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錢姑娘
- 奈何之彼岸花開
- 鄧大蒙
- 4785字
- 2020-07-24 18:23:01
“多多……多多……”錢樂樂一面兒拽著錢多多的衣袖,一面兒微微向前傾著身子,踮著腳,神情略顯興奮。見錢多多望了過來,爾后才壓低了聲線悄聲說:“你瞧瞧,你快瞧瞧,那邊,那位公子如何?”
錢多多倚欄而立,雙手搭在不過半人來高的欄桿上,木制的欄桿,上有雕紋,磕在手心處,絲絲扣扣的麻癢。她跟著半傾斜身子,朝著樓下的大廳粗粗掃視了一圈,眼波一轉,吊著眼梢。瞥見樂樂那副畫蛇添足的踮腳模樣,懶洋洋的問:“哪個?”
“喏!西北面,彼岸之地里坐著的黑衣男子。”錢樂樂伸手指向西北方向。
錢多多順著她指向的方位定眼一瞧,西北角尋常自己最常待的地兒,那個喚作“彼岸之地”的卡座里。
卡座的名兒取得倒是文縐縐的,其實亦不過是個喝花酒的地兒。
彼岸之地里,四名男子圍桌而坐,四人皆是一身黑衣裳,明顯那為首的男子氣場格外強烈些,他此時正好轉頭與自己的同伴交談,只看得到一截鬢角、濃發里裹著的半只耳朵和尤為清晰好看的下頜線。
“嘁,賣相倒著實不錯!內里么,能到這兒來的,可見也不是什么好貨色!”錢多多說完便要轉身回房去。
錢樂樂一把拽住了她:“哎呀!多多!他正回頭呢,你都沒瞧清楚!一個后腦勺你就知道賣相不錯了?”
錢多多不由往西北方又瞥了眼,首座的那名男子正好轉首瞧向這邊,只見那一雙入鬢的濃眉下,眸子清明精銳。
錢多多頓時心間一緊,竟覺得有幾分窒息感。身子不由一縮,閃到了一旁的廊柱后。
錢樂樂還在身旁無所察覺的叨叨:“你是知道的,我向來最是心水男子長得威嚴英武……你等等,待他轉過頭來,多多你再好好瞧瞧他的樣子。”
錢多多定了定神,再看過去,那桌上的四人已然喝起酒來了,顯然為首的那名男子剛剛并未瞧見自己,約莫只是無意識的掃視一圈罷。
她低頭笑了笑,道:“這人吶,瞧個后腦勺就知道什么貨色了,你不知道我在這兒呆了十幾二十年了么,怕是連這點識人的本事都沒有,那錢媽媽可不得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說著錢多多抬腿朝著廂房里行去,錢樂樂一路緊隨其后,樂顛顛的跟在她屁股后面緊張道:“呀!多多,你瞧瞧你,現下妝容都未整理,衣裳也不換,你今日是又不打算見客了么?”
錢多多徑直朝里走著,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哎喲,不見不見!”
“前些日子,媽媽訓你的那些話,你可是就忘了么?”
“何話?她不是經常訓我的么,我怎記得到底哪一句來。”錢多多在房門口站定。
錢樂樂像模像樣的雙手插著腰,伸出食指上前戳了戳錢多多的眉心處,恨鐵不成鋼的說道:“就你!就你這容貌姿色!又生在這盛世光景里,白白浪費呀,浪費媽媽我給你取的‘錢多多’這名兒了!你這成日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懶勁兒,我瞧著喲,心口疼!”
錢多多半笑不笑的,懶懶幽幽地瞧著樂樂,實在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跟著還翻了個白眼,說:“咱們那媽媽呀,但凡只要沒瞧見銀子,她那心口處便成日里疼著呢!誰管她呀,我且去歇息了……樂樂,今日你就好生招待這繁榮盛世去吧!去!不如趁機就到那后腦勺跟前去……”
說著正要推門進屋,忽聽見樓道處傳來最為熟悉的腳步聲,錢多多眉眼一跳,身手突地變得迅速敏捷起來。
“什么后腦勺呀……”眨眼間,錢樂樂尚未捋清自己的思緒來,只見多多的身影已經拐進門去了!
一抬眼,卻瞧見那抹日常里最為熟悉的身影,自樓梯拐角處翩然而至,錢樂樂只得定神上前兩步,恭敬地佝身喚了句:“錢媽媽。”
錢媽媽稍稍走近了兩步,問道:“多多那個死丫頭呢?今日說好了在這兒的,怎地又沒瞧見她,人呢?死哪兒去了?”
錢樂樂下意識瞥向房門,突覺不對又立即收回目光,攤手答道:“我不知道啊,剛剛還在這兒呢!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就沒見人影了。”
豈知那錢媽媽的動作更加靈活迅速,倏地一掌便推開了旁側的門,只見屋里唯一的那扇窗戶此時大開著,屋內哪里還有錢多多的影子來……
她心神領會的瞧了眼錢樂樂,接著拍掌道:“甚好!既然她不在,那便是你了吧!橫豎那位爺只說要錢姑娘,你不就是錢姑娘么。”
“媽媽,你也叫錢姑娘呀,不如你去……呀……”錢樂樂拔腿想逃,媽媽哪里還會給她機會,隨手便撈住了她,拉下樓去了。
廳堂的西北面,彼岸之地。
錢樂樂一雙眼粘在了最上座的男子臉上,剛剛在樓上只粗粗瞧了一眼,不曾想走近了看竟如此出色!那一雙劍眉生得濃烈至極,直插入鬢,卻是一點也不顯兇狠,只覺得威嚴至極。細長的眼眸淡淡地低垂著,下半張臉略顯柔和,唇色淡粉,唇角微翹,至下頜處,線條卻又變得硬朗起來。
那樣一張硬挺的臉,卻是剛柔相得益彰。
就是她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兒待了二十來年,也從未見過一人周身像他那般,氣質渾然天成,滿身的貴氣與冰冷。
冷進骨子里去的人,卻又生得過于好看,總讓人不由得想多瞧上一眼。
他像是毫不在意錢樂樂的目光,淡定仰頭喝盡手里的那盅酒。
動作流暢且瀟灑,那一雙手臂連著的肩背,渾厚,平整,挺直。
面無表情,就是連余光,都吝于給她一眼。
“這就是錢姑娘么?”左側座位的男子突然出聲疑惑問道。
錢樂樂立即收回那略不禮貌的視線,微笑望向左側,這位公子樣子要生得斯文得多,瞧著約莫是個書生。
書生的對面是個粗眉橫眼的男子,長相略顯兇狠。
只見那兇狠男子抬眉迅速地打量了一眼錢樂樂,垂下眼睫,不屑道:“這便是,這號稱人間天堂之地,人人趨之若鶩的錢姑娘?”
錢樂樂頓時只覺面龐子火燒火燎了起來,卻聽見他再惡語補了一句:“眼下瞧著,這姿色也不過爾爾嘛!還說什么賽神仙。這樣的評價應是羞于說出口才是……也是,尋常人家百姓,怕是沒幾個見過那神仙模樣……”
“咳……請慎言。人家好歹還是一姑娘家。”發言的是背對錢樂樂而坐的男子,先前著實只瞧得見其后腦勺,此刻約莫是聽那粗獷兇狠的男子點評略過了些,不由出聲阻止。
只見他說完不由返身微笑著瞧向錢樂樂,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一桌四人,他是第一個向自己打招呼的人。
錢樂樂眉眼不覺一亮,只見他一張圓圓實實的臉上掛著淺淺淡淡的笑,眉眼彎彎,臉龐細潤,隨著笑竟有些憨實的稚氣感。
這樣的公子真真讓人如沐春風。
“嘖嘖,你還為人姑娘抱不平了,著實罕見!要不蔣廣,你來評評,如何?”那面相粗獷的男子說著說著突然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隨即又挑眉奚落道,“吾倒是忘了,咱們蔣……公子可是并不喜女子,從不近女色之人吶!”
錢樂樂眉眼不由跳了起來,恨不得腳底抹油開溜了才好。
看樣子多多才是真正的明智呀,這方天地著實是個龍潭虎穴……
為首的那名公子淡淡瞥了眼那長得兇巴巴的男子。
僅僅就一眼,粗獷男子那滿臉的兇色立即變得恭恭敬敬了起來。
被喚作“蔣廣”的圓臉公子不動聲色,左側的斯文書生不由輕笑了下,解圍道:“哎,自古這漂亮女子,世上誰人不愛吶。”
錢樂樂不由又朝他多看了一眼,愈發覺得順眼極了。
不免在心里默默掂量著,這一桌四位男子明顯都是富貴人家,地位怕也是顯赫尊崇,且明顯并不常來此等煙花之地。
瞧著個個皆面生得很。
錢媽媽此時轉了一圈回來,見錢樂樂依舊尷尬的候在旁側,她不由得上前輕笑一聲,隨手便將錢樂樂往離得最近的蔣廣身旁一推,笑道:“大家切莫過于生分了,今日啊,就讓我們的錢姑娘好生陪陪各位爺!”
錢樂樂步子不穩,差點兒就要倒進蔣廣的懷里去。突然,不知從哪里涌來的一股氣息,竟將她好生扶住了,竟平平穩穩坐到了蔣廣身側。
彼此衣角也沒碰觸到半分,這是哪里來的內力,竟如此高強!
錢樂樂不免又瞧了蔣廣一眼,那蔣廣卻周到極了,并未顯出半絲排斥,且往旁側挪了挪身子。
可是這位,瞧著明明是個文人騷客呀。
錢樂樂心里默默的直打鼓,這一桌子的人,明顯并不是自個兒能應付的。
上座的男子此刻剛好飲完一盅酒,錢樂樂立即醒神起身,乖巧的伸手去取酒壺。
豈料,那蔣廣的動作竟也與她一致,二者的手指不免碰到一塊兒去了。
錢樂樂只覺得一股電流頓時從指尖涌向了四肢百骸。
在這樣的地兒約是待得太久了些,許久之前姑娘們便已忘了臉紅的模樣來。
可是今日不知怎地,那熱氣,總是三番五次的要往她臉上爬。
右側那名粗曠男子忽地吹了聲口哨,響亮而揶揄。
左側的書生輕輕皺了皺眉,小聲提醒道:“包袱……公子!”
錢樂樂驚詫地抬頭打量了包袱公子一眼,如此身份貴重的人兒竟也喚這樣趣味的名兒,著實與他的身份不相符。
她低頭為自己斟滿一盅酒,面相右側,恭敬道:“包袱公子,這杯酒,我敬您!”
左側的書生一聽,著實沒忍住,不由得仰頭大笑了起來。
身旁的蔣廣也跟著彎唇笑了起來,他的笑,干凈又溫暖。
錢樂樂舉著杯,尷尬的楞在那兒,她發現,此時的包袱公子滿臉慍色。
就連上座的高大男子都不由得多打量了自己一眼。
就那一眼,錢樂樂只覺得周身都快被凍住了似的,那顆心卻是不聽話的漏跳了好幾拍。
約莫是凍的難受。
蔣廣不由靠近些,低聲解釋道:“錢姑娘,這位公子姓包。”
錢樂樂猛地會意,仰頭便將手里的就灌下喉,隨即再斟滿一杯,舉向右恭敬道:“那一杯,是賠罪,這一杯,我依然敬包公子您,望海涵!”
那包公子明顯眉眼舒緩了許多,別別扭扭的將杯中酒飲了下去,放完杯子瞪了對面的書生一樣。
錢樂樂斟了第三杯酒不由瞧向左側的書生,那書生立即會意,要將酒斟滿,自我介紹道:“敝姓許,名滄平。”
錢樂樂利落的端起酒杯:“敬許公子,望您事事順遂!”
徐滄平抬了抬眉,微笑道:“謝錢姑娘!”
一仰頭,將杯中酒喝完。
錢樂樂總覺得此刻的自己不像是煙花池里的女子在喝花酒,倒像是年宴上的晚輩,恭敬的逐一向長輩敬著酒。她放下酒杯道,微笑道:“您喚我樂樂即可。”
“樂樂?”許滄平驚訝道,“姑娘芳名叫樂樂?”
“小女子錢樂樂。”錢樂樂眨了眨眼。
許公子突地瞧向上座:“先生。”
那上座的男子此時卻瞧向了自己,并未發聲。錢樂樂卻禁不住身子一縮,那目光著實太過冰冷了些。
“那么,請問此處是否還有一名叫做錢多多的姑娘?”許滄平問。
錢樂樂眉眼輕笑,大方道:“原來你們是想喚多多來呀!著實不好意思,約莫是咱們媽媽會錯意了。多多她今日身體抱恙,不方便見客。”
“那么敢問姑娘,多多如今芳齡幾何?”
“哈哈,我們這兒的女子么,當然皆是最好的二八年華。”錢樂樂打著哈哈嬌笑道。“請問姑娘,這兒,有幾位錢姑娘?”
“我與多多二人。”樂樂答道,爾后補充,“對了,還有錢媽媽。”
“多多姑娘僅此一位?二八年華的女子?”
錢樂樂詫異的瞧向許公子,轉而問:“難不成,多多姑娘是公子舊識么?”
“哦,并不!我們聽說的錢多多姑娘,是在下昔日舊友曾經最想見的一人。本以為應當是古稀之年了,不曾想,這同樣的地兒,竟還有同名之人,遂來瞧瞧。”許滄平說完,不免看向上座,頓了頓。
“錢多多,此處并未有重名之人……”錢樂樂不免疑惑道:“若說有,我們這兒二十余年前,相傳也有一位叫做錢多多的風云人物,據說是長得艷色無雙。后來自個兒贖了身,離開盛京城了。至今怕是許久未曾聽說了!公子莫不是想要尋她?”
“舊友時常念叨的一人罷了,既已離開,便不強求。”許公子連忙擺手,見錢樂樂眨了眨眼,心道被人調侃了,不免低笑道,“眼下這多多姑娘不方便見客,那便作罷。錢姑娘也自己去忙吧。”
他輕笑了聲,解釋道:“姑娘你也瞧見了,我們幾位都是行走在外的粗漢子,著實不習慣身邊有人伺候。”
怕不是不習慣身邊有人,只是因為身邊的那人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罷。
錢樂樂也爽快,與身旁的蔣廣快速喝完一杯。
遂舉杯對著上座的男子:“吾敬完這最后一杯酒,便撤下了。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那首座的男子瞥了她一眼,并不端杯,自然也不回話。
許滄平大約是于心不忍,解釋道:“哦,常先生,樂樂姑娘喚他常先生便可。”
“常先生幸會。”錢樂樂利落干完杯里的酒。
上座的常先生眼角眉梢都未動一下。
許滄平從懷里掏出一錠十足的金子輕輕放置在錢樂樂手上。
錢樂樂一驚,剛要出言推拒。
只見他輕抬手放置唇側:“噓!麻煩姑娘先下去吧。”
錢樂樂衣袖一拂,大方的將那抹金色掩入懷里,乖巧迅捷的退了下去。
轉過拐角,她豎了豎耳朵,好像聽見許公子在說:“氣息如此濃烈,又是舊名……只是,怎地也不會淪落至此的……常先生莫急……”
斷斷續續的聽不太真切。
她抑制不住的彎唇笑了笑,今夜,怕是可以任性的去尋多多喝酒了罷。
切,他們可不知,在這方天地里,這“退下”二字有多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