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很迷戀這個從村上春樹第一部小說書名所帶來的詞。
想當初大二時,自己喜歡一頭扎進這種憂傷氛圍的文學里。村上以其獨特的藍調式長句總是令我不由地幻想自己的生活也能像小說情節一樣,那時我自己不滿足于只當個看客,活生生想自我代入成為主角。
起初的《挪威的森林》、《1Q84》、《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到后來的《刺殺騎士團長》等作品無一不在某個偶然的時刻進入我的生命。那時我又發現不用特地去成為主角,那些書里讓人崇拜的、可憐的、挑起欲望的人就那么突然得向自己走來了。
人活著,總是莫名會喜歡許許多多的事物。或許是這些事物本身裹藏著自己部分的身影,在某一個年齡階段、某一個具體時間點、某一個思緒乍現的時候就得以讓自己窺見一二,好似轉角彎處躲進去的似曾相似的裙角、落日從樹叢身上撤去溫存后消失的蔭影……
我認為人喜歡些什么、靠近些什么,其實不是真正面對著這些什么,而是在面對由這些什么所投射出來的內心。就這樣講,人終究還是個只疼愛自己的牲畜。
風繼續吹,把一陣一陣的沙石、模糊、清爽、胸悶攜飛起來,我們瞇眼、皺眉、抿嘴、快步以回應,等風在耳邊吟唱,等風吟唱出我們想聽到的意思。其實風本沒有格外的撫慰,一切世之意義都是人嘴巴里說的故事。
故事的好壞決定人相信的程度,故事的傳播深遠決定眾人認可的程度。傳播越遠,人們越認同,自己便更堅信,進而再去推動傳播,如此構成一個良性循環。
風本沒有聲音,縱使它有形體,也被當下的人以有意或無意的舉動來隔閡:撐傘以避風雨、坐轎車以不累肉體、買房以緊閉屋門……匆匆趕當下路,忌諱遭未來雨。時代文明的進步給人與自然的擁抱罩上橡膠套子似的謹慎和愛意。
“智人”這個詞有時候在標榜著這一物種的超然高尚,與眾不同和諷刺得讓人真越來越活在虛無的凌駕其它之上。譬如貓狗的可愛存在何時變了味道——令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何時我們不再強調他們是我們最好的朋友,而宣稱我們是他們最善良的伙伴。
人之自私,其情可免;人之小欲,其類可圈。說到底,男人就是帶靶的女人,女人就是背山的男人,誰都缺不了,誰也忽視不了誰。人的可鄙不僅在于自以為是地凌駕其它物種之上,更是毫不羞愧地擠兌同一物種的其他人:畢竟從前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只不過變成了如今辦公室里悄無聲息的爾虞我詐;從前你爭我奪的強壯兇狠內化成你來我往的攻于心計。
這些都是因為資源的稀缺和有限,當然還得添上這樣一條——人的欲望像裝水的竹籃子,只要裝得進,就都盛不滿。
因為資源不是無窮,總是有盡的,因為資源是被動的,不是稀里糊涂得按計劃分配到每一個異想天開的家伙手上,于是我們便緊張起來、行動排隊,生怕哪些人不按規則插隊進來,占去了原本應該屬于自己的位置。
人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么?
資源其實與我們共存,或者甚至比我們存在的年歲更長,我們在迅猛發展壯大的同時審視的不是自己無窮的欲望,而是平靜無聲的有限資源。天何所言,天何所言?本來就沒有說話的它們,怎么會去怪我們這群嘰里呱啦長著嘴巴胡說八道的家伙。
我捧著自己天真幼稚、不可能實現的幻想,期待世界上每個人都溫柔善良、毫無保留得對待任何一個別人、甚至陌生人,但人性的私欲讓這種奢望永遠像沙漠的海市蜃樓。
這個社會是分階級、分層的,人的辛苦在于往上攀爬一層要付出遠超過自己所能想象的代價,而往下安逸一層則幾乎隨時隨地都可去實現。同階層的,沒空聽你瞎白話;不同階層的,更是所謂“驢唇不對馬嘴”以及“秀才遇到兵”的有理誰也不認。
當我在做著火車列車員時,我深入感受到百姓們最真實的常態,盡管這種常態赤裸掀省了教科書上的文明書面語言,但卻真切裹帶著由普通人民所匯聚而成的時代未來。那種費盡心力的服務、那些不被人討好和冷漠的回應都讓我把“教育”當作刀子插進自己身體以銘記。
教育可以釋惑、可以文明、可以謙卑、可以免俗,再除去隱藏的利己、做作的表演外,這一定是讓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更前進的動力。但有一點可悲的是,如今我們從小被教育催趕著成人,等折騰成人后卻往往與教育初衷背道而馳,在過程中拋棄教育所讓我們相信的東西。
小部分人堅持己見,大部分人無可奈何,因此這樣的社會在小部分人的推動下、在大部分人初始的冷漠和看客中滾輪般起航著。
總有很多人要問為什么,也總有人不問為什么,實則沒有本質的區別。這就像宋朝蘇軾先生所形容“作文章”的方法: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1)。寫文章如做人,做人稀里糊涂得來、不清不楚得去,萬般諸多事不由得自己,自然便生化出無需問為什么的結論。
北宋理學家張載將讀書學習的意義歸結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2)。我想這被稱為“橫渠四句”的話可以稍加緩沖些“不問為什么”的消極和無所謂。
哲學上的“無用之用”當然是存在的,但那只是無功利之用,真正起作用的恰恰都是這些無功利的東西。世界生了我,自然不是要我看著它的美便作罷,我可以像個園丁般去修剪美化,卻不應該做個掘土機一股腦兒得去鏟平。這樣,在它自然的美中,我也得到了美,我要用這種得來的美去再塑世界,反哺天地。
忽然有一天,我們必定會明白,那種束縛住自己的存在都是些心的畏首畏尾,不存在一個無能的人,如同不存在不舞動的風。試想無能也是能的話,這刮起來的風怕是沒個消停的了。
如此,便祝愿所有迷茫著、被所謂不知何物捆綁著的眾人吧。
2019年7月7日
(1) 蘇東坡傳/林語堂著;張振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
(2) 張載集/(宋)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8,2006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