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兒張著鼻孔哧哧地喘氣，白霧氣球一樣升騰到半空，又倏地破開。

朱櫻袖子擼到臂彎，從井里提上滿滿一桶水，來不及拍掉沾在裙子上還沒來得及滲進去的水珠，她一旋身又打了一桶水。深冬的涼氣凝結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額頭和鬢角出了一層細汗。她拾起扁擔，短暫地吸了一口帶著馬糞味的冰涼空氣，然后一鼓作氣挑了起來。

何屹從后院找到鍋爐房，結果在馬廄旁的水井邊看到了朱櫻。她瘦的像根樹苗，個頭也只到他胸口的位置，但是挑著滿滿的兩桶水，扎著馬步走在雪地里時卻比他走在平地上時還要穩當。他本意是要快點去幫朱櫻抬一下水桶，奈何他的腿腳實在不好，一深一淺才走了兩步就差點滑倒。朱櫻看見了他，連忙要他別再走了，自己挑著水桶快步跑了過來，順帶還扶了何屹一把。

何屹窘迫的拍了拍披風上沾上的雪花，笑道：“真是不中用。”

朱櫻放下肩上的水桶，幫何屹撣著披風上的雪，問：“公子怎么來了？”

何屹并沒有回答她，抓了一把朱櫻冰塊一樣的手，隨即把披風解下來圍到她身上，然后撿起地上的扁擔“嘿”地一聲挑了起來。朱櫻搶了兩下沒搶回來，只好在何屹略帶責備的眼神里跟在他身后，并且默默握住固定水桶的繩子。

何屹挑著水一瘸一拐來到了鍋爐房，又吩咐人打熱水。下人都見怪不怪，上前接過了何屹的擔子，又各自拎了水走開。

“我不用！”朱櫻情急之下拉了何屹的袖子，被何屹略帶慍色看了一眼后又悻悻放開。

“手凍得蘿卜似的，還說不用。”何屹伸手在婆子端來的熱水中探了一下，然后示意給朱櫻送過去。

“今冬的炭火雖然不足，也不至于連洗衣的熱水也燒不出。”何屹掃了一眼婆子們黑壓壓的頭頂，又說：“若是有人成心為難你，大可以告訴我，我撫順侯府斷容不下這樣的刁仆。”

“是。”朱櫻抿了抿唇，卻沒多說什么。

“聽聞絮憐小姐的婚事已定下了。”

何屹抬眼看了看朱櫻，見她低著頭專心泡手，神色并無異常，這才道：“你已經聽說了？”

朱櫻笑了笑，“現下整個東京城恐怕無人不知。”

“是啊，圣上親自指婚，一個是侯府千金，一個是新封親王，當真是好大的陣仗。”

何屹的聲音里從未有過的寒意讓朱櫻有些后背發涼，她選擇笑了笑不再搭話。

“朱櫻，你說英王到底想要什么？論勢力，侯府不過是個空架子，論立場，侯府從不站隊。難道他是真心愛慕絮憐？我不信。”

那他想要什么？朱櫻抬眼看向何屹，他似乎在出神，眼神望向窗外很遠的地方。她忽然覺得這一瞬間看不懂眼前的人。

“公子不如直接說，要我做什么？”

何屹倒是沉默了。

他修長的手指摩挲著衣袖上的刺金云紋，眼睛卻盯著鍋爐下跳動的火焰。

半晌，他說：“我希望你陪她一起去。”

朱櫻側低著頭，一時間沒有回話。她的手此刻正浸在溫暖的熱水中，指腹仍舊無意識地波動水紋。

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柴火嗶嗶剝剝的聲音。

“好。”朱櫻聲音很輕，但她余光卻看到何屹的身體輕微的顫了一下。

她抬頭看向何屹的臉，只看到他緊繃的側臉，皺的很深眉和閃爍不定的眼睛。

朱櫻淺淺的笑著，三兩下搓了搓手，拎出來拿手巾擦干。她雙手疊放在膝上，淺笑著說：“我的命都是公子救回來的，這點要求又算什么。”

“你不必答應的那么快。”何屹站起了身背對著朱櫻，一副有急事預備馬上離開的樣子。

“事關重大，絮憐的婚期也還早，等你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

“公子。”朱櫻第一次打斷了他，“我一個丫頭，有什么事關重大的。我愿意陪小姐去，英王府艱難，小姐一人應付不來，我知道的。你相信我，我愿意陪小姐去。”

何屹轉頭看她，他雙眼有些泛紅：“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朱櫻很多年沒有這樣直視過他。這位何小侯爺，從前救她的時候尚是個俊朗少年，眼里跳躍著明艷的亮光。如今再看他，一雙鳳眼柔和昏暗，未到三十的年紀，鬢角竟已添了些許華發。

朱櫻微微笑著看向窗外，眼神漸漸飄得很遠。

“我記得六歲那年雨下得很大，是公子你把我抱在懷里救下了我，告訴我何府就是我的家。后來夫人怕被牽連把我丟出府外，也是公子你找了一天一夜把我從叫花子手里搶過來。”

何屹低下頭，身體微微發抖。

彼時何忠君何大人不過五品兵部郎中，卻憑著何屹這個名滿東京的麒麟才子頗受人敬重。那是康樂九年，何屹弱冠，同兵部侍郎的千金定了門上好的親事。

那年冬天冷的怪異，深夜里竟然下起雨，冰冷的雨滴砸在屋檐和臺階上，屋里攏上三四個火盆仍舊抵不住沁骨的寒意。何屹凍得頭腦清醒，忽然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和下人的嘁嘁聲，他披上大氅翻身下床提了燈籠，順著人流來到偏院，在院門關閉的前一刻看到一個蓬亂寥落的背影。他愣在了原地，直到被一聲尖利的哭喊驚醒，那個小姑娘在他母親的懷里暈了過去。黑夜里何大人與夫人的臉色看不甚清，四五個小廝低著黑壓壓的腦袋，燈籠和火把的光或明或暗地打在他們臉上。

何夫人突然發了狠似的把那女孩丟在地上，聲音顫抖的像雨里的風箏。

“來人，丟到井里。”

沒有人敢動。

“都是死人嗎？來人！”

兩個小廝覷著何大人的臉色躡手躡腳地上前，可素日開朗的郎中大人像一座石像站在那里，既不會動也不會開口說話。

何屹穿過中庭一把按住小廝，說：“慢著。”

何夫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母親，把她留在我身邊，求您。”

何夫人緊閉著眼不去看他的兒子，臉上流下兩行老淚。

一時間沒有人敢動作，雨水敲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震得人心碎。

何大人這時拍了拍他兒子的肩膀，“毅之，按你說的做吧。”

柴火嗶剝一聲，適時打斷了回憶。

朱櫻解下身上的披風疊好，對何屹福了福身，笑道：“公子，記得告訴阿弗姐姐我在南墻角的梅樹下埋了四壇好酒，來年秋天的時候可以挖出來品嘗，那是她最愛的桂花釀。”

朱櫻很瀟灑地走了，留下何屹仍舊站在那里，他袖子里那盒凍瘡膏被柴火熏熱的身體焐化，鐵皮盒子灼得他手臂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