神色。抬起雙眼看向對面美麗可人的新博亞男性，將他最后一個單詞記錄在冊。

音衛秀氣的面頰還殘留一些青紫，為了涂抹藥膏，他刮掉了自己留了大半年的小胡茬，一頭黑色頭發披散下來，即使面上有傷，依然是位俏麗的美人兒。

在岔道口一役，他們遭遇了一頭巨虎異獸與十幾個流匪的襲擊，好在那頭異獸根本無法與杰瑞安他們遇到的相比，他這才與貝奇一同將其消滅。繞是如此，不擅長戰斗的音衛也受了些傷，至于貝奇嘛，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但好在身體結實沒什么大礙，現在正趴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呢。

將自己的話說完，音衛用沒有綁繃帶的左手拿起杯子，將其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喝罷，舔了舔粉嫩的雙唇，見中年男人還在盯著自己，奇道:“天殺的，我說山羊胡子啊，我可沒對你用[魅音術]，怎么就盯著人家看不停呢。”

被稱為山羊胡子的男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心說你這家伙不是天天被人盯著看么……

“事件報告完成了吧。”山羊胡子的鏡片反著光，重新翻查了下自己厚重的記錄冊，“那么，報告中的天之巨虎呢？前天晚上從貝佳斯山脈爆發的光芒呢？你準備讓吟游詩人怎么說？”

“老一套。”音衛翹起一條腿，完好的左手捋著自己那頭秀發，“傳給貝佳斯周邊一句話就行，多愁善感的詩人能寫出各種各樣的故事與歌謠。”

“嗯，你說吧。”

“[永遠別看輕任何一種生物的靈魂]。”

蘸好墨水的筆鋒一頓，隨即山羊胡子還是原原本本地將這個句子寫下。

他合上冊子，自己也拿了一杯茶水，皺著眉頭:“你知道，有些精通地方傳說的吟游詩人可不傻，根據你透露的這句話……他們甚至能將大部分真相都挖掘出來，寫進詩歌里。”

“等諸多臆想破滅，真相揭開之時，我們早入土了。”音衛哈哈一笑，不甚在意。

兩人正談到興處，旅館里面的房間傳出一聲響動，木制的門板被打開。音衛耳朵一動，頓時認出來那輕盈的腳步聲。

山羊胡子向他身后看去，沖音衛使了個眼色，而他只是笑了笑。

清晨的陽光與花香喚醒了伊雅，早早地，她就醒來，在自己的房間里梳洗、用餐。這家旅館就在貝佳斯岔道口不遠的楓樹林前，因為他們匯合時天色已暗才湊合著住下，想不到居然環境不錯。

干凈舒適的床鋪、用于泡澡的木桶看上去很嶄新、窗外的花圃更令早起的風景增色。

由于三位魔導士都在戰斗中受傷，衣物破爛，貝奇特地從自己的行商馬車里抽出三件得體的便裝與雜用物件。伊雅穿著裝飾簡樸的黑襯衣，白邊修飾的設計更加彰顯了她完美的身材，她的裙褲亦是嶄新黑色，就連深紅色的靴子都是貝奇精心挑選的上等貨色。

墨色云發利落地扎在腦后，留下一條長長的辮子，經過一晚的休息，伊雅的臉色看起來精神多了，光潔又美麗。她走出門口，見到音衛與陌生男人，微微一默，朝他們點了點頭。

音衛看著自己這身略隨意的普通打扮，多少有些不平衡。不過，他知道貝奇對伊雅有多么愧疚，因此這次姑且原諒老貝吧……

“早安，伊雅小姐。”音衛笑著說，朝她揮了揮手，“昨晚休息得還好嗎？”

陡然被人叫住，伊雅下意識地僵住身體，淡藍的美眸沉默地看了音衛一會兒，這奇妙的氣氛持續了片刻，她才有些拘謹地開口:“很好，謝謝。”

“杜桑，你那不分男女的魅力呢？”山羊胡子捂著嘴偷笑。

音衛撓了撓頭，作了個很無奈的表情。

“你……你是？”

山羊胡子連忙止住笑聲，抱著那本厚重的冊子站起身來，向伊雅禮貌地欠身，說道:“向你致意，伊雅小姐。在下是魔導士協會的特派記錄員，受協會命令來記錄各位在此間的情況，你叫我一聲山羊胡子就行了。”伊雅看見他胸前的魔導士協會徽章，龍與騎士中間是一本書形狀的雕刻。

說完，他推了推眼鏡，一邊摸著胡子，一邊收拾紙筆:“杜桑，貝佳斯山脈的事件就告一段落了，我要先行回古納姆向會長報告，回見。”再次向伊雅欠身，“替我向杰瑞安大師問安，告辭。”

山羊胡子走后，伊雅坐到了他原先的座位上。

“你們剛才在做什么？”

“貝佳斯山脈的事件吸引了外界的關注，我們得處理好不是嗎？”

伊雅沉吟片刻，有點兒好奇地問道:“我們是怎么處理的？”

音衛晃了晃杯中的茶水，淡綠色的光澤在他眼中閃爍，說道:“古老的傳說失去神秘的面紗，就該讓新的傳說重新在大地上傳唱。”

半精靈依然不解:“那位記錄者……”

她雖然是游擊魔導士，常年漂泊、居無定所，但伊雅也知道魔導士協會中的重要職務:記錄者。他們會收集一切地方傳聞，將所有知識與事件記錄在一宗宗卷軸里，然后封存在法仁加海爾名為“真理殿堂”的大型圖書館里，那是整個瑞加最大的藏書地。

見伊雅疑惑，音衛只是一笑，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等待一會兒。

不多時，早間的旅館開始喧鬧，不少昨夜的住客與走完夜路的旅者塞滿了旅館的大堂。廚房與吧臺都開始忙碌起來，而今天的吟游詩人來得卻異常的早，不到九點，已經將自己的樂器擺好。

在眾多旅客的交談聲中，詩人輕撫琴弦，低聲開了開嗓，然后放聲唱道:

幡然蘇醒，已在山中不知年歲。

箴言如煙，卻難回響熹微舊音。

離散的游魂啊，告訴我八百年有多么漫長？

你是不是也真切見到，徘徊罅隙的尋覓。

離亂的游魂吶，告訴我群山可曾俯首低語？

那該是如何不可割舍，永恒的蒼穹祭禮。

……

“我們魔導士協會不擅長說謊，不擅長掩蓋真相。”說著，音衛敲了敲桌子，示意服務生添茶，繼續對伊雅說道，“很多時候，記錄者將真相交給所有人，讓人們來決定是否接受真相。”

伊雅幾天來緊繃的神經隨著歌手輕緩的歌聲而放松，整個旅店的客人們無人喧嘩打岔，安靜地聽著吟游詩人的新創歌謠。

一個全新的傳說。

也許，在時至今日，早已無人銘記那繁榮美麗的貝佳斯山脈，無人銘記那溫暖如春日的豐收故事。一切的悲傷與喜悅沉入了懨懨黃昏中，隨著八百個年頭的流逝而模糊不清。

但群山永不遺忘——天空的景象寄托在湖泊水澤中，土地的聲音向遙遠的高天傳遞。

伊雅相信:那道堅忍不屈的靈魂終將會在某個角落釋然，被后神阿津引領，升入圣潔的大花園中。

#

“你要離開了嗎？”

天空顯露晨光，邊際雪白明亮，旅館后的楓樹林沙沙作響，隱約傳來小型鳥類婉轉清脆的叫聲。

伊雅披上貝奇送給她的黑色斗篷，從馬欄中牽出一匹壯年的棕馬，望向岔道口的西面。聽到追出來的音衛發問，她不急不緩地轉身，面色平靜。

“是的。”半精靈點頭，一手輕輕拍著棕毛馬的臉，“該說再見了。”

音衛嘆了口氣，表情變得嚴肅幾分:“伊雅，我真是不太明白……你知道杰瑞安大人在塞洛嘉的權力有多大嗎？你知道，只需要你一句話，跟大人回龍翼都，能免去多少麻煩嗎？哪怕……你只是三等魔導士……”

像是早已確定了什么，她跨步上馬，動作流暢漂亮，伊雅轉頭看向音衛，說道:“杰瑞安他，是愛上我了吧？”

音衛一愣，也不掩飾，肯定地說:“沒錯，杰瑞安大人愛你。”

“我從來沒有被人愛過。”不著急催促坐騎離開，棕馬慢悠悠地載著伊雅向前走，她的聲音、她的背影如凌冽刺骨的冬風，“我是半精靈，是瑞加最卑劣的物種，我的世界里僅僅是黑與白的色彩，沒有起伏、沒有波瀾。而你們這些人類不同，你們能贊美尋常的太陽和月亮，能用我從來沒聽過的詞藻，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美好色彩。正因如此，我非常清楚我與杰瑞安之間的區別，也很清楚我們之間的結果。”

“所以，請代我轉告杰瑞安，他是賽洛嘉的魔導士大師，我是半精靈三等魔導士。盛放的光明容不下消亡的暗影，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規則，而僅僅是極度相似的蒼穹，怎可能共享同一個世界。”

伊雅騎馬行出旅館的護欄，音衛跟上去，雙手搭在護欄鄭重其事地問道:“伊雅！你怎么就能斷言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只要杰瑞安大人愿意接受你，你就不再是個被半精靈束縛的可憐人，那些隔閡你們的差距都將被杰瑞安大人抹除。你知道嗎？”

馬蹄在干裂的土路上一頓，騎在馬上的半精靈似是回頭瞥了他一眼，那淡藍而深遠的明眸讓音衛一瞬失神。

“我知道。駕！——”

棕馬長嘶一聲，四蹄如風，揚起大片塵土，向岔道口的方向奔去。

在旅館最高處的窗臺上，有道雪白的身影矗立著，直至伊雅消失在他視力所能及的最遠處，他才緩緩的、艱難地回身，隨手放下素雅的窗紗。

音衛轉身準備回到旅館，腳步一頓，他笑著搖了搖頭，重新望向伊雅消失的方向，瞇起秀氣的雙眼，向遠去的身影喊道:“不……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伊雅。”即使半精靈并未聽到。

旅館里的歌謠繼續傳唱，吟游詩人輕拍琴身，間奏結束，下半段的故事同樣迷人:

然而幻滅，然而孤寂。

相似蒼穹，不同的心。

轉眼看，凍結在寒冰瀑布的時刻，憂郁如藍色，點綴了他眸中銀星。

止不住，輕易便揮散如螢的笑意，即便是你我，萬般不愿陰陽相離。

匆忙的游俠啊，請帶上你的斗篷與我真摯的愛意。

你可知這愛意比群山更堅毅、比冰霜更純凈。

匆忙的游俠啊，你只需要此刻回首直視我的眼睛。

你便知我通曉萬古之靈只為了你、只為了你。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