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雀月傷得很重，重到先帝的喪儀已辦完了，闔宮染上一層白又很快撤去，舊人該走的都走了，皇宮里枯葉抽出新芽，她還纏綿病榻。

太醫說她傷到了肺，很難痊愈，往后恐會落下嚴重的咳疾。彼時新帝坐在她床頭，皺著的眉頭擰得很緊，聲音有幾分啞澀，聽得出很重的疲憊，他已許久未能安枕，“沒有法子了么？”

“沒有了。”太醫們惴惴道。

新帝再沒說話。

闔宮都在傳，說未央宮里住的是未來的皇后，是三朝元老首輔大人的千金，金貴得很。新帝行了登基典禮后照例要一同冊封皇后，卻一直懸而未決，宮人們都說，是因為未央宮娘娘還在病中，行不得冊封禮。

人人都巴不得被支到未央宮，好攀個高枝兒，也想瞧瞧未來的皇后是何等容貌，迷得新帝日夜不休、廢寢忘食地如此照料。可新帝只是讓從前王府中的一應丫鬟伺候，將她護得嚴嚴實實，宮人們連她半根毫毛都未曾見到。

只聽說，先帝駕崩那天，洛太妃行刺新帝，是她擋了下來。

這日早朝，朝臣們啟奏，說南國聽說新帝繼位，想再續姻親，將朝陽夫人膝下的小公主沈胭送入宮中。

新帝只是沉默著擺了擺手。

禮部尚書趙合遲疑道：“陛下，這小公主是南國太子的胞妹，最受國主喜愛，將她納入宮中，對穩定南北國關系大有裨益。”他自時北闕尚是王爺時便衷心于他，說這話也是發自內心。

吏部尚書周雍略一思吟，上前道：“陛下，如今新舊更替，若南國伺機打我們的主意，于邊境無益，不如便主動示好，迎娶小公主。”

周雍從前是太子黨，現下太子一朝失勢，貶為陳王，他的處境也很是尷尬。吏部的油水最多，若新帝真要拿太子黨開刀，他恐怕是頭一個，是以他不得不抓住每一個機會以表忠心。

“笑話！”兵馬大將軍蔣厲卻是嗤笑一聲，“我北國何曾怕過他們？要打便打，還指望一個娘兒們不成？”

顧野在一旁皺著眉頭沒有說話，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日長生殿生變后，陳王并沒有交還鷹符。少了鷹符，這京城已有幾分不穩。他身為顧家傳人是知道的，鷹符不同于尋常兵符，不光可以號令鷹這支隱衛，還獨立于皇權。陳王擁有半只鷹符，已足夠調動整個京城的兵馬，是為大患，若他和南國聯合……不，即便單單是時南麟，曾經戰無不勝的戰神，有了兵權，已足夠威懾到京城的安危。

可鷹符是三大寶物之一，如同山河圖和龍脈鑰匙一樣，即便是皇上也沒有資格要求任何人進獻。

這鷹符，是誰的便是誰的了。若說真有什么法子可以弄回來，一是搶，二便是要陳王心甘情愿地歸還。

他勸表哥不如找時南麟聊聊，趁他還沒去封地。隔日他二人在殿中密談了一炷香，表哥最后卻是動了大怒，與陳王不歡而散。問他鷹符呢，只是搖頭，問他陳王提了什么要求，他卻是捏緊了手中的玉扳指，沒有開口。

時北闕沒有讓時南麟即刻動身去陳國，只是下旨讓他在京城好好照顧洛太妃直到生產，畢竟是先帝的遺腹子，還特意囑咐了這期間他不必上朝。眾人都知曉，新帝是在防著他，陳王倒好像也無所謂，每日在王府中閉門不出，似乎也樂得清閑。

四月的一天，春雨綿綿，太后顧悠之親臨未央宮，宮人們浩浩蕩蕩跪了一地，不敢抬頭看她。聽說這位太后如今不過三十大幾，是金陵顧家的嫡女，若說顧家在北國后宮的地位，從歷代皇后就可見一斑。北國開國至今四朝，有兩朝的皇后都是顧家女兒。

這顧太后生的是容貌端莊，鳳儀萬千，只是面上端著的不知是什么表情，似乎不是很愉悅。這方鳳駕剛進了未央宮，里頭就有一個宮女跑出來，慌慌張張往勤政殿去了，看模樣是未央宮里的大宮女小蕓，原是未央宮娘娘在王府時的貼身丫鬟。

未央宮和長樂宮是后宮里最大的兩所宮殿，若論起來，長樂宮更大些，紅磚紅墻端莊大氣，內里裝飾富麗堂皇，是以歷來都用作皇后居所。只是先帝去得急，顧太后一時未曾遷出，直到近日才搬去慈寧宮，長樂宮這便閑置了出來。

未央宮雖不及長樂宮奢華，離長生殿卻是最近的。歷朝的寵妃幾乎都曾住在此處，皇帝往來召見倒也方便。

此時顧太后行在里頭，見著內院里一樹梧桐，皺起了眉頭。她連日來操勞先帝喪儀，許多瑣事未曾顧得上，倒也聽說內務府忙著給未央宮新添物件兒費了不少功夫，不曾想他竟將從前王府中的梧桐樹移了來，還種在了未央宮。

澤芳姑姑攙扶著顧太后，問道：“這宮里掌事的姑姑是誰，怎地不出來迎接太后？”

一小小宮女從內殿跑出來，跪道：“太后恕罪，未央宮未曾指派掌事姑姑，大小事務都是由蕓姑娘一人操持。現下蕓姑娘不在殿中。”

“罷了。”顧太后皺了皺眉，“見你眼生，從前不是王府的丫鬟？”

這小宮女忙回道：“奴婢是從姑蘇來的。”

顧太后也沒有多問，“你們家主子病得如何，可好些了？”說著已走進了內殿。

“回稟太后，主子傷得重，太醫說內外調養還需好些時日。”

顧太后走到那閨帷處，瞧著病榻上的江雀月，只見她面容清淡如水，唇色淡淡的，一張小臉沒什么生氣，微微蹙著眉還不曾醒來。比起病前又瘦弱了許多，這樣的身子，如何伺候老七。

澤芳姑姑拉了張椅子來，墊了軟墊，才服侍顧太后坐下，“太后，瞧這江小主恐怕會落下病根兒了。”

顧太后搖了搖頭，“老七那孩子，非要等她醒來才肯冊立后宮，這成何體統？”

“太后，若陛下當真要立江小主為皇后……”

顧太后淡淡道，“是哪位江小主便說不準了。”看了眼江雀月，沒由來地心煩，起了身，道：“回吧。”

話音未落，時北闕卻是風塵仆仆地趕了來，嘩啦啦掀開內殿的珠簾，清脆的聲響顯出幾分焦急來。

“母后。”時北闕喘了兩口粗氣，先是看向江雀月，見她未醒著，倒松了口氣，這才給顧太后行禮道：“母后今日怎么想起來未央宮了。”

“奴婢未央宮掌事宮女鄭小蕓見過太后。”小蕓行了個大禮。

顧太后瞥了眼他身后跟著的小蕓，心下了然，點頭示意她起來，又不動聲色對皇帝道：“看看她什么時候醒，也好給你安排冊封大典。”

“什么冊封大典？”

小蕓微微訝異，很快招了招手讓內殿的宮女們都退下。

顧太后笑道：“后宮無人，前朝不穩。好兒子，首輔和宋大人他們都來找過哀家好些次了，哀家便是想替你擋，也快擋不住了。”

“更何況，”時北闕輕聲問：“母后從未想過要成全兒子呢？”

澤芳姑姑聞言一驚，未曾想到皇帝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忤逆太后，忙打圓場道：“陛下這是哪里的話，太后為您籌謀半生，可費了不少功夫呢。”

“與江家，宋家，還有顧家交易。一個女兒，換一個寵妃之位，換闔族的榮華富貴，是這樣的籌謀嗎？”他微微抬起下巴，垂著眸看向太后。

整個未央宮都靜默了下來，小蕓站在時北闕身后，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所幸她剛進來就悄悄讓內殿的宮女們都退下了，不然可都要掉腦袋了。

她早就知道陛下對主子好，也不想有其他世家千金來分了主子的恩寵，但歷來后宮都會有很多很多的妃嬪，古往今來向來如此，誰也違背不得。她們和前朝關系密切，往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新登基，有許多朝臣需要拉攏，將他們的千金納入宮中是最快捷最有效的方式了，但聽皇上的意思，他竟然不愿。

“皇帝。”顧太后終于開口，只是冷漠又疏離地說：“月中安排幾位世家之女入宮，皇帝前朝事務繁忙，便不必插手了。哀家自會和內務府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