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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之后,一天都不差,就是圣路易日的前夕,羅克勒茲村陷入一派驚惶中。普魯士人打垮了皇帝的軍隊,正一路強行軍,朝村子挺進。一個星期來,好些人從公路上經過,宣告了普魯士人的逼近:“他們到了羅米耶爾,他們到了諾威爾”;而聽到他們那么迅速地步步逼近,村里人害怕了,每天早上,他們都以為會看到敵軍從加尼森林那邊一路沖下來。然而,他們并沒有來,這反而更令人惶惶不可終日。他們肯定會在夜間來到村子里,并把所有人都掐死。

前一夜,天亮前不久,有過那么一場虛驚。村里人聽到公路上人聲喧鬧,全都從夢中醒了過來。女人們跪倒在地,連連畫著十字,當一些人小心謹慎地從窗戶望出去時,他們認出了法國兵的紅色軍褲。原來那是法軍的一個小分隊。分隊長立即求見村長,他跟梅爾利埃老爹說完話之后,就留在了磨坊中。

這一天,太陽歡快地升了起來。到午后,天氣一定會很熱。森林上方飄蕩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芒,而往山下看,牧場上空則升騰起一股股白花花的水汽。干凈而又漂亮的村子蘇醒在了一片清涼中,而鄉(xiāng)野,以它的河流和泉水,擁有了花叢那般的濕潤的優(yōu)雅。但這個美麗的白天沒有讓任何人歡笑。人們剛剛看見了法軍分隊長在磨坊周圍轉悠,打量附近的房屋,他又從莫萊爾河的另一側走過,并在河那邊拿著望遠鏡探看河這邊;梅爾利埃老爹陪著他,似乎在為他指點什么。隨后,隊長把一些士兵部署在了圍墻后、樹林后、洞穴中。分隊的大部分人則集中在了磨坊的院子中。這是要打仗了嗎?當梅爾利埃老爹轉回來時,人們便紛紛問他。他慢吞吞地點了一下頭,什么話都沒說。是的,要打仗了。

弗朗索娃絲和多米尼克就在那里,在院子里,瞧著他。他終于把煙斗從嘴邊拿下,簡單地說了一句:

“啊!我可憐的孩子們,我明天就不能為你們辦婚禮了!”

多米尼克緊抿著嘴唇,憤怒地皺起了眉頭,不時地踮起腳來,目光凝定在加尼森林上,仿佛很想看到普魯士士兵出現。弗朗索娃絲面色蒼白,神情嚴峻,走來又走去,一趟趟地給士兵們送他們需要的東西。他們在院子的一角做著菜湯,一邊等著開飯,一邊開著玩笑。

這時候,隊長顯得很滿意。他已經看過了磨坊面朝河流這邊的幾個臥室和大客廳。現在,他正坐在水井邊,跟梅爾利埃老爹聊天呢。

“您這邊就是一個真正的堡壘,”他說,“我們會一直堅守到今天晚上……那些強盜遲到了。他們本來早就應該趕到這里的。”

磨坊主始終一臉嚴肅。他看到他的磨坊像一把火炬那樣在燃燒。但他并不抱怨,認為那毫無用處。他只是張開嘴巴,說了句:

“你們應該把那艘船藏在水輪后面。那里有個洞,可以隱藏……到時候興許它還能派上用場。”

隊長發(fā)出了命令。這位隊長是個四十來歲的美男子,身材高大,面相親和。看到弗朗索娃絲和多米尼克他似乎很開心。他關注起他們來,仿佛忘記了即將開始的戰(zhàn)斗。他目隨著弗朗索娃絲,那神態(tài)分明是在說,他覺得她很迷人。隨后,他轉身面對多米尼克。

“您沒有入伍吧,我的小伙子?”他突然問他道。

“我是外國人。”年輕人回答說。

隊長似乎在琢磨這一理由。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笑。接觸弗朗索娃絲可要比接觸槍炮快活多了。看到他在微笑,于是,多米尼克補充了一句:

“我是外國人,但我能在五百米之外用槍打爛一個蘋果……瞧,我的獵槍就在那里,就在您身后。”

“它會對您有用的。”隊長接過他的話茬說。

弗朗索娃絲走近一步,微微有些顫抖。她朝多米尼克伸出手來,像是要求得他的保護,而他也毫不在意周圍的人,把她的手一把拉過來,并緊緊握住。隊長又笑了笑,但并沒有補上一句什么話。他始終坐著,把軍刀夾在兩腿之間,眼神迷惘,像是在夢中。

已經是十點鐘了。熱浪變得相當洶涌。四周一片沉悶的寂靜。院子里,貨棚的陰影下,士兵們開始吃起濃菜湯來。村子里沒有絲毫動靜,居民們全都守在屋子里,把門和窗堵得嚴嚴實實。只有一條狗待在路上,叫了幾聲。從附近蒙了一股熱氣的樹林和牧場上,傳來了一聲叫聲,很悠長,似由種種雜亂的氣息所構成。一只布谷鳥歌唱了幾聲。然后,寂靜依舊籠罩著。

而就在這一沉睡的曲調中,突然,一記槍聲響起。隊長一躍而起,士兵們放下了手中才吃了一半的濃湯。短短幾秒鐘里,所有人都落到了戰(zhàn)斗位置上;從下到上,整個磨坊都有人據守。這時,隊長來到了大路上,他什么都沒看到;從右邊到左邊,大路延伸下去,白花花的一片,空空如也。第二聲槍響傳來,依然還是什么都沒有,連一個鬼影子都沒有。但是,轉過身來后,他發(fā)現,在加尼那一邊,兩棵樹之間,升起了一股青煙,就像圣母的一根紡線那么細。森林還是那么的深邃平和。

“那幫鬼子撲到樹林里去了,”他喃喃道,“他們知道我們在這里。”

這時候,槍聲繼續(xù)響起,越來越密集,一邊是法國士兵,據守在磨坊周圍;一邊是普魯士士兵,隱藏在樹林后面。槍彈從莫萊爾河上空呼嘯而過,卻沒造成任何一方的傷亡。槍炮打得很不規(guī)則,每一個樹叢中都有槍彈射出;人們總是只能發(fā)現幾團小小的煙霧,被風慢慢地吹散。這一切持續(xù)了大約兩個鐘頭。指揮官漫不經心地哼著一首小曲。弗朗索娃絲和多米尼克,兩個人都留在院子里,從一堵矮墻上探出腦袋來偷看。他們對一個小個子士兵尤其感興趣,他就守在莫萊爾河邊上,在一艘舊船的骨架后;他俯臥在地,窺伺著,突然放上一槍,然后就鉆到稍稍靠后的一條深溝中,在那里上子彈;他的動作是那么滑稽,那么狡猾,那么柔韌,看到他時,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他應該發(fā)現了某個普魯士士兵的腦袋,因為他挺起了身子,托槍頂肩;不料還沒等他開槍,他就大叫了一聲,身子一滾,掉進了深溝,雙腿就像一只被人割了脖子的小雞那樣亂抖了一陣,然后就僵直不動了。原來這小兵當胸挨了一槍。他是第一個被打死的。弗朗索娃絲本能地抓住了多米尼克的手,神經質痙攣似的把它緊緊握住。

“別留在這里,”隊長說,“槍彈會打到這里的。”

確實,一記清脆的響聲在老榆樹上響起,一截樹枝搖搖晃晃地落下。但兩個年輕人沒有動,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死死地釘在了原地。樹林邊上,一個普魯士士兵突然從一棵樹后閃出,像是從幕后沖出,胳膊在空中胡擼了一圈,就仰面倒下。什么都不再動了,兩個死人像是在太陽底下熟睡了,在氣氛凝重的田野中,始終見不到一個人影。噼里啪啦的槍聲也停止了。只有莫萊爾河的水在淙淙流動。

梅爾利埃老爹驚訝地瞧了一眼隊長,仿佛在問他戰(zhàn)斗是不是結束了。

“惡戰(zhàn)就要開始了,”后者喃喃道,“小心,別留在那里。”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一陣可怕的槍聲響起。大榆樹仿佛挨了一刀,一片片樹葉紛紛落下。幸運的是,普魯士人瞄得太高了些。多米尼克幾乎是連拖帶拉地把弗朗索娃絲帶走,而梅爾利埃老爹則跟在他們后面,一邊跑一邊喊道:

“快躲到小酒窖里去,那里的墻很結實。”

但他們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們進了大客廳,十幾個士兵正靜悄悄地等在那里,從緊閉的窗戶板的縫里向外窺伺。只有隊長一人還留在院子里,蹲在小護墻背后,聽著密集的槍聲一個勁地繼續(xù)。外面,他所部署的士兵步步為營,死守著不肯輕易退讓。然而,他們最終還是被敵人逼得從掩蔽處退出,一個一個地匍匐著退回。他們的任務是拖住對方,贏得時間,不輕易暴露,不讓普魯士軍知道他們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又是一個鐘頭過去了。一名中士來到,說外面只有兩三名士兵了,軍官聽了,掏出了懷表,喃喃道:

“兩點半……很好,必須堅持四個小時。”

他叫人把院子大門關上,準備迎接一場激烈的阻擊戰(zhàn)。由于普魯士人位于莫萊爾河的對岸,所以用不著擔心馬上就會有一次進攻。兩公里之外倒是有一座橋,但他們無疑不知道它的存在,而他們也不太可能嘗試著涉水過河。于是,軍官只是派人嚴密監(jiān)視住大路。所有的兵力都將集中在田野那一側。

槍聲又一次停止了。磨坊仿佛在驕陽底下死去。沒有一扇窗戶板打開,沒有一絲聲響從室內傳出。然而,漸漸地,普魯士士兵出現在了加尼森林的邊緣。他們壯起膽子,在那里探頭探腦。磨坊中,好幾個士兵已經端起了槍;但是隊長喊道:

“不,不,等一等……讓他們再靠近一些。”

而普魯士人卻十分謹慎,神情疑慮地瞧著磨坊。這古舊的建筑,靜悄悄,死氣沉沉,滿墻的藤蔓,令他們感覺不安。然而,他們仍在前進。當他們大約五十來人來到了對面的牧場上時,軍官一聲令下:

“打!”

一陣齊射,槍聲啪啪,緊接著,則是零星孤立的點射。弗朗索娃絲渾身發(fā)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多米尼克待在士兵們身后,向前瞭望;等到硝煙漸漸淡去,他看到了三個普魯士士兵仰面躺在了牧場中央。其他人則躲到了楊樹和柳樹背后。圍困戰(zhàn)開始了。

整整一個多鐘頭,磨坊被打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槍彈像冰雹一樣打在一堵堵老墻上。當它們打在石頭上時,能聽到它們蹦起來落到水里的聲音。打到木頭上時,則能聽到它們鉆進去,發(fā)出一記沉悶的響聲。有時候,一記咔嚓聲傳來,宣告水輪中了彈。磨坊內的士兵并不亂開槍,只是在瞄準之后才射擊。時不時地,隊長會瞧一眼表。一顆槍彈打穿了窗戶板,最終擊中了天花板:

“四點鐘了,”他喃喃道,“我們再也堅持不了啦。”

確實,漸漸地,這一陣可怕的槍戰(zhàn)搖撼了古老的磨坊。一個護窗板掉落到河里,已經被打得滿是窟窿,恰似一塊鏤空的花邊,屋子里的人不得不用一個床墊來替代它堵住窗戶。梅爾利埃老爹不時地探出身子,去證實他那可憐的水輪的損壞程度,要知道,它的嘎吱嘎吱聲一聲聲都刺痛了他的心。這一次,它終于要完了;他永遠都無法再修補它了。多米尼克懇求弗朗索娃絲趕緊離開,但她想留下來跟他在一起;她坐在一個橡木的大衣柜后面,讓它保護著她。然而,一顆子彈打進了大衣柜里,柜壁的木板發(fā)出一記沉悶的響聲。于是,多米尼克沖到了弗朗索娃絲身前。他還沒有開槍,他手里握著長槍,卻無法來到窗戶前,因為士兵們占據了所有的窗戶,他靠近不得。每響一記槍聲,地板都在抖動。

“當心!當心!”隊長一下子叫嚷起來。

他剛剛看到,黑壓壓的一隊人馬沖出了樹林。當即,一陣猛烈的齊射打響,就像是一陣龍卷風掠過磨坊。另一塊護窗板被打落了,子彈嗖嗖地打進了敞開的窗洞口。兩個士兵倒在了磚地上。一個不再動彈了,人們把他拉到墻根下,因為他有些礙事;另一個佝僂起身子,求人補上一槍,干脆送他死得了。但誰都沒有聽他的,子彈始終在飛進來,每個人都躲避著,并試圖找一個槍眼來還擊。第三個士兵被打中了;這一位卻一聲不吭,倒在了一張桌子旁,瞪大了一雙無神的眼睛。面對著這些剛剛死去的人,弗朗索娃絲真的是嚇壞了,機械地推開了手邊的椅子,直接坐到了地上,背靠著墻,以為那樣一來她就會矮小一些,少一分危險。這時,人們拿來了屋里的所有床墊,重新堵住了一多半窗戶。大廳里滿地都是碎屑殘片,損壞的武器,破碎的家具。

“五點了,”隊長說,“堅持住……他們想要過河了。”

這時候,弗朗索娃絲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一顆子彈剛剛彈回來,擦著她的額頭飛了過去。幾滴血流了下來。多米尼克瞧了瞧她,隨后來到窗戶前,開了他的第一槍,接著,他就一發(fā)而不可收,始終沒有停止過。他上子彈,開槍,根本就不顧及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只不過,他會時不時地朝弗朗索娃絲瞥去一眼。此外,他不慌也不忙,瞄準得很仔細。正如隊長預料的那樣,普魯士人沿著柳樹林過來,試圖越過莫萊爾河;但是,一旦有一個人冒險嘗試,他就會被多米尼克開槍打中腦袋而倒下。隊長瞧著這一幕好戲,大為驚嘆。他贊許了年輕人,對他說,自己手下如果有很多這樣的射手那就好了。多米尼克沒有聽到他的話。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肩膀,另一顆則挫傷了他的胳膊。但他始終在射擊。

又死了兩個人。床墊已經被打爛,再也堵不住窗口了。最后的一陣槍響似乎要把磨坊端走。真的再也守不住了。然而,隊長始終重復道:

“堅持住……再堅持半個小時。”

現在,他在以每分鐘來計時了。他曾向上級保證過,阻擊敵軍一直到晚上,在他規(guī)定的撤退那一刻之前,他絕不會后退半步。他始終保持和顏悅色,沖弗朗索娃絲微笑著,想以此來安慰她。他自己抄起一名戰(zhàn)死的士兵的槍,開起槍來。

大廳中只剩下了四個士兵。

普魯士人成群地在莫萊爾河的對岸出現,很顯然,他們隨時會過河來。時間又過了幾分鐘。隊長很頑固,始終不肯下達撤退的命令,這時,一個中士跑來,報告說:

“他們到了公路上,他們要從后面來包抄我們了。”

普魯士士兵應該已經找到了橋。隊長掏出了表。

“再堅持五分鐘,”他說,“五分鐘里,他們到不了這里。”

隨后,在六點鐘整,他終于同意讓他的人馬從一道小門出去,這道門通向一條小巷。從那里,他們直接就沖向了一條深溝,進入了索瓦爾森林。隊長在離開之前,還一面道歉,一面彬彬有禮地謝過了梅爾利埃老爹。最后他還補充了一句:

“逗逗他們吧……我們還會回來的。”

這時候,多米尼克獨自一人還留在大廳中。他一直在射擊,什么都沒聽到,什么都沒明白。他只感到需要保護弗朗索娃絲。士兵們全都撤離了,他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他依然在瞄準,瞄準一個開一槍。突然,一片喧鬧聲響起。普魯士人從背后沖進來,涌入了院子。他開了最后的一槍,他們撲到他身上,而他的槍口還在冒著煙。

四個士兵制住了他。另外的士兵在他身邊哇哇亂叫,說的是一種可怕的語言。他們差點兒馬上就把他的脖子給割了。弗朗索娃絲趕緊撲上前來,苦苦哀求。這時候,走進來一個軍官,讓人把俘虜押上來。他用德語跟士兵們交換了幾句話之后,便轉身朝向多米尼克,用流利的法語嚴厲地對他說:

“兩個鐘頭之后槍斃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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