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社區的小樓中，窗外，是夏天里搖曳的綠色喬木。看不到香樟樹的枝葉，可是香樟的樹陰卻無處不在地覆蓋了所有閃動光芒的年華，和年華里來往的浮云。

十多年過去，我被分配到奉賢區的工廠里，當了一名水管工。可時運不濟，我的兒子患上了腦卒中，雙腿動彈不得。只得去市區里尋醫問藥。

“建國，今天上公交記得要票啊，兒媳婦單位可以報銷，這去一趟浦西醫院扎針灸可得花兩塊錢！”妻子趙慧蘭對我說道。

“上車再說，我這攙著兒子呢。你把輪椅拿好。”我答應著她，心理卻不想這樣，這怎么能報銷？用這種方式拿國家的錢可不行啊。

說著上車交完錢后，看著售票員手上的車票，我又沒有去拿。

這一路上，我還是感受到了早已習慣了的異樣眼光，這時候的人熱心啊，還是有人會來問我家情況。一個大爺用純正的上海話問道：“這，你家孩子？”

我點了一下頭。

“怎么回事？”他熱心地說，好像是在替所有人提出了一路上的疑惑。

“哎，別提了，一言難盡，中風了，正去醫院扎針灸呢！”我雖然面露難色，可是還是回去認真的回答他。

“呦，是去閩行那個吧，這一趟可不遠，聽說那扎針灸的都得走好遠，要走好幾里土道。”旁邊一個姑娘湊過來說。“我大姨前幾天就去過一次。說就光走路為了扎那幾針都不值。”

我回答道：“自己的兒子嘛，這都堅持了五六年了。”

那個大爺繼續說道：“要是住浦西可就近了，老城區交通也方便，每天跑這么遠，多累啊。”

我馬上回答：“我以前就生活在老城區附近，下放以后才來的這。”

周圍的人沒有再說話，只是簡單的安慰了幾句。

下了車，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和妻子推著輪椅，走在兩個小時路程的土道上，頂著炎炎的烈日，聽著周圍蘆葦叢中蟋蟀的叫聲。醞釀著悲慘的心情。

這每次住院都要把所有的錢交進去。幾十年如一日。那一本本臺歷，好像訴說著我回浦西的日子，計算著什么時候可以為兒子看一次病，每隔半個月的臺歷本上，都會寫著兒子的名字。這些都在計算著什么時候可以再回來一趟，看一看這里的變化，也在計算著這遙遙無期的生活，是否可以因痊愈而終結。

就這樣日復一日，轉眼間我已經八十有余。

住在奉賢社區的平房里，享受著終于安穩下來的生活，不禁哼唱起以前的歌。“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爺爺領著我，來到了前門，在家中吃的本是窩頭咸菜，到了這里，就來上一碗大碗茶。”

我的小孫女小溪跑了過來問我：“爺爺您為什么總唱這首歌啊？以前您住在BJ前門嗎？”他用疑惑的眼睛看著我，兩顆圓潤的眼睛綻放出純真的光彩。

我一把摟過我的小孫女。“爺爺小時生活在上海老城區，總是會和我的爺爺去鼓樓玩，也是懷念。”

“爺爺，今天周六，您也帶我去吧，好不好啊。”小孫女搖晃著我的胳膊，好像不去就要在這里撒嬌到天黑。

我不禁感嘆，她的父親去世，已經再也沒有人陪她玩了，她的母親也已經離開了她，我這個當爺爺的能多陪他一天就陪一天吧。

自從兒子去世，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再到浦西了。也正想去看看。

于是我領著興高采烈的孫女，踏上了“并不太懂”的現代旅行。

“小溪，別跑太快，爺爺跟不上啊！”綠色的林蔭道上，孫女在前面跑著，似追逐前方澄恍的朝陽，雖然奮力地挪動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可是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消退。

“爺爺，這一趟去浦西，您可要跟上哦！錯過這班車就沒有下次了。”小溪馬上跑了回來，攙扶著我。

“小溪，你不懂，這公交車啊，一天有好幾次，不一定有這一次。”說完這句話，似乎在敲打了我的心一下，就像是塵封已久，已經銹跡斑斑的鐵盒子，忽然被打破一樣，流出的一股暖流開始在身體中涌動。

是啊，錯過這班，還會有下一班車嗎？

“爺爺上車要刷卡，媽媽跟我說過，用您的老年卡就可以了。”孫女公交車的門口看著我，似乎實在擔心我是不是忘記帶了。

我從衣服的內兜里掏出了一張嶄新的老年卡。“是這張嗎？現在工交不交錢嗎？”

熱心的司機說道：“大爺，您刷就行，您孫女免票的。”

我對他笑了笑，似乎還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也或許是沒有聽清楚。

“爺爺，小姑告訴我，這次可以帶您坐地鐵，這樣特別近呢！”孫女坐在我旁邊和我說。

“地鐵是什么？我還真沒做過呢，一會小溪帶我去坐一坐好不好？”

“嗯，爺爺，小溪什么都會呢！我和小姑一起來過地鐵站。”此時我感到她的手是如此的溫暖，對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著期待，就好像舊時的我一樣。

在眾人的幫助下，我終于坐上了地鐵，我只是不敢相信十一號線幾十分鐘就可以到鼓樓。

我幾乎這一生都在回來的路上，四十年如一日，只是這距離因為改革開放而變得越來越短了。而我的心也從未離開。

不能忘懷的浦東！我在這里生活得太久了，我這一輩子，看著這里的一切逐漸變化，已經漸漸和老城區一樣，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人們的臉上多了幾分笑臉，于是我也不會因為我的生活窘迫而難過，做人要懂得快樂。

不能忘懷的浦西！那里我住得太久了，像樹生了根一樣。童年、父母、弟弟，一生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過。快樂與悲哀，歡樂和哭泣，那個老城區曾傾瀉我所有的感情，春來秋往，我是如何熟悉那里的季節啊。

如今我有一次回來了。

伴著地鐵的轟鳴聲，我聽到了一個個熟悉的地名在我耳邊響起。

“龍華到了，開左邊門，下車請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