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陳醫生送來的這一套模型并不感興趣,所以就晾在墻邊沒去管它。
轉機,出現在幾天后的一個夜晚。
那晚,護士進來注射藥劑之后出門忘記了鎖門。我趁她們不注意,偷偷溜出病房上了天臺。
天臺上除了我,就只剩瑟瑟的冷風了。我早已記不得自己是什么時候被送進的這醫院,也不知道今天幾號了。只有這沁人的涼風讓我覺得,夏天或許已經過去了。
我坐在墻沿上,望著遠方星星點點的光亮,突然就想起朱自清散文中的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而我什么都沒有……我常常會想,我究竟是為什么而活?讀書的時候,是為了考出好的成績,工作的時候,就是為了活著。可人,到底是為了生存而生活,還是為了生活而生存呢?無論是生存還是生活,兩者的盡頭,不都是毀滅嗎?偏偏期間有人衣食無憂,有人卻得受凍挨餓;有人大廈敞亮,有人只能浪跡天涯……我不懂,生而為人,為什么有些東西,是拼盡全力也改變不了的?
發動機的轟鳴,在不經意間改變了這座城市。而歲月的流逝,也在不斷地改變著我們。
“媽媽……”
突然,身后的黑暗里,傳來了一個男孩稚嫩的聲音。我猛地回頭,卻依舊只是一片幽暗。
“誰?”我問。
“媽媽,我好冷……”還是那個聲音。
我從墻沿上下來,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今晚本就夜黑風高,月亮被濃重的烏云遮著,也看不見一點星光。好在借著遠處的一些燈光,依稀還是能辨得清一些輪廓的,只是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伸手不見五指。
“誰在那兒?”我再次詢問。
“媽媽,是我啊!你不記得我了嗎?”還是那個聲音,卻依舊見不到人。
我越發靠近,心里卻沒來由地害怕起來。那個聲音,口齒間還有些迷糊,更像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可在這精神病院的天臺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小孩?
突然,一團黑影飛快地閃了過來,緊緊地纏上了我的左腿,我失聲驚叫,踉蹌著跌坐在地上,才發現,那團黑影竟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
小男孩借勢沿著我的腿爬上了我的身體,雙手捧住了我的臉,再次叫了聲:“媽媽……”
他的手冰得徹骨,令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我想掙脫他起身,他卻能死死地將我摁在地上令我動彈不得。
“我不是你媽媽,你認錯人了……”
“媽媽,你真殘忍,當初狠心殺死了我,現在,連認都不敢認我了嗎!”
我這才察覺,他一絲不掛,渾身都是血!
男孩身上的血吧嗒吧嗒地滴在我的臉上,額頭上,再流到眼睛里……他開始撕扯我的臉頰,我的身體,血肉就那么被他一塊一塊地撕了下來。我再次失了聲,而此時此刻的我,竟沒有絲毫想要逃脫的意識。
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肆虐和吞噬,他的喜悅,建立在我的痛楚之上。我越心驚肉跳,他越狂歡。
這時又出現了一個黑影,一把將小男孩從我身上拉開了。我掙扎著爬了起來,才發現來的人是趙駿亦。小男孩恨恨地瞪著趙駿亦,雙眼烏黑沒有眼白,卻流下了一注血淚。
“我恨你!我恨你!”小男孩嘶喊道:“我也要殺死你!殺死你!”說著,手里竟不知怎么的出現了一個絞肉機,里面已然有了些許血肉,不知怎的,我覺得那是剛才從我身上撕扯下來的的血肉。恐懼,再次攀進了我全身的血液。
小男孩向我步步逼近,我已然頭皮發麻動彈不得,好在趙駿亦一把拉起了我,一路逃回了病房。
我躲進被子里,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趙駿亦寬大而又溫暖的手掌撫上了我的額頭,恐懼,才消退了些許。
“你去上面干什么?”趙駿亦的聲音溫柔繾綣,說得我只想哭。
而我,也的確只是窩在被子里哭。
“好了,沒事了,有我在,不要怕,好好睡一覺,嗯?”
只要有趙駿亦的地方,就有沒來由的心安。于是,在他的安慰之下,我漸漸入睡。可我再次進入了先前的那個場景,依舊是那條彩色繩索,依舊是半路失衡后出現的無數手臂,還有,手握利刃的趙駿亦。這一次,他割斷繩索之后我并沒有直接醒來,而是重重地撞到了崖壁上,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受傷,而那些私語聲和手臂卻變成了無數條大小不一顏色不同的蛇,不緊不慢地爬上了我的身體,纏繞著,撕咬著……我生平最怕這些滑溜溜黏糊糊的冷血動物,而此刻我只能緊閉著雙眼緊緊抓住繩索,任由它們攀爬肆虐。最終,那條被我視作救命稻草的彩色繩索竟然也開始蠕動,我才驚覺,這哪里是一條繩索,分明是一條色彩斑斕的大蟒蛇!由于恐懼,我出于本能地松開了手,深淵,無邊無際的深淵。可那些蛇并沒有因此而放過我,反而變本加厲,撕咬更甚。
最終我只剩一副骨架,全部的血肉都被丟進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容器,里面還有三個刀片,與天臺小男孩手中的絞肉機一模一樣,只不過在尺寸上有所出入。
盡管只剩一副白骨,我卻仍有意識。眼睜睜地看著絞肉機自動開啟,將里面的一切都絞成了肉泥。沒有疼痛,也沒有恐懼……
我該怎么辦?我問自己。沒有了血肉,我一副白骨躺在地上為什么還會留有意識?我努力想要站起來,想要喊救命,卻都是有心無力。失去了肌肉的支撐,骨骼只是一堆鈣化物;呼救,更是癡心妄想。我不知道這樣的狀態需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只看見藍天白云,風和日麗。
夢,是現實的延伸;現實,是夢的舞臺。沒有人知道,究竟夢境才是真實,還是所謂的“真實”,才是真實。
后來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識,醒來已是天明。趙駿亦又一次不知所蹤,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似的。或者,的確什么都沒發生。
我去廁所洗漱,刷牙的時候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媽媽……
我一個激靈,牙刷和水杯都掉落在地。那個小男孩出現在了鏡子里。如果說先前是因為夜晚看不真實,那么這一次是因為極度害怕而不敢看清楚。
小男孩一寸一寸地靠近,將我逼進了角落。
“媽媽,我好冷,你給我造一個房子,我們住一起,好不好?”小男孩雙手再次捧住了我的臉,可這一次,我似乎失去了感官意識,不再恐懼,相反,我覺得我應該聽他的話。
“好,媽媽給你搭一座房子,我們住一起,小九……”
于是我牽著他的手,木訥地回到房間,打開了那盒陳醫生帶來的模型。
我開始拼搭,小九站在我面前,不動手,不說話,就只是睜著空洞的雙眼看著。
我夜以繼日,不吃不喝也不睡,期間沒有一個人來打擾,也不知道是在第幾天完成了搭建。
模型搭好了,小九卻不知怎么的不見了蹤影。我連著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回應我。我想他可能是出去玩了吧。這時趙駿亦進來了,他說:“顧影,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迷迷糊糊間我在睡夢中聽到一個小男孩嬉笑打鬧的聲音,醒來月上中天,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那清脆的笑聲尤為響亮。
循著笑聲我來到了房屋模型前,透過里面忽明忽暗的燈光,我看到里面的小男孩正在玩玩具。他依舊寸屢未著,皮膚上有一道道的血痕,就好像他的身體是割碎后重新拼湊而成的。
“小九,你回來啦?”
小男孩停止了笑聲,回過頭,陰暗的笑意布滿了他整張臉龐。沈楓帶著糖糖從我身后走來,他說:“我們一家人,終于又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