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何屹
- 承闕
- 俄許
- 2559字
- 2024-11-17 16:04:14
夜很深,初春的寒潮從潮濕陰暗的角落蔓延出來,如同蛛絲一般纏繞上何屹的身體。
左腿傳來刺骨的疼痛,他放慢了寫字的速度,微微蜷曲了身子,將手掌附在膝蓋上取暖。
小廝阿貴適時推門進來,手里捧著暖爐,一言不發地塞到何屹膝蓋蓋著的毛氈下,然后揉著惺忪睡眼又出去重新睡下。
何屹的手放在暖爐上,幾不可聞的嘆了一聲。
何屹的腿是十八歲時摔斷的。
在那之前,他是名滿東京的麒麟才子,文能七步題詩,武能百步穿楊,俊才如是。他也曾打馬游街,賭酒潑茶,將京城貴女們紅著耳根送來的情書折成紙鳶,系上手帕在空中放飛,如此意氣風發目空一切。
十六歲那年他中了狀元,皇帝在金殿之上不吝褒獎,甚至賜了“毅之”兩個字為他的字。他歡欣之下卻沒有注意到皇帝身側,高高在上的大公主為他悄悄紅了臉頰。
出了金殿后何屹被叫住,本以為還有賞賜,卻聽太監說道:“華公主請公子往芙蕖池一敘。”
從來不乏追求者的何屹幾乎立刻明白了公主的意思,他皺起了眉,拱手道:“大人見諒,何某家中有事,恐怕要立即回府,不能赴公主之約了。”
太監原本笑著的臉立刻陰沉下來,冷笑道:“何公子可別不識抬舉,這世上還沒有人敢拂華公主的面子。”
何屹依舊彎著腰作揖,脊背卻挺得板直。“久聞華公主愛惜賢才的美名,只是某人家中確有急事,不能延誤,他日定當親自向公主賠罪。”
畢竟是當朝新貴才受了皇帝封賞的,太監見他執意不肯,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拂袖而去。
只是沒想到冤家路窄,相見如此之快。
秋獵場上大公主樓華一襲勁裝跨坐在汗血馬上,眼神狠厲地掃向了何屹,目光卻在觸及他身旁的女子時微微顫動,而后更加陰冷。
“何屹,你敢不敢跟本宮比一比!”
樓華抽動馬鞭,一躍沖到何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里仿佛要噴出火來。
何屹并沒有騎馬,就那樣抬頭仰視著這位尊貴的公主。
身旁的女子緊張的扯住了何屹的袖子,何屹握住了她的手,轉頭向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安撫道:“阿弗別怕。”然后回看公主,并不行禮,冷冷問道:“比什么?”
樓華被何屹的態度徹底激怒,冷笑道:“你不是騎馬很厲害嗎?我們就比賽馬。最東面的懸崖上有一棵梨樹,誰能先摘了樹上的梨子回來,誰就贏。”
何屹低頭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回公主殿下,如今并不是梨子成熟的季節,那樹上恐怕沒有梨子。”
一兩聲低笑傳進樓華耳中,她循聲望去卻見周圍的人都死死低頭捂嘴。
臉上火燒一般,公主惱羞成怒,揚起鞭子抽向何屹。
鞭子很長,在抽到何屹之前一定會先把那個叫阿弗的小賤人的臉抽爛。
可是何屹反應更快,一只手握住了抽來的鞭子,于是鞭子拐了個彎,輕輕抽在何屹的胳膊上。
“殿下息怒,微臣又沒說不比。”
看著樓華氣得嘴唇發顫,他輕笑道:“就比賽馬,誰先回來誰就獲勝。”
“好,這可是你說的。”樓華一把抽回了馬鞭,在何屹手掌留下一道深深的紅痕。
何屹仿佛不在意的把手背到身后,然后感覺到一只溫熱的手將絲巾系到了他的手上。
“公主還沒有說,若是贏了有什么彩頭?”
“你想要什么彩頭?”
“若是微臣贏了,請公主為微臣賜婚,讓微臣娶鄭弗小姐為妻。”
樓華冷哼了一聲,道:“好,那若是本宮贏了——”她俯下身盯著何屹的眼睛,“你就要入贅公主府,永世不得入朝為官。”
何屹瞳孔微顫。
“不要比了。”鄭弗握住何屹的手,眼睛里冒出淚花。
“若是不敢比,就趁早辭官回家,不要白頂著麒麟才子的名頭惹人笑話。”
“誰說不敢。”何屹依舊冷笑著,手卻在衣袖下緊緊握拳。
“只是希望公主不要食言。”
賽馬號起,樓華與何屹騎著馬疾馳而出。
這一次賽馬,何屹先在懸崖處轉彎,而公主太過心急未來得及勒馬,幾乎要沖下懸崖。
何屹的馬已騎出數米遠,只聽得身后馬蹄聲未減,馬兒嘶鳴。
他急忙調轉馬頭沖向公主,在沖下懸崖的前一刻飛身將樓華救了下來。
兩匹馬掙扎著掉下懸崖,嘶喊聲震天。
樓華被何屹抱在懷里護住了頭,此刻嚇得魂不附體。而何屹半邊身體撞在了大梨樹上,短暫的暈厥讓他忽略了身體的疼痛,但左膝傳來鉆心的疼硬是將他喚醒。
他掙扎著要起身,要離開這個晦氣的公主,可是他試不出一點力氣,咬著牙渾身打哆嗦也只換來一頭冷汗。
“何屹!你別動了何屹!你沒事吧!?”
樓華沒有推開何屹,甚至不想推開他。她抬手擦了擦他滿頭的冷汗,第一次仔細地看清了他的臉。
濃密的眉毛看鄭弗時是舒展的,看她時是緊蹙的。
含情的丹鳳眼看鄭弗時是溫柔的,看她時是嫌惡的。
他的嘴唇緊緊的抿著,汗珠從高挺的鼻梁上滑落,表情比受杖刑的人更痛苦。
他應當是很疼的,但是樓華不想放開他。
她完了。她想。
她不僅輸了比賽,還害得何屹受傷。更可怕的是,她意識到此刻她真的愛上了他。
愛上,才是真正的輸了。
士兵趕來救援時,目不斜視地將何屹扒拉下來。軍醫檢查完公主確認沒有受傷,然后去看何屹。
這時何屹已經疼的暈了過去,眾人才發現他的左膝被一塊尖銳的石頭撞得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見碎裂的髕骨。
何屹的左腿就此瘸了。
沒有人再提那日的賽馬和荒唐的賭約。
大公主被皇帝嫁給了嫁給了自己的表哥,然后在新婚之夜手起刀落把她的表哥變成了太監。
何屹和鄭弗的婚事被擱置,鄭弗幾次強求,何屹才見了她一面。
昔日意氣風發的麒麟才子,此刻癱在床上如同一具走尸。
鄭弗親手做了桂花酒釀元宵,端到他跟前,眉眼盈盈地笑著。
“香不香?”
“吃一口?”
“我親手做的。”
“鄭小姐。”何屹冷冷地喚了她一聲,他看到她的眼眶頃刻間濕潤。“我們退婚吧。”
鄭弗用力地搖了搖頭把眼淚甩出去:“不可能,現在沒人敢娶我,也沒人敢嫁你,我們倆還是湊成一對。”
何屹頹敗的低下頭,半晌,眼淚從鼻尖滑落。
“都怪我,全都搞砸了......”
“不怪你,我喜歡你。”鄭弗笑著擦掉何屹臉上的淚水,被他的胡茬扎的手心疼。
“胡子也不剃。”
“對不起。”
“飯也不吃。”
“對不起。”
“腿還疼嗎?”
“疼。”
“我給你揉揉。”
......
燭火跳躍著快要熄滅,何屹低頭看著手里那封沒有寫完的信,和一旁揉皺的一堆紙團。
他和鄭弗依舊沒有成婚,家里長輩商量趁著絮憐和英王的婚事,將鄭弗接進來,也算是完婚了。華公主向來囂張跋扈,這些年只有英王倒讓她忌憚幾分。
何屹揉著眉心,借了英王這個東風,仿佛是賣了妹妹一般,讓他不痛快得很。可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娶鄭弗。
去年鄭弗去了江南外祖家,還要半年才能回京。他們月月通信,知道鄭弗在江南過得很好。
揉皺的每一張紙里,他都寫“婚期已定,萬望速歸”,但寫下又揉皺,展開再寫,又是這一句。
燭火燃盡的前一刻,他重新寫道:“江南雖好,我甚念汝,萬望速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