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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好多次我都想重新上路

(一)

周周被周剛接去見爺爺奶奶了,還不到六點,夏邇就開始操心兒子回來的事,偏偏又來了幾個顧客,所有人都忙了起來,夏邇只能一邊給客人按摩,一邊注意聽著門口的動靜。

可這位瘦小的客人,醫生蔡女士并不照顧夏邇的狀況,一直在用帶有“嘎嘎”尾音的音調對夏邇說話。

“我發現啊——”健談的人似乎總是這樣開頭,弄得聽的人不由得立刻聚中精神,洗耳恭聽,“現在女人比男人優秀,就像你,漂亮能干,男人就是個酒囊飯袋,還喜歡沾花惹草,不要了也不可惜!”

夏邇聞言有點尷尬,只好笑笑,不表態。

“我還不也是!”蔡醫生也沒有要征得夏邇同意的意思,接著說,“我家那個和我一個單位,我也早看不得他見到女人就往上湊的德行!昨天我還給他罵了一頓。你不知道,他聽到一樓的那女人在院子里說話,不知道跑得有多快,和那女人說話時,笑得那個猥瑣樣!”

從蔡醫生咬牙切齒的敘述里,夏邇想象出了一個男人,瘦弱,皮膚白皙,滿臉諂媚的笑。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會本能地露出這種模樣,不注意掩飾的男人,嘴臉會更加可觀。夏邇暗自一笑,說:“也許就是禮貌吧。”

“就算是要講禮貌,我都板臉了,他還不知道收斂。他就是那副德行,工作上一點都不知道上進,我都是主任醫師了,他在藥房里抓了半輩子的藥,職稱沒有一點長進,卻見到女人就討好賣乖,你說我氣不氣?家務事也是一竅不通,我就是加班到半夜十二點,他也是要等我回家做飯的,否則就不吃。他就是這樣一個廢物,有時候恨不得揍他一頓才好!”蔡醫生鼓起兩腮,右手在自己拱起的大腿上用力一拍。

夏邇停下手上的動作,等蔡醫生放松臉頰,說:“有這么可恨?還真是難為你了。”

“真是恨死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還以為別的女人能看得上他!——不過,我還是劃得來的。他比我小五歲,咋說我還是找了個比我年輕好幾歲的男人!”蔡醫生突然又變得很開心,“我不看別的,有這一頭就比很多女人強了!是不是?”

“哦——”夏邇恍然大悟,但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覺。

“我才不跟他離婚呢,我就這樣盯住他,他不敢真的出軌,他沒那膽子。我罵他,他也就辯解幾句,也不敢有大的反抗,好歹是隨我捏的。嘻嘻——”蔡醫生頗直爽,也頗愛笑。夏邇卻還是覺得無話可說。

突然,“叮鈴鈴!”掛在門上的風鈴響了。夏邇對蔡醫生說聲“稍等”,疾步走出去,卻看見周剛走進來。

“你——周周呢?”夏邇疑惑地問。

“在車里。你還在忙?什么時候結束?”周剛一掃往日的戾氣,溫和地說。

夏邇看看墻上的掛鐘,六點半。“還得等一會,你讓周周進來等我,你去忙吧。”

“不急,我們在車里等你。”

“為——為什么要在車里等?你不去隔壁嗎?還是讓他進來吧,不跟你說了,我去忙了!”夏邇丟下周剛,進去繼續給客人按摩。

等夏邇忙完出來,并沒有看見周周,出門一看,周剛和周周站在馬路邊,周剛在抽煙,周周在看手機。夏邇發現兒子雖然越來越瘦,個子卻快趕上周剛了,大概這就是抽條長吧,她感覺有點欣慰。

“周周,過來,一會我們回家。讓你爸爸去忙吧!”夏邇喊兒子。

“媽,可以走了嗎?我肚子都餓得直叫了!”

“怎么,你在爺爺家沒有吃飯嗎?”夏邇詫異地問。

“沒有,我們等你一起去吃!”

“為啥等我?你在爺爺家吃飯,等我干什么?”

“今天是幾號,忘記了吧?”周剛突然說。

“幾號?幾號怎么了?好像是——”夏邇拿出手機一看,十一號,不是自己的生日嗎?“沒有時間記這些……”夏邇不看周剛,去拉兒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要給你過生日!”周周踮起腳,伸手去拽頭頂那棵梧桐的樹葉,語氣也很輕快。

“過生日?”夏邇疑惑地看看周剛,又回頭看看隔壁美容館的店門,防盜門緊閉著,看來已經關門了。

“周周,回家去你也可以給媽媽過生日的。你爸爸他可能還有事……”夏邇不知道周剛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沒事啊,專門和周周一起來給你過生日,沒別的事!”周剛一本正經地說,“周周他想給你過個生日,兒子孝順,多難得啊!”

“媽,快點上車啊,我餓死了!”周周已經坐進車子里了。夏邇只好也坐上了車。

(二)

吃完飯后,周剛送夏邇和兒子回出租屋。到了樓下,周剛說有事跟夏邇商量,讓周周先回家。

“什么事?”看周周轉入樓道里去了,夏邇問。

周剛卻盯著夏邇,不說話。

“沒事那我走了。”夏邇轉身預走,周剛一個箭步,過來拉住了夏邇。

“你干什么?放開!”夏邇不敢大聲,怕有人聽見,更怕兒子聽見。

“怎么,別的男人能碰,我就不能?別忘了,你是我的女人,過去是,現在也是,將來還是!”周剛說。

“唔——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放開我!”夏邇想掙脫他的手。

“離婚了又如何?我說過,你一輩子都別想離開我!”周剛卻不松手。

“你不是已經有女人了嗎?那個——佟心蕊不是你女朋友嗎?你這樣對得起她嗎?”夏邇真巴不得佟心蕊能馬上出現。

“她是,你也是。怎么,嫉妒了?”周剛發出一聲冷笑,“很討厭我,恨我,是不是?我就是要讓你討厭我!我本來很想你能喜歡我,所以一直拼命討好你,你忘了嗎?我那樣討好你,有用嗎?沒用!”

“你放開我——”周剛眼里冷硬的陌生讓夏邇感到恐懼。

“放開你?他抱你時,你也這樣說嗎?”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阮茞,是不是?大老遠從中州過來,不會就是要見見你,和你吃頓飯吧!已經跟他好上了吧,感覺怎么樣?”

“你閉嘴!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無恥嗎?”夏邇又急又氣。

“我無恥?怎么,還想在我面前裝純潔!你是我老婆,一直心里卻想著別人,以為我到現在還不明白?你這個賤貨!”周剛的眼里向外射著冰刃,“你和別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水性楊花!想再攀個更有錢有勢的男人,做小三也無所謂,是不是?”

“你——隨你怎么說,行嗎?你放開我!”夏邇繼續掙扎。

“你怎么做我都不會放了你!”周剛很認真地看著夏邇的臉,像是要看清楚她是誰似的,“我真想殺了你!”周剛說,樣子很兇狠。

“你已經殺過我一次了,還想再殺我一次嗎?”夏邇嘴邊是笑,比哭更悲傷的笑。

周剛的手突然松了。夏邇推開他,兩人隔著很近的距離相對站著。

“我走了。”夏邇慢慢挪開身體,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剛垂頭看著地面,也許在思考,但腦中茫茫然一片空白。

(三)

林小燕周末給兒子辦十歲生日宴,意外地也請了夏邇。把兒子周周送到奶奶家里后,夏邇來到酒店。

“唉,夏邇!”肚腹明顯凸起,肩背明顯厚實的林小燕裹一身大紅旗袍,看見夏邇走過來,臉上笑笑的,眼睛卻四處顧盼,所以眼球就像彈珠一樣,不停地滾來滾去。

“恭喜!”夏邇遞出紅包。

林小燕接住,握一下夏邇的手:“謝謝,謝謝!”

“好久不見!”一身深灰色西裝,體型也嚴重發福的李云峰站在林小燕旁邊,看著夏邇,雙下巴笑得發顫,“夏邇,你還這么漂亮,一點也沒變!”

“你是說我是妖怪嗎,能夠長生不老?”夏邇開玩笑。

“是妖怪好啊,現在女人不都想當永遠不老的妖怪嗎?”李云峰也說笑道。

“看你把咱們女人給損的!不過小燕天生麗質,肯定不在其中啰!”夏邇捂嘴一笑。

“夏邇,你自己進去啊,里面有人引路!”林小燕過來挽住李云峰的胳膊,對夏邇揚一揚下巴說。

夏邇很知趣地走開,剛拐進包間相連的走廊,就有一個人過來把她引到了一個包間門口。夏邇伸手正想推開澧蘭廳的門,身后卻傳來一聲輕喚:“夏邇!”聲音熟悉得讓她渾身一僵。

夏邇慢慢回身,微笑地看著羅東旭:“好久不見!”

“我上周見你帶著周周,是去夏聰那里吧?”羅東旭卻不承認好久不見。

“哦,應該是。不過我好像沒看見你……”夏邇不記得自己見過他。

“我在車里,你看不見。”

“哦——你一個人?”夏邇左右看看,沒看見羅東旭的妻子。

“她們沒來……”

“哐——”夏邇背后的門突然被打開了,走出來一個夏邇不認識的油頭男子。那人卻似乎認得夏邇,摳著頭拼命地回憶著說:“你是——”但終于還是沒有憶起夏邇的名字,很像馬上要從碗中夾出一塊又軟又滑的豆腐來了,卻筷子一滑,失敗了。不過他也極有可能是主動放棄的,因為他立刻就看清了,站在夏邇后面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努力聯想著的羅東旭。

“羅總,是您呀,請進請進!”那人大力一推門,欠身站在門邊說。

“我不坐這個包間,我在那邊。”羅東旭下巴略略往走廊深處擺一擺。

“哦,那不打擾了,不打擾了!”那人立馬像犯了錯似的,溜進包間,輕輕關上了門。

“你也過來坐吧,夏聰也在。”羅東旭的意思是讓夏邇改坐到自己所在的包間。

“我不知道——”夏邇雖然知道和那油頭男在一個包間肯定別扭,但到羅東旭所在的包間一定也尷尬,她有點不知所措,后悔親自跑來干什么。

“對了,好像那邊廳里有幾個你的初中同學,要不過去看看?”羅東旭馬上明白了夏邇的憂慮,伸手往前一指。。

夏邇過去一看,果然是,于是打起精神走進去。羅東旭看著夏邇進了包間,也回到自己的包間里去了。

(四)

吃完飯,天氣突然下起了小雨。夏邇走到路邊去打出租車。出租車在天氣突變的時候是最難打到的,夏邇用包護住頭,急得直跺腳。

“姐,你到哪里去?”一輛黑色轎車停下了,后座車窗落下,露出夏聰和另一個人的臉。副駕駛座的車窗也落下來,露出羅東旭的臉。夏聰剛問完,羅東旭已經走下車來,為夏邇打開后座車門,說:“快上車,都順路!”

夏邇得救一般地鉆進車,在夏聰身邊坐定了才說:“我也回廠里,坐坐你們的順風車。”

“周周在廠里?”夏聰問。

“嗯,我去接他,也去看看爸媽。”

“我們不回廠里,還有事。”

“夏聰,車把你們送過去等客人,我回廠里處理完幾份文件再過來。”羅東旭卻說。

小轎車把夏聰二人送到城市酒店,羅東旭讓司機也下去休息,自己開車載著夏邇回廠里。

車啟動,繞出街巷,開到通往廠里的那條路上了,兩人都沒有說一句話。羅東旭突然一轉方向盤,汽車跑出了馬路,開向了一片正在開發的樓盤前的空地,停了下來。

夏邇看著羅東旭。羅東旭也看著夏邇。

“我不能離婚……她對孩子,對我,對我的父母都挺好,我身上有責任,做不出對不起她的事。我不是在乎別人怎么看,是我自己心里有個坎……”羅東旭的話里充滿感情,也理智得分毫畢現。

夏邇用幾聲輕笑打斷他:“你為什么要離婚?大家都覺得你們挺好的,夏聰都羨慕你們夫妻恩愛,說你們是模范家庭、模范夫妻!”

“模范?”羅東旭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嗎,模范就是作繭自縛。夏邇,你不明白,一個時時刻刻要循規蹈矩的人有多悲哀!尤其是根本沒人逼迫他,是他自己要逼迫自己,他就像一個道德的奴隸······”

“你也不妨礙任何人,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夏邇有點為他傷心,卻不能理解他為什么要這樣說。

“我妨礙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我連自己的本意都要違背,連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堅持,別人以為我是模范,我也在這樣安慰自己。夏邇,只有你知道,我想哪怕是犯一個大大的錯誤也好,那樣我就可以做一個灑脫的人了。但我只能想,做不到,做不了!我其實羨慕周剛,他能夠毫無顧忌、不擇手段,也許他不算是一個好人,但他敢愛敢恨。我不如他!”

“你別這樣說,你的生活里重要的東西很多,就像我的生活里也有很多重要的東西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自己的立場,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我真的想……我常常想,如果能和你在一起,我一定很快樂,也一定會讓你快樂!我愧疚,對她,對你,包括對我自己……我只希望你過得好,能非常幸福,可你不幸福,也不好……”

追求幸福就如同做買賣,你得會做交易,會談條件,買賣做成了,覺得劃算了,你就幸福,覺得不劃算,你就不幸福。劃算還是不劃算,不是恒久不變的,因此幸福感總不持久。常言說,有得必有失,這句話的意思也許是,如果失去不能讓你痛苦,那么得到就會讓你痛苦。

(五)

夏邇如約帶周周到中州大學的第一天,阮茞安排參觀完圖書館、實驗室,周周說想到學生宿舍去看看,阮茞于是叫自己的一個研究生帶他去看研究生樓和本科樓。下午的陽光很好,阮茞和夏邇在學校的一條曲徑上一邊散步,一邊等周周參觀完。

“夏邇,我有一個建議。”阮茞說。

“嗯,什么建議?”

“周周和人相處時有點膽怯,缺了一點自信,這種情況是有辦法改變的。如果讓他和中州大學的學生相處幾天,他會得到同齡孩子完全不可能有的見識和感受,這會增加他心理上的優越感,幫助他建立自信。”

“那好啊!他小時候還挺活潑的,上中學后不知為何突然變內向了,我正發愁,不知道怎么辦。”阮茞的提議正中夏邇下懷。

“我建議這幾天讓他住到學生宿舍,研究生的和本科生的都可以,他選,我來安排。”

“那我們還管他嗎?”

“可以不管,就讓他當幾天大學生,和他們一起吃飯睡覺,我們不去干預,讓他自主體驗,這樣更能有成就感。”阮茞停下腳步,鄭重地看著夏邇,“你也要習慣放手。”

“我……是有點管得太多了!”夏邇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管習慣了,一刻不操心就不知道該干啥了!”

“也不怪你,做母親的都這樣。所以你也要學習和兒子保持適當的距離,把握好親密的度,以免影響到他對其他關系的建立。”阮茞停了一下,問夏邇:“有很多人談情節,戀母、戀父等等,是不是?”夏邇點頭。“這有一定的道理,但說法過于簡單。一個人和他人的關系,是由情感距離決定的,這些距離的遠近要符合一般的社會認知,與人相處時才能得當。我說得有點復雜了——”看見夏邇輕輕擰起眉毛,阮茞有些抱歉地說,“具體一點就是如果他和你的距離太近,和他爸爸的距離太遠,這樣就不平衡了,向外擴展到親友、同學,將來的伴侶等,都可能會受影響。”

“也就是說我和他距離太近,擠占了屬于別人的空間,會導致他和其他人溝通不暢,是不是?”夏邇思考著說。

“嗯,就是這個道理。打個比喻,雞媽媽的翅膀是雞寶寶的保護傘,小雞長大了,雞媽媽如果還把他覆在翅膀下,那就是問題了。周周已經不是小孩,他正在學習建立自己的人際關系。人在家庭里長大,最終都要被社會化,如果與父母的關系不能適當疏離,不利于他將來在社會上獨立。你要有意識地和兒子保持一點距離。”阮茞語氣變得輕松了許多,夏邇的理解和判斷力,不需要他擔心。

“唉,我生了他,他卻不是屬于我的。我能給他身體,卻不能給他思想,我明白,可舍不得啊!”夏邇憂郁地說。

“別只想著孩子,你要多想想自己。孩子好不好,開不開心,對你重要;你好不好,開不開心,對他也很重要。父母和子女是在照鏡子,看見的是彼此的影子。所以,父母好,孩子也會好,反之亦然。”

“是我對不起他,他沒有一個好父親……”夏邇聞言神色黯然了。

“這不怪你!如果他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太少,就要讓他去接觸更多年齡長于他的男性,這是對父親角色的一種補救。”阮茞憐愛地看著夏邇,“可以幫他交幾個大學生朋友,他們會自然發揮相當于父親角色的引導作用。也讓他多和舅舅、外公接觸,我也可以時常和他談談,男性長輩都可以成為父親的替代者。”

“怎么辦,你為我操碎了心,我要怎么報答你呢?”夏邇感激地說。

“真想報答啊?像上學那時一樣,和同學們一樣開開心心的,這樣就好!”阮茞柔聲說。

“嗯——好,你說得對!”。

阮茞突然抓住夏邇的手腕說:“那就再聽我一句話,考慮一下到中州來,身邊干擾太多對周周這個年齡的孩子很危險。對你,也是危險……換一個環境,重新開始!”

夏邇沉默了,她琢磨著阮茞話里的意思,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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